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在正月二十八日,遣李曾伯攻打兴庆府的命令便出了长安城。
由此可见,这一战并非仓促决定,李瑕与李曾伯显然是预谋已久,只等着对大形势有了确切的判断。
这大形势,指的还是阿里不哥与忽必烈的汗位之争。
若说从长安到伊犁河流域五千余里,李瑕离阿里不哥很远。
忽必烈则更远,从开平到哈拉和林也要四千余里,再从哈拉和林到伊犁河又是一个四千余里。
这确实是一场地跨万里的战争,只能说再遥远的距离都阻止不了蒙古人的马蹄。
李瑕与他麾下的官员、军队则去不了。
汉人总是有乡土的羁绊,做不到四海为家。
不过若是抛开这种乡土情怀,李瑕其实已经占据了河西走廊,从玉门关开始算的话,距离阿力麻里只有两千余里。
从玉门关到阿力麻里,比从玉门关到长安还近一点。
如今守在玉门关的守将叫马戈,是归义营的将领。马戈若要联络阿忽鲁、阿里不哥,比联络李瑕还快。
诡异之处便在于此,玉门关外便是察合台汗国的领土,阿里不哥就在那里与阿鲁忽大战。
可以理解为,李瑕的家门口就是阿里不哥与忽必烈的决战地。
但另一方面又让人觉得遥不可及,毕竟整个大宋疆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加起来都没这么远。
所有长安官员的说法是“我们管不了西域之事”,认为蒙古汗位之争对于长安而言鞭长莫及。
最简单的道理,李瑕不可能派遣兵马往西域,完全没这个实力。
总之,最后一点钱粮都用于给李曾伯去攻兴庆府了,长安官员们也放心下来。
……
“王上亲自训练选锋营就是消遣,没打算亲征。”
“是啊,也该歇一歇了,自从我到汉中为官以来,每年都见王上征战沙场,该缓一缓了,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说话的官员名叫杨起莘,是大宋兴昌四年探花及第,与闻云孙、陆秀夫同榜。
杨起莘是第一批到汉中的官员之一,原是任府学,如今调到长安主管文教之事,权柄不大,地位声望却高。
他的妻子有个侄女便嫁给了林子,再加上他年纪已有六十四岁,李瑕称王时,他跑也跑不动,只好留下,再把家人都接到长安来。
老探花文章自是了得,又精通历史,前阵子李瑕交代他写几份奏章,今日写好了,傍晚来求见秦王,却听说秦王不在。
杨起莘想到近日长安官场上的传闻,迈着老腿便赶到廉访司,要李昭成带他到选锋营见秦王。
说是有事回禀,李昭成则担心他是要劝谏,故而很是宽慰了几句。
“是,老探花且放心,这一百亲兵想必是当作将领培养的,往后派遣到军中带兵。”
“不是要亲征就好。”杨起莘颤颤巍巍地走着,叹道:“若说起来,兴庆府也实在不该攻,劳师动众去取西夏旧都,又非为我大宋故土,何益哉?何益哉!”
李昭成不知兵事,也不好多言,只扶着杨起莘下了轿,走向选锋营的驻地。
那营寨就在曲江边,一千人的营寨,壕沟对面便是一堵木墙,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
两人还未到近前。
“嗖!”
也不知哪来的一支利箭忽然就钉在杨起莘脚前。
“军营重地,走开!”
李昭成连忙问道:“我是廉访司……”
“嗖!”
又是一箭钉在李昭成脚下。
“不论你们是谁,走开!”
李昭成无奈,扶着杨起莘便想要退。
不想,杨起莘却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奏折,高举着喊道:“本官有重要国事求见秦王!”
他虽年老,好歹也是去过大散关,真经历过一次战场的,倒不是一两支箭矢能吓倒的。
营寨中安静了一会,似乎是那守卫走去问李瑕了。
之后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一座浮桥轰然砸在壕沟上。
杨起莘毫不犹豫便迈脚踏上浮桥。
他显然不太喜欢这个选锋营……
寨门处立着的是两个脸色冷峻的护卫,偌大的营地里空空如也。
李昭成扶着杨起莘继续往前走,终于听到前方有呼喊声。
若在隋唐时,这里其实是在城廓之中,称芙蓉池。唐玄宗好在此地宴会群臣,唐时进士及第亦会来此曲江流饮。
如今却早已荒废,渠道干涸,少有流水。便是剩下一些池墉壕沟,里面也满是淤泥……
“快!”
两人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个汉子正在那荒废的芙蓉池里踏着淤泥与黄水奔跑,肩上竟还扛着一大根木桩。
这还是二月初,天气尚未转暖,关中依旧寒冷,这些汉子却还光着膀子。肮脏的黄泥水随着他们的动作溅起,泼在他们身上,却遮不住他们铜墙铁壁般的壮硕肌肉。
李昭成、杨起莘不由有些吓呆了。
他们一个文弱,一个年迈,仿佛只要被这些汉子吼一声就能跌倒在地。
这些汉子虽只在选锋营训练了不到一个月,却是从军中精锐里层层遴选出来的,原本就个个都是军中最骁勇善战的一批。
黄水四溅,当他们离岸边越来越近,一道道眼神看向这边,已是杀气四溢。
李昭成的手还扶在杨起莘胳膊上,他很明显得感觉到老探花的身子僵住了。
他也心慌的利害。
因为能看得出这些兵士手底下绝对都有许多条人命,他觉得李瑕每日与这些人相处……实在是不太妥当。
甫一见面,这种危险感就让人不寒而栗。
“嘭。”
一根大桩被砸在地上。
最先爬上岸的两个汉子歇也不歇,径直走向岸边一个麻袋,提着它迎向了还在池中奔跑着的同伴。
“咯”地一声,麻袋被割开。
一瞬间,李昭成一个激灵,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他拉着杨起莘想要退,腿却软得厉害,抽不出半点力气。
“嘶……嘶……”
也不知有多少条蛇从那被割破的麻袋里游出来。
初时,它们纠缠在一起,想像一麻绳,之后迅速散开,蠕动着那滑滑的身躯,游向四面八方……
马上,一条蛇已向李昭成这边游了过来。
李昭成头皮发麻,吓得脸色惨白。他很怕杨起莘会在这里吓死过去。
张开嘴想喊,那种恐惧感却是卡在嗓子眼里。
“噗。”
一名选锋营兵士扑上前,手中的匕首利落地扎住那条蛇。
“呼。”李昭成大舒一口气。
接着便见对方利落一割,剖开蛇腹,犹不犹豫把血淋淋的蛇胆一口吞下。
“……”
良久,李昭成睁开眼,扶着杨起莘往后退了好远。
此时越来越多人从黄水里爬出来,放下巨木,从头到尾竟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与杨起莘,他们只顾着满地捉蛇,然后剥蛇吞蛇胆……
不时有血混着黄水滴落地上,但没人说话,场面透着股冷意,像是蛇血的冷,也像是二月春寒的人。
“多苦啊。”李昭成终于说出话来。
那声音仿佛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他虽然好烹制佳肴,却怕蛇。
杨起莘则是过了好一会才开口。
“王……王……王上在哪?”
李昭成这才想起来找李瑕。
他转着动头,四下看着,之后看到了人群中有个身影很像李瑕。
这人浑身都淌着泥水,看不太清样貌,正从地上捏起一条蛇,剥开蛇腥吞下蛇胆。
李昭心想这应该不是李瑕。
他那人,连喝水都只喝煮过的,唯恐吞进了什么脏东西,怎么可能……
下一刻,却见那刚吞了蛇胆的人抛下死蛇,向他走了过来。
“杨老有事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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