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个同样身穿麻衣的年轻姑娘,正伏在一副薄棺上哀泣。
单薄少年,扶棺少女,被冷风刮起的白色银钱胡乱飞舞,其中有几张不长眼的,差点粘在苏云落豆绿色的斗篷上。
阿元极有眼色,赶紧将银钱拂开。
咏雪也赶紧挡在面前。
辛嫂子也抄着擀面杖,挤在后面,这一下更显着苏云落人手众多。
有钱商户,穷家棺材,怎么看都是苏云落欺负了两人。
虽然阴风阵阵,但围观的人不少。有好事的喊道:“雷秀才,快快说说,这外地来的寡妇小娘子,是如何欺凌了你们!”
苏云落亦不解道:“雷秀才请快说,我亦很想知晓,我与令尊并无交集……”
然还没有等她说完,雷春却打断她,“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我父亲原就重病,急需请大夫,然这位苏娘子却在我父亲紧要关头,将医术精湛的沈大夫请走,去医治她并不着急的病症……”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是忍住极大的悲痛,颤声道:“是以我父亲的病才无力回天……”
年轻姑娘低泣起来。
活脱脱又是一副被苏云落欺负的模样。
苏云落心中嗤然:这雷春,心眼比狐狸还要多。她本是无辜,被他这么一引导,却真成了罪人。
苏云落想罢,望向阿元。那日她昏迷着,请大夫的是阿元。
阿元也莫名,赶紧向她解释:“那日早晨我去请沈大夫时,沈大夫还没有开门咧,而且我也没有遇到雷家的人……”他想了想,那日清晨他只遇到卫英。想起卫英,阿元才后知后觉想到顾闻白,怎地顾老师还不及时出现,救东家于危难之中呢?
只听雷春仍旧哀痛道:“那日我长姐因连日束手无策,是以求助于顾老师,顾老师悯我长姐,才派了卫大哥前往相请沈大夫。梁阿元,你那日,撞上的应是卫大哥。”
即使是卫英,但他也没说要急着请大夫啊。阿元急得有些冒汗:“东家,那日我是碰上卫英了,但他并没有说要请沈大夫……”
“只因卫大哥悯你们东家是女子,又是重症,便先让你们请了沈大夫。”雷春紧紧咬着,不让丝毫,“却不料,如今你们东家满面春风,而我们与父亲,却是天人永隔。”
呃,她满面春风?苏云落差点想摸摸自己的脸蛋儿。谁说这灵石镇不行的,明明人才辈出嘛。
好了,事情已经清清楚楚,这雷春,也不知吃了什么药,像疯狗一样要咬她。苏云落心思流转,唤阿元:“去将沈大夫以及卫英请来。”
阿元正要应下,有人喊道:“沈大夫一早便被请到三十里外去看诊了。”
又有人说:“卫英今日与顾老师皆不见人影呢。”
呵呵,有备而来。
苏云落看向雷春,后者里头穿着素色的单衣,外头套一件麻衣,俊秀的脸上神色哀痛,还带着一丝坚毅。
苏云落估摸着,是想将她赶出灵石镇的坚毅。
唉,她始终还是不能泯灭于平凡啊。都怪那顾闻白,说她是什么斗鸡,却是整日与人斗个不停了。
她闲闲地拢一拢手炉:“这位雷秀才,沈大夫乃是堂堂正正开着医馆的医者,只要有人用正当的理由请他去看诊,沈大夫医者仁心,必定前往。那日清晨,如不是我突发病症,定然还有张三李四。那日我家伙计不过是脚程快了几步,将沈大夫请来看病,纯属巧合。如雷秀才非要咬住这一点不放,那便是那日换了旁人,雷秀才亦要责怪别人吗?”
她语速极快,声音清柔,声量却不低。
期间雷春数次想打断,却丝毫没有机会。
周围的人倒都不是糊涂蛋,细细一品,也觉着有些味道:“苏娘子说得也有道理,富贵由命,生死由天,若别人生病,还不能去请大夫了?只不过是赶巧。沈大夫并不知情。这雷秀才倒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难不成他想讹些钱财?”
苏云落巧笑嫣然,示意阿元:“从账上支一两银,便是我们苏氏鞋袜铺对令尊的一点心意了。”
情势已是急转直下。
其实雷春也晓得,他的借口十分的拙劣。但他以为,一个丧夫的小寡妇,初到灵石镇孤苦无依,是以才想着勾引顾老师,一个满脑子想着依靠男人的小娘子,见着棺材,怎么也花容失色,方寸大乱罢。
谁料,带着笑意的人面容下,竟是凉薄的看穿。
阿元手脚极快,得令钻进铺子,拿了一两银出来:“东家。”
雷春盯着那银块,嘴角缓缓扯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苏娘子这是心虚,是以才用这一两银打发我们吗?”
果然是狐狸啊,这脑子变得挺快。苏云落唇角含笑:“雷秀才学富五车,却是听说过苏老的故事?”
雷春一愣,什么苏老的故事?
那头却有人答道:“苏老前去寺庙,与和尚对坐。他与和尚说,和尚在他心中是狗屎。和尚却道,苏老在他心中像佛祖。”
说话间,那人缓缓走过来,衣衫单薄,面容清秀。
是张伯年。
咏雪欢喜,却又不敢露出来。娘子似乎并不是很喜欢张伯年呢。
雷春面色却更是凄然:“伯年师哥,你来了。”他年纪比张伯年小,却比张伯年要先中秀才。
张伯年朝苏云落行礼:“见过苏娘子。”
苏云落略略颔首:“伯年小哥,有劳你方才解释。只是,你这雷师弟,并不喜欢让他的父亲入土为安。他如此行为,极为不孝。你来了,正巧劝一劝他。”
这女人……倒是伶牙俐齿,怪不得顾老师着了她的道。而长姐,却只能在一旁无计可施。雷春看一眼自家长姐,后者正伏在棺材上发着愣。
他想起昨晚,顾老师离去后,长姐怔怔发愣的眼神,抹不完的眼泪,凄凄然的样子:“阿弟,姐姐好想追随爹爹而去。”
他一向八面玲珑,顿时猜透:“顾老师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长姐不答,神色却更加凄然。
如今他打量着苏云落,虽然年纪比长姐要老,但大约有钱有闲,如今穿着豆绿色的斗篷,显得她的气色更好。即使如今身陷困局,神色却不变,嘴角似还有一丝戏谑。
各自形势,高下立判。
张伯年尚未说话,那厢雷春冷然道:“身为人子,让自己的父亲无辜逝去,才是不孝。”
张伯年望着雷春,皱了眉头。他与雷春同窗数年,两人同是家贫,雷春的性子却比他要执拗得多。他的话,雷春是不会听的。只有顾老师来了……不过,这棺材杵在街道上,久久不发丧,着实难看。
天色竟然一改阴沉,日头拨开云雾,竟然堂亮起来。
周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苏云落有些不耐烦了。手上的手炉渐渐没了温度,这几日虽然猛进补,但效果还没有显出来。她冷。
向来,她一冷,性子便不好了。
此时在围观人群的外围,一辆极为不显眼的马车静静停着。车厢内水汽冉冉,两个俊秀公子在对饮。其中一位细眉凤眼的,耳垂下一粒红痣,将视线从外头收进来:“这位雷郎君,似是有些落了下风呢。”
另一个仍旧摇着纸扇:“有趣有趣,可比京都那些整日在街头迂腐对诗的书生有趣多了。”
细眉凤眼的用手掌撑着自己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了:“你说,他们口中的卫英,是不是四表弟身边的卫英。”
摇纸扇的吃一口茶:“我猜,你这四表弟,与你的缘分不浅。”他嘴角上扬,“天注定,你们孽缘不断。”
“瞧这话说得。”细眉凤眼的嬉笑着,“若是叫四表弟听着了,可便要卷包袱走人啦。啧啧啧,这便不好玩了。”
“呵。”摇纸扇的不置可否。
果不其然,张伯年才开口,雷春便将脸撇过去:“伯年师哥,时光宝贵,你还是赶紧回去多读些书罢。”
张伯年本就不善言辞,被雷春戳中痛处,一时哑然。他与雷春是同年,年纪又比雷春大一些,读书时一样受到顾闻白的肯定,雷春鱼跃龙门得了秀才,自己却还在苦读。
苏云落面色渐渐沉了。她做了好几年的赵家主母,那些姨娘服帖于她,是因为她善良,她心慈吗?不,是因为在她的手心里,她们翻不出花样来。她帮着赵栋打理赵家的生意,置办了一座又一座院落,是她对赵栋的忠诚吗?当然不。她只不过更喜欢那种买买买的感觉而已。
先是两个无知大婶来挑衅她,而后是这个毛头小子,难不成她脸上写着“很好欺负”吗?
她眯着眼,轻轻摩挲着手炉,嘴角缓缓扬起:“你如今不过中了秀才,便觉着自己能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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