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未雨绸缪
离开东宫,李维正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脚去了方孝孺的府上,他知道仅朱允炆答应了还不够,他的耳根比较软,尤其听他几个师傅的话,要想把此事做实,他师傅这一关就必须得过,听说方孝孺这两天身体染恙,一直在家调养,李维正便拎了两斤水果,一包点心前来拜访了。
听说李维正来访,方孝孺并没有摆什么架子,而是客客气气地将李维正请进了小客堂,虽然他从来都不喜欢李维正,但这两个月对他的印象还不错,上次拜祭太子真情流『露』,看得出他对太子有感恩之心,在随后的东宫争夺中,李维正并没有教唆朱允炆使用那些虚伪恶心的手段,而是劝他认认真真读书、本本份份做人,这一点不仅方孝孺深为赞同,连黄子澄、齐泰二人也赞不绝口,这件事在他们眼里甚至比李维正利用锦衣卫干掉齐王还要出彩,最后朱允炆终在东宫之位上赢得了重大转机,李维正也功不可没,但随后在百官都争先向朱允炆表忠时,他李维正却又沉默了,悄悄退下,这也让方孝孺对他好感倍增,他明显感觉到李维正从前的年轻气盛没有了,多了一份稳重和成熟,所以方孝孺虽然在病中,仍然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李维正。
李维正在被贬黜后确实有些变了,至少他不再象从前那样轻蔑方孝孺等人,而是把他们看作是前辈长者,而且他也知道方孝孺等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为了赢得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儒臣对他的支持,李维正煞费苦心,在于朱允炆的交往中处处按照他们的喜好行事,再比如今天他来探望方孝孺,他并没有拿什么贵重的东西,也没有刻意用什么名人字画来送礼,而是普普通通的一点水果和点心,既没有礼重于人情之感,也没有恶俗的爆发户嘴脸,于平淡中问候,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让方孝孺没有收礼的压迫感,因此,当他坐下时,竟『露』出了一种难得的笑容。
“好几天没见李大人,李大人在忙什么?”方孝孺说话很慢,但一字一句都咬得很清楚,给人一种从容不迫之感。
李维正连忙欠身笑道:“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在家陪陪妻子和女儿,或者看看书,就等着小王爷进入东宫。”
“听说李大人有一对孪生女儿,真是让人羡慕。”
“她们俩可是我的心肝宝贝,最近刚学会跑步,在家陪她们一起玩耍,当真是其乐无穷。”
方孝孺微微一笑道:“李大人心疼女儿当然是无可非议,不过男人大丈夫还是要以事业为重,不知李大人对自己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李维正见他很上路,便叹了一口气,顺着他的话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学问,不通经义,治理不了什么州县,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想到地方上去领兵,为将来小王爷最终登上大位提供保驾。”
方孝孺听出了李维正隐藏的意思,朱允炆将来的登基之位不会顺利,这也是他们极关心的事情,朱允炆是他们精心培养起来的一代宽仁之君,如果他能登基,必将成为独步千古的‘儒帝’,在他身上,方孝孺他们可以尽可能地施展自己的才华,以仁义孝礼治国,一洗明初的肃杀残酷,可以说,朱允炆等否顺利登位关系到他们毕生的政治梦想,方孝孺当然也知道朱允炆周围环境险恶,他的几十名皇叔个个虎视眈眈,且大多手握重兵,形成了外藩强悍而皇储仁柔的局面,而朱允炆入主东宫也将和他父亲一样,都是手中无兵之储君,这个李维正虽然心狠手黑一点,但毕竟也是自己人,如果他能在外领兵,策应小王爷,那些藩王举事就会多少有些忌惮。
想到这,方孝孺便问道:“不知李大人有什么具体想法?”
“我想去辽东防御高丽。”
李维正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他把对朱允炆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最后道:“皇上明知藩王有夺位之心,如秦王、晋王、齐王之流,对他们的出格举动也仅施以小诫,而不动其筋骨,仍然让其领兵,这样无异于助长了他们的纂逆野心,皇上甚至还明言:朝无正臣,内有『奸』恶,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帅镇兵讨平之,这不就使亲王招兵买马的行为成为合法,也给日后发动兵变提供了堂皇的借口吗?如果皇上稍有闪失,皇位接位不顺,那这些藩王岂能坐失机会?所以我们须未雨绸缪,助小王爷登大位,先生为内助,我为外援,里外共济方才是稳妥之道,不知先生可赞同我的观点。”
李维正的观点,方孝孺是完全赞同,他也考虑过外援之事,但他考虑是常升、李景隆等功臣后人,却没有把李维正放在眼里,今天李维正主动提出也要为外援,方孝孺赞成之余,却有些犹豫,他想了想便问道:“我听说燕王、宁王都对李大人颇为看重,将来他们若反,李大人又会在站哪一边?”
这就是方孝孺的可爱之处,胸无城府,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有些话只能心想而不能说出来,可他却是心中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让李维正一下子便看到了他的底线。
李维正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燕王、宁王对我看重不假,但那只是私交,与大义无关,昔日汉之初,以无为而治国,给百姓休养生息,有文景之治,有萧规曹随,终得汉武之强盛;唐之初,随隋制,均田地,轻徭赋,重名士、感忠臣,励精图治百年,终得开元之盛世;而当今皇上在元失其驭、四方鼎沸的形势下,以其雄才大略驱逐鞑虏,天下归心,开创了大明万里基业,皇上也一样轻徭薄赋,与民休养,但吏治废之久矣,皇上才施以猛『药』治吏,但皇上心中也知,宽柔相济才是长久之道,所以他才不予余力地以大儒教授太子,教与其仁君思想,可惜太子不幸早夭,但皇上最终选择了同样宽仁厚道的皇长孙,他何尝不希望二代明君以仁义治国,实现他心中的仁君之梦,皇上以天下为念,托社稷于长孙,这是国之大义,我李维正虽出身卑小,但也知大义之下,民望所归,又胆敢以私心废之,先生实在是小窥我了。”
李维正一席话说得方孝孺一阵惭愧,他连忙站起来躬身谢罪道:“公之语如雷贯耳,孝孺心窄,在此向大人道歉。”
李维正连忙回礼道:“我们当捐弃前嫌,一同为我大明的仁儒之君而效命。”
方孝孺抬起头,望着李维正清澈而坚定的目光,他心『潮』澎湃,异常激动地说道:“我愿支持公之策略而竭尽全力!”
当天下午,方孝孺便找到了朱允炆的另外两个师傅黄子澄和齐泰,向他们通报了李维正愿为外应的计划,黄、齐二人虽不似方孝孺那样激动,但他们也认可李维正的策略正确,朱允炆确实是需要外援,不过两人还有另一种私心,他们不希望李维正留在朱允炆身边,怕他从前的锦衣卫名声玷污了朱允炆的仁义之名,更怕他将妹子许给朱允炆从而控制住他们的学生,将来夺取本该属于他们的位子,所以李维正想去遥远的辽东对付高丽人,那是最好不过,三人四般心思,便将此事敲定下来,即使皇上无此意,他们也要主动要求把李维正调到外地领兵。
而李维正从方孝孺府中出来便直接回了家,他没有去找朱植,现在还不到时候,着墨太多反而会引起朱元璋的怀疑。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经过李维正近半年的策划,命运女神在他人生的低谷之时,终于对他展开了甜美的笑容,第二天一早,几名宫廷侍卫在中军府找到了李维正,皇上命他立刻进宫。
朱元璋是在批阅奏折时无意中看到了中军府的上书,奏折的标题是《谨防辽东有变》,这个题目正好敲在了朱元璋的心坎上,这几天他正在为此事担忧,他在十天前接到辽东都司发来的快报,禀报女真人内部发生了火拼,这件事让朱元璋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他开始怀疑高丽撤兵的诚意,高丽撤军后说需要用半年时间来清查女真人,可清查的结果怎么变成了火拼。
朱元璋在反复考虑后,决定在辽东建藩国,这是他考虑了近十年的方案,最初是用于防御蒙古,但随着蒙古势力逐渐衰落,他便将这个方案放弃了,但随着高丽不断向北扩张,朱元璋忍无可忍后,最终决定在辽东建藩,抑制高丽的北扩,他在诸多儿子中选中了十五子卫王植,他今年二十岁,弓马娴熟,正好对付高丽人,本来朱元璋是准备下半年才改封朱植,但辽东的不祥之感让他决定立刻在辽东建藩,正如李维正的猜测,他一纸诏书便将参加完太子出殡刚刚返回封地的朱植又叫了回来。
不过中军府这份奏折也同样让朱元璋呆住了,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翻到最后,这本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折果然是李维正所上。
朱元璋点了点头,他又翻到前面,专心致志地读了起来,李维正在奏折中写道:“臣深知高丽素为背信弃义之辈,其王骑墙之策久矣,早年明尊天朝,暗勾北元,所思所图皆为我天朝土地,今被耽罗岛局势所迫,不得已南撤,一旦耽罗岛归己,高丽必背信毁约、返军北上,陛下仁义终被宵小所趁, 臣以为,大明已仁至义尽,高丽李成桂之流,非武力不能服之,若陛下有心南征高丽,臣愿为陛下献三策……”
朱元璋一口气读完李维正的奏折,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在处理耽罗岛之事上确实有些草率了,轻信了高丽的诚意,先还其岛,再要其撤军,最后还答应延迟半年交接,现在看来,很可能被李维正言中了。
朱元璋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便是知错能改,尽管他也要面子,会在改错的方法和时间上做文章,但毕竟他不会将错就错,死硬到底。
比如他罢黜了李维正,事后他很快便知道了炮轰釜山的真相和山东饥荒的惨烈,但他并没有立刻赦免李维正,而在过了半年后,才借口甘薯之功赦免了他,而李维正今天这本奏折上得恰到好处,言辞凿凿,甚至让朱元璋有点怀疑李维正是不是已经得到什么消息,不可想想也不可能,他消息再快、也绝对快不过自己,朱元璋忽然生出一种念头,他很想看一看这个已经八个月未见的年轻人。
很快,侍卫进来禀报,李维正已经带到了,朱元璋随即召他觐见,随着一阵脚步声,李维正走进了御书房,他上前一步跪下道:“臣李维正参见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元璋没有立刻让他起身,而是仔细打量一下这个险些被他灭三族的年轻从三品高官,他的相貌比去年显得成熟了许多,下颌上也蓄了短须,以前从他身上所散发的那种张扬和锐气已经不见了,取代而代之是一种沉稳而成熟的气质。
朱元璋点了点头便问道:“李维正,你心中是否还恨朕?”
“微臣不敢,时隔半年,陛下便让微臣重新复出,臣心中充满了感激。”
“让你复出是因为你引进甘薯有功,朕也是农民出身,深知粮食对百姓意味着什么,其实朕本来答应过你,如果你真能搞出亩产数千斤甘薯,朕会封你爵位,但你在海禁上的犯错让朕心中一直不满,朕便取消封你爵位的承诺,你先平身吧!抬起头来。”
“臣谢陛下!”李维正站了起来,他起抬头,却猛地吃了一惊,才八个月不见,朱元璋便仿佛老了十岁,他头发已经完全白了,面容憔悴,身子瘦得可怕,李维正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老年丧子之痛看来沉重地打击了这个开国皇帝。
但现在可不是伤感之时,今天朱元璋的召见将改变他一生的命运,他不能有半点失误,李维正立刻诚恳地说道:“海禁上犯错是臣年少冲动所致,臣总想率水师出海为陛下开拓疆土,一时没有掌握好尺寸,请陛下宽恕微臣。”
朱元璋凝视着他,半晌他忽然问道:“如果朕再让你率水师去小琉球岛,你现在会替朕杀掉那些背叛大明的渔民吗?”
李维正顿时提了起来,他知道这看似漫不经心地一句话其实就是朱元璋对他最大的考验了,一旦答错,他就不会再有任何机会,答案只能在杀和不杀中择一,不容他打擦边球或含糊其词,在朱元璋微冷地目光中,李维正只得硬着头皮道:“臣从来不杀手无寸铁的百姓,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和海禁无关。”
朱元璋还是没有说话,他似乎在给李维正一个改错的机会,但李维正没有改正自己的答案,而是抬起头,目光坚定地和朱元璋对视着。
朱元璋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很好!李维正的回答让他很满意,倒不是因为他的答案本身,而是他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还有就是他的诚实,并没有因为受挫折而改变,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维正在过去不会杀那些渔民,那现在他还是不会杀,朱元璋最欣赏的,就是他的诚实,现在这份诚实还在,让朱元璋颇感到欣慰。
他随手从桌案上取过李维正的奏折,问他道:“你凭什么说高丽一定会背信弃义,毁约回军?”
“臣是凭对高丽人的了解,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臣在去年上的一本万言书,上面臣对高丽人便做了很深的分析,从当年高句丽对唐朝和突厥的骑墙国策,以及后来新罗对大唐的反复无常,便可看出高丽人自古的传统就是注重现实,他们从数十年前便不断向北蚕食我天朝的土地,几十年几代人付出的心血,岂会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甘心放弃,我大明建国二十五年来,他们不就是一面向大明臣服,而另一面却不断地向北进军,他们要的是切实的利益,大明属国只不过是他们漂亮的外交词藻罢了。”
朱元璋听他说得颇为自信,不由冷冷一笑道:“如果偏偏这一次高丽信守承诺,把所占的土地还给大明,并且真心诚意做大明的属国呢?”
李维正叹了一口气道:“陛下是雄才大略的君主,对属国心胸宽广,但这并不表示陛下会被别人蒙蔽,臣相信,陛下的心中其实比臣还要明白。”
“李维正,你的胆子很大,也敢说真话,不过朕不会因为你说真话而怪罪你,你说得不错,朕确实对高丽李成桂的诚意有所怀疑,但朕还想再看一看,看他究竟敢不敢真的背信弃义,如果他真敢如此,那朕绝不轻饶!”
说到这里,朱元璋瞥了一眼李维正,他心中忽然有一种明悟,这个李维正非常渴望能从高丽身上再一次爬起来,发现这一点,朱元璋微微笑了,但他并没有说破,便道:“朕召你就是想问一问你对高丽人的看法,现在朕已经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维正知道在确切消息来之前,朱元璋对他不会有任何表态,这件事可万万急不得,不能让朱元璋生疑,他刚要退下,朱元璋却又叫住了他,他沉『吟』一下便道:“有件事朕要提前告诉你,朕已经决定立皇太孙继承东宫,你要好好辅佐朕的皇长孙。”
“臣会尽心竭力辅佐皇长孙殿下,请陛下放心!”
李维正走了,朱元璋却出神地望着房顶,他在想一件事,未雨绸缪,他是不是该从现在就开始,为长孙的继位做一点准备了,朱元璋的眼中陡然闪过一道杀机,他不由自主地将玉带向肚子下摁了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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