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胧的江南,带着些婉约的湿意,似是缠绵的离愁别绪。
赵礼戴着草编的斗笠,手里摇着桨,驱着乌篷船从平静的湖水上划过,层层叠叠的涟漪圈圈漾开,在他身后织成蜿蜒的来路。
岸边青山依旧,还是诗里的醉人黛色,只是听不见吴侬软语,看不到皓腕凝霜。
寂静,是如今的江南。
岸边似有谁在屏气凝神,赵礼停了船,正要查探,便有什么东西带着风声飞过来,伴着女子的尖叫。
他侧身轻松躲过,一个旋身制住攻击他的人,还未看清什么,手臂上便传来了剧痛。
“蛮子,放开我娘!”比膝盖高一点的孩子一边撕咬着赵礼的手臂,神态凶狠,嘴角溢出鲜血,赵礼连忙放开了他们,朝后退了几步。
“蛮子,我跟你拼命!”刚被放开的妇人又搬起一块石头冲了过来,却因为石头太重,自己摔到了地上。
“翠姨!”伴随着一众人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更加混乱的喊杀声,赵礼意识到情况不太妙。
在众人举着锅碗瓢盆即将砸过来时,他眼疾手快地掀开了自己的斗笠,露出没有被剃过的头发,大喊一声:
“是自家人!”
黑黢黢的锅底落在他头的正上方,落下了一些灰。
赵礼吹开脸上灰,轻轻松了一口气。
——
中年男子为赵礼包扎着手上的咬伤,他手裸露,结实的肌肉上是新旧交替的伤疤,看着人微微心惊。
翠婶羞愧地站在一便,怀里揽着泪眼盈盈的孩子。
她解释道:“对不起,我们真的不知竟然是自家人,城里的粮快尽了,蛮子在外面围得死死的,我们是真的害怕。”
“没事的婶子,江阴城能守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了。”赵礼看着面黄肌瘦的妇人孩子,眼含痛色:
“敢问城内主事之人是谁?在下有破敌之策。”
“黄将军带着大家,我姓容,敢问先生贵姓?”容先生朝他行礼。
“不敢,天下大乱,匹夫名姓不足为道。”赵礼向他回礼,却是不说自己的名字。
不仅在此,这段时间他游走于江南各地,从未告诉过旁人他的名字。
容先生知乱世之中,各有各的不易,便也没有多问,引着他去找黄将军。
经过一番交谈,赵礼发现,江阴城的情况远比看起来要严重,已然到了弹尽粮绝,无力还击的状态。
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要拼着最后一口劲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赵礼抱着拳向他们躬身一礼,宽慰道:“黄将军不必灰心,各位可能不知道,江阴城外的局势。”
众人齐齐看向他,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赵礼展开地图,指向图上的几个点,讲了各地起义军的首领和规模,从东南到西南甚至沿海,不断有汉人拧成一股绳,从拒绝剃发开始反抗蛮子的统治,而赵礼便以区区之身在其中游走,并四为二,并二唯一,如今已然有了一支与蛮子旗鼓相当的汉人军队,正与蛮军隔着江阴相望。
“甚好,甚好,天下有救了!”黄将军激动地涕泗纵横,容先生也红了眼眶,擦了擦眼角的热泪。
赵礼又道:“想来城中兵器缺乏,我带了一船的武器,虽不多,但只要应用得当,亦可以杀出重围,届时汉军从外攻入,定能大挫蛮军!”
容先生狐疑地看向他:“一船已经不少了,只是蛮子控铁控地严,将军从哪收得的兵刃?”
“自己铸的,上苍有眼,寻到了一处矿。”赵礼想起了盛明曦最爱与自己聊的兵器的铸造与保养,眼含惆怅。
这些日子他过得辛苦,但只要想到盛明曦能因此好过一点,便感觉什么都值了。
次日,江阴百姓佯装要降,引蛮军入城,以巷战绞杀,随即齐齐冲出重围,与汉家大军里应外合,重挫蛮军。
自此江阴收复,江南回归汉家,汉兵于南方自立朝廷,与北方蛮军对峙,伺机收复失地。
众人欲推举赵礼为王,然而他却不愿立于台前,南朝庭便不立新王,称他为共相。
大家爱戴,信任他,相信他有一天能将莽子赶出北边,却无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又历数载,南朝廷一举北伐,势如破竹,蛮军无奈弃皇都北上,退于关外。
自此,昏暗的天空终于被破开,阳光撒下的时候,人们终于能挺起佝偻的脊梁,不再生活于恐惧与绝望。
但也有些人,从未弯下过腰,去俯首称臣。
——
赵礼提了一壶酒,走进桃花盛开的小园,拍了拍正在出神的容先生。
“容大哥,没找到她们吗?”赵礼倒出两碗酒,自己先一饮而尽。
“她们当初得罪了蛮子,跑了,不知后来如何,也不知蛮子有没有抓到她们。”容先生仰头饮尽碗中酒,眼眶发红:
“我对不起她们呀!但愿她们还活着。”
“一定没事的,蛮子最爱吓人,若抓住了,会广而告之。”赵礼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信我,你们一家还有团圆的一日。”
容先生看向他,问道:“那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大家想拥护你做新帝,你当真没这个志向?”
赵礼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个困于情爱的凡人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今日前来,一则是向容大哥告别,二则是想请容大哥帮我两个忙。”
“你终归要走。”容大哥喝了一口酒,叹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倒也潇洒。你说吧,以你如今的名望,其实什么都能做成。”
“无名之人,有何名望?第一个忙便是,莫让史书上留下我的痕迹,也不要四处宣扬我的事。”赵礼说得诚恳,不似作伪:“无论是共相,还是无名将军,百年之后,便不要有人记得了。”
容先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但也只是看着,半晌才点了点头。
“好,既是你所求,我会尽力去做。”
他又补充道:“但若是百姓自发不愿忘记,我们也影响不了。”
“多谢容大哥,第二件事,蛮子烧了史书,这是断了传承,必须要想办法补上,但花朝一段,尽可略去。”
赵礼微垂着眼,只有这样,盛明曦才能彻底摆脱亡国公主的身份,才不会被人觊觎,被当做另类。
她的人生,该是全新的,灿烂的。
花朝时间不长,又引狼入室,人们心里有些怨气,容先生亦如此,便也应了他,会在他离开后极力促成。
“那么,便祝容大哥,事事顺遂,早日得偿所愿。”赵礼轻松一笑,起身揖下一礼。
“我也祝兄弟你,平安喜乐,心中舒畅。”容先生起身回礼,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
“容大哥,下辈子再见了。”赵礼在巷口回头,对他勾唇一笑。
“下辈子,我来给你安定。”容先生湿了眼眶,有些失态地喊出声。
他竟然今日才发现,青年身形单薄,还未及而立,却担下了这滔天重担,一声不吭。
或许,不留痕迹地离开和消失,真的对他更好。
容先生做到了对他的承诺,此后世上无人知道,在风雨飘摇的时代,有那么一个人凭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倾,还天下一个太平安宁,也给了后世一片有尊严的天空。
也对大难前的那个朝代知之甚少,更不知道,曾经的花朝,有一名惊才艳艳的亡国公主,盛明曦。
赵礼在沉璧山前搭了一个草房,垦了一片荒地,每日劳作耕种,烧火做饭,等那个吃饭的人。
不远处的雪山圣洁神圣,却比任何地方都让他觉得踏实,因为他知道,里面睡着他的公主,他的挚爱。
他会遥望着雪山,和他的公主说着话,也会多添一碗饭,问对面的虚无是否满意今日的吃食。
他没有再去过冰棺,不再打扰是他对她的尊重,也是他该为自己的谎言付出的代价。
只是万幸,他做到了给她太平。
连续数年的呕心沥血让他宿疾缠身,比旁人更快地衰老。
四十五岁那年,他盘腿坐在金灿灿的稻田里看着雪山,郑重又不舍。
他要走了,不能再等着公主了。
幸好他走了,公主才不会看到他最衰老孱弱的样子,永远记得最好的他。
人们说人老了爱意会消失,可他心里的情意,却始终如年少一般炽烈,灿若朝阳,足以照亮来世。
眼前渐渐模糊,弥留之际,赵礼好像看到了公主的背影,瞥见了她惊艳时光的回眸。
如若来世相逢,只要给他一个背影,他也会一眼钟情,再不放手。
再来一次,他想试试能不能与她,有个更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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