“当初我就是在这里，被抓到了船厂里边，然后才和老白认识的。”刘三颇为感慨，扬起手里的马鞭，指着眼前这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泊船厂。
吴大千翻身下了马，为刘三牵住了肥马，这种感觉如同几十年前的那一幕。
刘三下了马，看着茫茫无际的大海，原本要迈出的脚步忽然迟疑了下来。
吴大千把马匹交给了一边上等着的仆从，忽然笑了起来：“老爷，去倭国故地重游，老奴陪着你，倒也不是为一种雅趣。”
刘三却忽然只住了脚步，双眼看着远处的汪洋沉思起来，过了片刻时间，刘三忽然笑了：“不去了，老吴，我们去一趟金山寺！”
“啊？”吴大千愣了一下：“这……也是怕触景伤情……这样也好。”
“不是。”刘三道：“我忽然发现，我已经没有了出海的必要，如果……她愿意见我的话，并不用我出海。”
吴大千心中一叹，三爷还是没有看开啊，那个女子还是在他心中。
“好！改变形成，我们去金山寺。”
顺着长江流水而上，不过一日时间，就已经来到了金山寺下。
这里居然还在施粥。
“爷当初给金山寺留了一笔非常丰厚的钱财，金山寺几乎天天施粥，吃了这么些年了，也还没有吃完，白爷的家底也是越来越厚，经常都会和小和尚……嗯，现在已经是金山寺主持了，有时候，他们也会聊起三爷，但是却不会过多的说些什么。”
刘三站在亭子边上，指着远处那身披黄色袈裟的老僧道：“那就是虚空小秃驴？”
“是他！”
刘三又笑了：“几十年没见，这秃驴的光头真的是越来越亮了。”
“老爷，下去见见吧。”吴大千语气恳求。
刘三转身就走：“没什么好见的，我摇摇看他一眼，见他一切安好，就足以。”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吴大千追在后边问道。
“去见见老白！”刘三大笑道。
吴大千明白，这种见，又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白老鹰已经子孙满堂，白府车马从大门中走出的时候，风光无比！
“这是五世同堂了。”吴大千有些羡慕的说道：“他家生孩子的速度，一直都比我和老曹快。”
“嗯，老曹呢？”刘三随口问道。
“去年死了，他喝酒比较厉害，一直都不听我们劝，就死得早，主要是他老婆年轻的时候难产死了，他后来虽然续弦了，可看得出来他一直都不怎么开心。”
刘三脸上没多少表情，生离死别已经是常态，他这里看得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许多。
两人在酒肆三层楼上，对白老鹰家的情况看得很清楚，刘三看到一个异常衰老的老头，手里杵着拐杖，坐在一个凉亭里。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手里的酒樽，那个凉亭，当初就是他带着孕龙池，和白老鹰见了最后一次面的凉亭。
“这些年，你的功夫都没有落下吧。”刘三忽然问道。
吴大千隐约有些兴奋：“从未落下。”
那就比比，谁先到老白身边！”
“好！”
两人同时动了，如同一阵旋风般呼啸而出，他们迎着风，施展着自身的绝世轻功，就如同神话传说中那样，近乎御风而行。
白老鹰摸了摸手里的象牙拐杖，鼻子动了动，除了能闻到青梅成熟时的香味外，似乎还隐约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腐败味道。
前一种味道，是真实存在的味道，后一种，则是他心理上的衰老。
“刘三三，你他娘的肯定是死外边了，不然的话，怎么还不回来见老子，我快要死了……”
“谁！”白老鹰猛然发威，苍老的身躯骤然向着一边横移五步，手中的象牙拐杖如同刀锋般劈出。
这一瞬，他像是找回了手提绣春刀的热血激情，回到了那段令人无比热血的时代，用他自己哄骗玄孙睡觉说的话，那就是——敢叫天上仙人、落我凡尘。
人影幻灭。
白老鹰手中拐杖如刀锋，连斩二十三刀后气喘如牛，终究是体能不支，他满头大汗的处着拐杖，朝着站在墙角看笑话的刘三狠狠地吐了口水……
“都这把年纪了，就不能改一改这臭毛病？”刘三很是嫌弃的说道。
“娘的！你总算舍得来见你爹了！”白老鹰一边喘息，一边处着拐杖坐回了凉亭中。
刘三看了一眼立在屋檐上，纹丝不动的吴大千，总觉得自己这次有点意气用事了，只是……这意气，似乎恰到好处。
“能来看我一眼，我就满足了。”白老鹰这个时候是真的连抬起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年少时候学文，错过了最佳的习武时间，快到青年才和黄月道学武，弟子本身就很差，后来又和吴大千学那等刚猛无匹的杀人刀法。
现而今老态龙钟，连发二十三无匹刀法，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刘三轻轻地拍着白老鹰的后背，吴大千不知道什么时候标枪似得站在亭子外边，这一幕犹如多年前那般。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白老鹰这才缓过气来。
“留下来？”白老鹰没回头，很随意的说到。
刘三点头：“好！管事管住，我只喝极品大红袍。”
白老鹰笑道：“管够。”
于是，刘三真的住了下来，就像是许多年前那般，和白老鹰在一起谈地，无所不谈，说道纵情之处，两人能争得面红耳赤。
也是这段时间，刘三了解到，黄月道先白老鹰而去，无疾而终，已经走了三年了。
这三年时间，白老鹰记住都是坐在那凉亭中度过，时不时会和玄孙们说起一些航海的事情，所有人都把这个当做神话传说来听。
偶尔会听到白老祖宗坐在凉亭下，看着远去的夕阳呼喊几声：“三儿！三儿！”
一个月后，白老鹰在和刘三对弈赢了一局以后，于谈笑间无疾而终！
刘三亲手将白老鹰放入棺中收敛，也是这个时候，刘三见到了白老鹰头发花白的长子。
当初他和赵青儿离开的时候，这长子只不过是在黄月道腹中，而今已垂垂老矣，白发苍苍。
“叔父就是当年的那一位神仙吗？”垂垂老矣的白老鹰长子，此刻和刘三坐在凉亭中闲谈。
刘三点头。
白老鹰长子叹息道：“叔父比我看起来都年轻，确实是仙人了。”
吴大千在一边上憋不住笑意，笑出了声音：“五年前来这里的那个年轻人，你爹叫他死人脸，还很是不解气的给他下了鹤顶红，你记得那个人吗？”
白老鹰长子当然记得那个人，喝了鹤顶红这种绝世毒药还能不死的人，他当然印象深刻。
“我家老爷如果愿意，可以瞬间变成那样的人，那才是真正的谪仙人……”
“多嘴！”刘三看了一眼吴大千，吴大千立刻低头不语。
白老鹰长子更加吃惊，他当然认得心高气傲的吴老叔，平日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面对这位传说中的世叔，却是这样一副模样。
尤其是小时候被揍的次数极多，现而今当真令他嘘嘘不已。
“明日无需送我，该我走的时候。”刘三轻声说道。
白老鹰长子不敢强留，躬下身给刘三磕头：“叔叔保重身体，愿还有再相见的日子。”
刘三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第二日，白家下人来打扫刘三和吴大千的房间的时候，发现里边的人早就已经不见了。
而刘三在一次出现的时候，他只是独身一人，在西湖上泛舟游览。
吴大千已经回家去了，刘三和他说，时候到了，他还回去海边上住着，至于能不能见到那个人，就看那个人的。
到了刘三这一把年级，他同样会感觉到生命的尽头距离自己越来越进。
现在，他在寻找一道奇妙的通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刘三在湖水边上看到了一朵巨大的莲花，他还不犹豫的迈步踩踏上去，一脚落空……看清楚周围的景色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瞬间回到了几十年前。
崇山峻岭之间，湛蓝色的湖水。
只是……没有了并蒂莲。
“我们走了，天界再见！”
陈良绍留下的话！
刘三吃了一惊，原来封天的时候，他们夫妻两人也到了他天界。
没见到故人，刘三在湛蓝色的湖水边上自内心发出祝福，转身一走，就回到了那木船上。
刘三又回到了渔村。
空了快两月的宅院里，并没有多少萧瑟之意，吴大千留下的人，一直都在认真打扫庭院，见刘三回来以后，这才退走。
于是，刘三开始过上了非常固定的生活，每日日出，都在大海边上远眺无尽沧海。
日落时分，方才归来。
可惜的却是，那个该来的人，一直都未曾出现。
日子长久而过，村落中与刘三那个时代的人尽数凋零，比他小一辈的人，也已经凋零了大半。
有一日，他收到了一封书信，打开看以后，才知道虚空小和尚已经坐化，临终前面向东方，说了一句：“三爷是个好人。”
无人能解其中意。
只有刘三懂得，他沉默了数日时间，这才继续去观海。
日子再九，刘三已经更老，他走路的时候，需要用拐杖杵着，才能走得稳。
这一日，有一个老头敲开了他的门，送来一封书信，然后低着头离去。
刘三打开以后，才发现吴大千辞世，来的人是吴大千的长孙。
这日，刘三没去海边，他坐在庭院下，那昔日里细小的石榴树，已经长成了一片石榴林。
刘三煮了一壶茶，等茶凉以后，这才轻轻倾在地上。
刘三更老了，可他依旧没有真正走到生命的尽头。
这一日，又有人敲开了刘三的门，刘三从屋檐下的藤椅上挣扎了许久，却没有坐起来，现而今他连做起来，居然都显得吃力了。
好在敲门的声音已经停下，刘三也就懒得挣扎，继续靠在藤椅上，今日夕阳极好，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和想法，他觉得自己生命终结在此时，也未曾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想法。
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刘三了然，这只怕是黑白无常来索命，他淡淡一笑，自语道：“想当年，杀修罗祖王也如屠鸡宰狗，八部天龙也可杀得，今日却有小鬼索命，倒是有几分意思，让老夫再来发发威！”
话音落下，刘三猛地站了起来，他吐气开声，声音骤然从口中发出，雷鸣般沉重，呼出的气流入飓风而过。
“轰——”
房门爆碎！
刘三看到了外边滚滚的阴气中，有虚幻的鬼差身影。
果真是牛头马面前来索命了。
“呵呵……”刘三盯着几个鬼差冷笑。
“啊！是他！”手中提着锁链，面孔狰狞的鬼叉看到刘三的面容以后，吓得瞬间遁地而走。
刘三重新坐下，依旧看夕阳沉沦。
第二日，小渔村中都说起来了昨天晚上，听到整个村落的街道上传来拖着铁链子行走的哗啦哗啦的声响。
不少人都想到了村里的无人照顾的老寿星，一个个赶紧冲过来看，却发现老寿星睡得正是酣畅的时候，被众人叨扰了睡意，很是不悦。
众人赶紧退走，但是也有人注意到了碎掉的房门，一个个表情古怪，最后众人出力，把老寿星的大门给修好。
时间对于刘三来说，已经变得很模糊，他都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多少岁。
不过好像尽力了那件事情以后，再也没有地府鬼差赶来勾魂。
刘三越发老态，须发皆白，垂垂老矣。
这一日黄昏，刘三又听到了敲门上，他摇头想了想，自语道：“也罢，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生命尽头，随你们走一遭吧。”
可是这一次，还不等他开门，外边正在敲门的人就已经推开了门。
夕阳里，刘三看到少女模样的神一，忍不住笑了。
夕阳里，神一看到刘三垂垂老矣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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