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庆八年暮春,朝堂上数案并发,京都的风似乎越吹越大。
也或许,这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裴倾安朝乾夕惕、废寝忘食。然,在朝堂上游刃有余的裴倾安,此刻震惊地从案牍中抬首,难掩震惊。
“皇后要朕现在非去不可?”
“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公公低着头,不敢惹怒了皇上,他也不知道皇后怎的如此胆大,明知皇上这几天心烦得很,还要皇上现在去一趟昭阳殿。
“把这几封折子退回。”说完话,裴倾安便起身,韩时雨从来没有过逾矩,今日既然这般迫切寻他,裴倾安自然不会不去。
“皇上前几日写的字,要一并带给皇后娘娘吗?”公公问道。
裴倾安转头看了眼还未装裱的字,是他前几日忙于公务时,想起来快到时雨生辰了,特地抽空写的。
也不知为何,他写了这句话: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
“等裱好了再送去昭阳殿。”
“是。”
裴倾安大步流星走出了勤政殿。
只是隐隐之间,裴倾安似乎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说不出,但心里头好像知道什么,有些感受他抓不住。
这几年,一杯桃花酿,一段青柳枝,一里清风明月,将朝堂与后宫隔绝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间。
他也习惯了,既然后宫不可干政,那让后宫之人单纯地自在活着又何妨。
昭阳殿的宫门大开着。
“臣妾参见皇上。”韩时雨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免礼,皇后寻朕可是有要紧事?”
“天气越来越燥了,陛下公务忙也要记得挂念自己的身子。”韩时雨见裴倾安嘴角起了皮,眼下也是一片乌青,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了许多。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廊下小桌处,那处小桌还是姚宝珠在世时遣宫人安置的。
昭阳殿一众宫人退下,将廊下留给了帝后二人。
裴倾安结果韩时雨递来的水,一边喝着一边等她开口。
“永福的亲事,陛下可还满意?”
抬眼看她,裴倾安总觉得韩时雨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似乎早就不一样了,至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他也不记得了。
说来,也是他不够关心她。
“人是皇后认真挑选的,永福也喜欢,朕自然也满意,况且吴家也是清流人家,不会亏待了永福。”裴倾安想到妹妹,心头也欣慰了许多。
韩时雨点了点头,又笑着说:“文琮和文汝近来总说想陛下,也是有好几日没见到陛下了。”
“是朕的疏忽,朕今日午后便去皇子所看看。”
“二舅舅那儿,我私下问过太医,二舅舅恐怕挨不过今夏了,陛下也要记得去永安公爵府坐坐。”
“时雨,你想说什么?”裴倾安打断了韩时雨的话。
他眯着眼看着韩时雨,暮春的日头打到昭阳殿里,恰被廊檐遮住了许多,忽明忽暗的光影跳跃在韩时雨的脸上,可她笑得温和。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他的皇后了。
自打他进了昭阳殿,她便一直在说些旁人的事,这叫他愈发不安。
韩时雨话还没说完,却听得裴倾安这般问她,怔了一息,才缓缓说道:“陛下觉得成亲快九年了,时雨做妻子做得如何,皇后又做得如何?”
裴倾安没有立刻回答韩时雨的话,而是认真想了一会儿才开了口。
“孝顺父皇和母后,母后病重时你衣不解带地入宫相伴侍奉,母后去后,你照顾朕,照顾永福,也庇佑着永安公爵府的表弟表妹们,怀胎辛苦,你生育文琮和文汝辛苦,教导养育他们更是辛苦,做妻子你做得很好,朕这个夫君做得远远及不上你。”
顿了顿,裴倾安接着说:“做皇后,管辖六宫诸多事宜,辅佐朕替朕约束朝廷命妇,你勤俭节约,从不奢靡浪费,宫中上行下效,皆是因为你一国之母表率做得好,做皇后,你也做得很好。”
裴倾安虽不知韩时雨问这些的目的,他却是认认真真回想了这些年的过往,才回答了韩时雨的问题。
但其实就算裴倾安不说,韩时雨也知道自己做得很好,她只是想最后确认。
韩时雨笑了笑,对裴倾安高度的称赞并无几分额外的愉悦。
“陛下这般说,时雨也就安心了。”韩时雨又递给了裴倾安一杯水,才郑重说道:“陛下。”
“嗯?”
“时雨这一辈子,起初为了娘亲,后来为了母后,再后来为了陛下和两个孩子,时雨从来不觉得为他人而活是过错,可如今永福出嫁了,两个孩子也过了需要娘亲的年纪……现在,时雨想为自己而活。”
“时雨?”裴倾安怕自己听错了,抬眼看向韩时雨,手一怔就将水洒到了袍子上,眼下却顾不上这许多,他不懂时雨所说为自己而活是何意。
“陛下,我想出宫,从此隐姓埋名也好,改头换面也罢,从今天起我想同过去的自己告别,我想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韩时雨看向廊外的天空,眼中皆是憧憬,如今她才二十七岁,她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重新来过。
“时雨……”裴倾安忽然紧张了起来,近日朝堂之事虽然烦心,却也不足以让他紧张,可时雨说她要走,“永福出嫁了,两个孩子虽然六岁了,可……可朕还需要你……”
“陛下需要我,还是需要皇后?”
“……朕,是朕需要你。”裴倾安艰难开口,他从未想过韩时雨会走,韩时雨是他的皇后,皇后岂有会走的道理?
“这不重要了,我与陛下自小相识,我们是朋友,也是彼此最重要的家人,我想做自在风,我想陛下会成全我。”韩时雨认真地看向裴倾安。
裴倾安一瞬间想了许多,他是皇上,他若是要留她,时雨连昭阳殿也走不出半步,可韩时雨说得对,他们是家人。
是重要的家人。
裴倾安心绪复杂,他不忍心强留韩时雨。
“好……”裴倾安沉声开口,或许她只是想出去看看,等看够了,便回来了,裴倾安放下茶杯,拂了拂袍子上的水渍,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何时有了这想法,朕竟丝毫不知,是朕对你的关心不够。”
“陛下还记得文卿表妹吗?”韩时雨问完,看裴倾安茫然的表情,才知道他已经将八年前那桩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才解释道:“雷表妹,母后说她像风一样自由自在,时雨羡慕她,也想试一试这样的人生。如今宫中已经没了牵挂,时雨也终于可以和陛下开口了。”
裴倾安这才想起来雷表妹是何人,但更诧异的是时雨竟在八年前就有了走的想法。
如今看来这八年的付出,也是她作为皇后娘娘天下之母的仁至义尽了。
裴倾安想问,她已经不牵挂他了吗,方才她明明还关心了自己的身体。
可裴倾安终究没有问出口,当年是他亲口说时雨于他而言是重要的人,是家人,既是重要的家人,又怎能成为她的牵绊。
裴倾安不由自主地想,不管是当年,还是今日之前的哪一天,如若他曾说过那个爱字,哪怕一次也好,时雨会不会就不会走。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时雨,爱不爱自己的妻子。
可他,有些后悔了……
裴倾安还没想出个定论,便听见韩时雨如释重负的声音。
“天下之事今日毕了,明日还有,陛下切勿操劳,保重身子才是要紧,文琮和文汝若是找娘亲,陛下同他们讲道理,他们会听懂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自此山高水远,珍重……” 这世间,从来不只有爱情,她不够幸运,没有拥有过它,也或许曾短暂地拥有过,八年前她便明白了,她的一生不该拘泥于得不到的爱情。
裴倾安觉得一切像梦一样飘渺,短短几句话,他的皇后就要出宫了?
可他也知道,于他而言只是几句话,于时雨而言却是八年的筹谋。
他看着韩时雨转身,她顺着廊下走去,直到拐角处便寻不见了她的身影。
一阵风吹过,拂起了裴倾安的衣袖。
他望着天,望着看不见的风,他想,没有谁一定要为了谁而活,这世间也从来没有后悔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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