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郑新娜也许是苦累了，才安定了一些。
季小慧扶她坐下，拿出买的甜品和适合这种时候吃的食物，虽然觉得残忍还是劝了一句。
“你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多少吃点吧。”
“……”
郑新娜呆呆地耷拉在那里，眼睛里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光彩，死气沉沉毫无活力。
季小慧看得心疼，正想再劝一句，郑新娜忽然缓慢地动了一下。
她机械一般幅度很小地摇头，别说吃东西了，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季小慧看她这副样子，就泡了点葡萄糖水。
她硬塞到郑新娜手心里，不知是不是温水带给了她一点活人的气息，她失神的眼睛微微一颤，终于缓缓抬起已经哭肿了的眼皮望向季小慧。
可这一看，那似乎干涸的泪腺似乎又控制不住了，“吧嗒”一下眼泪再次掉了下来。
“……我就是个垃圾，连自己的梦都留不住。”
郑新娜嘶哑的声音粗躁得像在声带上划刀片似的，这种程度肯定已经有损伤了。
季小慧想提醒她，张了张嘴，却又为难地咽回去了。
也许这种时候感受到疼痛，她心里才会好受一点吧，比起憋着什么都不说，说出来更好。
她说着垂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绿色手术服，握着杯子的手在抖，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了里面，哽咽着说道。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再也不想听到那个生命终结的声音了，我，我……他闭着眼睛躺在手术台上都是微笑的样子，明明那么痛苦，为什么我救不了他？”
“新娜，你已经尽力了……”
季小慧苍白地安慰着，她知道这种时候很难。
郑新娜的手却是抖得越发厉害，水杯倏然从她手上掉落，似乎打湿她裤子的水也同时击垮了她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骤然站起来，眼神发直地看向挂着白大褂的架子。
这把季小慧吓了一跳，她伸手想拍拍她。
可郑新娜忽然疯了一样冲过去，用力一扯那架子直接倒地，差点砸到她自己。
“我穿这一身白何用！根本，根本没用啊……”
她再次崩溃了，跪倒在地上，明明在痛哭，声音却已经有点快发不出来了。
季小慧赶紧从后面搂住她，陪着她坐到地上。
她像抱小孩子一样紧紧搂住对方，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后脑勺，隐忍着泪意安抚道。
“我们这个行业从来不是救世主，我们只能和死神谈判，从他们手里抢人，但不一定每次都运气好，你知道的，癌症本来就是全世界都在努力攻克的难题，不是你的错。”
“就是因为我知道，才绝望！”
郑新娜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眼泪都快哭干了，她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语速极快地说道。
“凝望了深渊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绝望，如果我不知道，我可以以为那是一个可以到底的水潭，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可我知道啊，我知道……”
“那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只会让人无限绝望的黑洞，边界就在那里，看得到我们却跨不过去！现代医学的进步太慢了，那里狂风闪电不止，将我们所爱的人统统卷进去，可我们撑的是什么，是会散架的木筏！”
“小慧，我好痛，我的心好痛……”
郑新娜开始捶打自己的心口，似乎连同呼吸都不顺畅了，急促地喘息起来。
季小慧脑海里警铃大作，这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过呼吸症，她立刻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翻出呼吸袋，再一个滑跪回到郑新娜身边。
不管对方愿不愿意，直接罩住她的口鼻，大声对她说道。
“郑新娜！你醒醒！慢慢呼吸！”
“我知道你很难受，难道我就不难受吗！我们每天面对那么多病人，我们科室的救治成功率本来就不高，看着那些家属的目光从殷切到失望再到责难，我们有谁心里是好受的！难道我们不希望能医好每一个病人吗！”
季小慧说着说着，平日里积攒的那些情绪蓦地一发不可收拾，也失声哭了出来，但还是想说服对方。
“对，现在很多事情我们是办不到，可是啊，如果连我们都不这么去抢人，是不是连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没有了！你的白大褂有用，别忘了是他引导你穿上的！你就该为了他去和死神拼命，去救更多的人，你听明白没有！”
郑新娜被吼得一愣，抽噎了一下，似乎稍微回神了一点。
她怔怔地望着季小慧，眼睛红得可怕，抬手拨开呼吸袋，呜咽着说道。
“他才30岁，他还没有成家，也没有孩子，他的文字那么温暖，温暖了每个读过他作品的人，可他自己的身体却已经变得冰冷了，我……”
郑新娜根本说不下去了，抱住季小慧崩溃大哭，似乎只有哭到声嘶力竭为止，萦绕在她们宿命里的绝望才能消散一些。
季小慧也不知道是共情能力强，还是想到了那条似乎伸手就可以碰触到，却远得遥不可及的边界。
那一眼能望到的，就压在头顶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在她羸弱的肩膀上，无力感催生出来的绝望，像是有人在她耳边质问。
“为什么治不好他！”
“不是说做了手术就能活吗！”
“你们医生就是来骗钱的，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家人！”
委屈还是愤怒，都不是，是极端的内疚。
不允许做出深层次解释的文明悖论，就变成了执行者身上的镣铐，每失败一次，身上就多添一副。
可医生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有喜怒哀乐。
她忽然也崩不住了，和郑新娜互相拥抱着，也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小小的科室里，一地狼藉。
“……”
而此时门外的墙壁处，龙泽与就静立在那里。
他谈完事过来，本来是碰运气，手里还拎着季小慧喜欢吃的小蛋糕。
但走到这里，就听到里面的混乱。
他并没有进去，只是透过小窗一直看着。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季小慧，那个脾气差爱咬人还动不动就画饼耍无赖，本应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会有如此崩溃的一刻。
几不可见的涟漪在他深沉的眸底无声泛起，转瞬又融入无边的黑夜。
他听见的，是自己心疼到碎裂的声音。
可这些激烈的碰撞似乎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场所里，只会一遍又一遍地上演。
哭过，痛过，哪怕满载着绝望，哪怕没有终点。
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也必须重新启航。
科室里的哭泣声持续了很久，隔着一扇门也能听得很清楚。
在医院的深夜里，又像是收集了白天的声音而零散飘荡在走廊的余韵。
龙泽与一直在外面静静等着，墙壁冰冷得倚靠都会被冻到，他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上衣口袋。
这一摸却摸空了，才记起自己无形中居然慢慢养成了不带烟的习惯。
他侧眸扫了一眼透出一道光的小窗户，幽深的眸底黑沉沉的一片，连同那些翻涌着的波澜也一并吞了进去。
许久，里面渐渐安静了下去。
季小慧吸了吸鼻子，大哭一场后竟是痛快了许多。
她伸手去够旁边那张桌子上的纸巾，扒拉下来后连抽了好几张塞进郑新娜的手里。
“傻瓜，起来吧。”
郑新娜的眼角红得厉害，但已经恢复平静了。
她拿起纸巾，很豪横地全部叠在一起，擤了一下堵住鼻子的清涕，而后抬头看向季小慧。
季小慧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的脸都一塌糊涂。
郑新娜看着看着，忽然苦涩地笑了一声，又倾身抱住她。
“小慧，谢谢你。”
“说什么呢，你也真是的，把我也搞得这么惨，起来了，先喝杯水。”
季小慧的情绪更稳定一些，她先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粉尘，转身就去接来两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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