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漫天遍野地飞舞,刚才还是绿油油的麦田,转眼成为白茫茫的一片。小鸟们不是躲进了爱巢就是飞进密林深处避寒去了。只有麻雀悠闲自在,它们在农户人家的屋檐里互相用嘴给伴侣梳理羽毛,其情也缠,其意也绵。
前几年除“四害”时,小朋友们晚上拿电筒在屋檐里捉麻雀,用弹弓打麻雀,搞得麻雀无处安身,差点绝了种。近几年科学发达了,说麻雀是中性鸟——即吃粮,也吃害虫,利大于害,应予保护,所以麻雀得以幸存,并且赶上了改革开放,保护生态平衡的好时光,过起幸福生活来。
今天已经是农历腊月二十九了。公社决定春节期间放五天假,即二十九、三十、初一、初二和初三。李家沟公社姚塘大队的社员们辛勤劳作了一年后,正如《天仙配》电影中七姐唱的“庄稼之人不得闲,面朝黄土背朝天,待到五谷丰收了,家家户户庆丰年”一样,准备过年了。
姚塘大队今年棉花单产皮棉过百斤,水稻两季过千斤。超额完成了公社下达的任务,被评为全公社先进大队。所以,大队党支部做出决定,每个小队杀猪、干塘,要保证每家每户有肉有鱼过年。
姚琴所在的小队按人头计算,不论大人小孩一律每人两斤肉,三斤鱼,五斤藕,两斤花生。小队还用高粱酿了酒,每家两斤香喷喷的酒。社员们各家各户还准备了年糕、糍粑和米泡、豆皮,买了鞭炮。应该说,今年过年的物资比前几年丰盛得多,已心满意足了。唯一的希望是盼今天的大雪一直下到明年正月十五,以便让他们多休息几天。
其实,春节应该是农民的节日,不知怎么搞的城市也跟着过年。城市的人过“五一”“十一”和“元旦”,农村的人就没份儿。原因很简单,忙呀!“五一”前后抢收抢插,春争一日,夏争一时,一人当两人用,哪有时间过节呀!“十一”期间秋收秋播、棉花要摘、稻谷要收,麦子、油菜要播、要栽,更是紧张。“元旦”时节农田水利,“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农民过节要不要命啊!唯独春节期间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农闲,庄稼和野草在摄氏4度以下停止生长,害虫冬眠了,十天半月不下地关系不大;二是天冷,那时农村没冰箱,准备的肉、鱼等食品可以利用天然“冰柜”保存。特别是农村有个规矩。腊月三十晚上吃年饭时的一碗红烧全鱼,只能看不能吃。一直要等到正月十五之后才能吃。农民叫着年年有鱼(余),月月有鱼(余),如果提前吃了就没有鱼(余)了。一碗鱼放半个月,这在其他季节是无法想象的。
由于风雪交加,姚塘大队的群众不便串门或走亲戚,家家掩着门。男女老幼其乐融融地在家里团聚。年轻夫妇偎在床上被子里甜甜地亲热着。年纪稍大的带着孩子们在客厅,坐在燃烧的树蔸子周围烤火。年长的将桌子拖到火边,边烤火、边用花生下酒。孩子们用铁丝穿着腌渍的小干鱼伸到树蔸子上烤熟后,歪着脑袋,狗啃骨头似的美美地品尝着。妇女们在火边织毛衣或缝衣服,为小孩子们过年准备新衣裳。一种农家特有的恬静、温馨场景。
杨志国离开姚塘大队参军已七个月了。他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姚琴。他在日历上数了一下,截至腊月二十八日,共给姚琴写了128封信,未见一封回信。他向同去的知识青年施得贵打听,回答是姚琴从没收到他的信。到底怎么回事,他想在春节期间向部队请假回姚塘大队弄个明白。为此他特意在街上为姚琴买了一件皮外套和一双皮手套(他知道姚琴的双手都长了冻疮),还买了几斤水果、几包点心,准备看望她父母。
昨晚他做了一夜的梦:
他爸爸妈妈同意了他与姚琴的婚事。姚琴穿着新疆红毛线织的毛衣,围着绿花围巾,带着他父母准备的鸡呀、蛋呀、红薯呀等农村土特产,和他乘长途汽车回到家里。母亲高兴地迎出门去,热情地牵着姚琴的手,心也疼肝也疼地问这问那,边说边往屋里走。
今天家里来了许多客人,有姑妈、舅妈、姨妈,还有几个表姐表妹,一大屋人。她们听说志国的女朋友姚琴来了,争先恐后地挤出门外迎接。
“哎呀!志国有艳福啊!女朋友这么漂亮!”甲表姐说。
“姚琴,我的儿呀,这么远还背这么重的东西,辛苦了!”舅妈双手捧着姚琴的脸心疼地说。
“志国也是,男子汉不背,叫自己的女朋友背,该死!”姑妈打了志国一巴掌埋怨地说。
“姐姐,是哪阵风将你吹来的?我今天叫你稀客,明天该你叫我是稀客了。”甲表妹调皮地说。
“姐姐,这就是你的家。今天我们做饭你吃,以后要还我们的情啊!”乙表妹拉着姚琴的手说。
“少多嘴,贫嘴丫头们。姐姐刚来,人生地不熟,快端板凳让姚琴姐姐坐。”姨妈说。
姚琴在志国的指引下,分别向前来迎接的母亲、舅妈、姑妈、姨妈以及表姐、表妹们打招呼,在客厅休息。
志国的爸爸正在市委开会,已约好晚上回家为新进门的未婚儿媳设欢迎晚宴。
表姐表妹们热情地给姚琴又是端茶又是送水果、点心,搞得姚琴实在不好意思,低着头不停地说谢谢。
有个表妹拿了照相机给姚琴拍照。
“志国,快过来,我给你们照一张。”甲表姐边向志国招手,边说。
“舅妈、姨妈,请你们过来和姚琴合个影。”
姚琴因为刚过门,从未见过这个场面,腼腆地低着头,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笑得满屋平添了几分光辉。
晚上,志国家里灯火辉煌,宾客满座,美酒佳肴飘香,洋溢着节日气氛。志国的爸爸杨剑东坐在圆桌的主人席上,两边姑舅姨顺次而坐。志国的爸爸举起酒杯致祝辞:
“各位长辈,小朋友们,老杨今天有两件喜事值得庆幸:一是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感谢文化大革命给我的再教育,感谢全市的父老乡亲对我的信任,把我从旧的路线上解放出来,重新回到了毛主席革命路线,这是第一件喜事。第二件喜事是我们家即将添人进口。我这一辈子就盼有一个出众的儿媳和一个胖墩孙子。我和他妈对志国的这桩婚事很满意。现在我提议,为我们家双喜临门干杯!”
“姐妹们、侄女们,为哥嫂双喜临门干杯!”志国的姑妈站起身来高兴地说。
“干杯!”满桌人都站起来响应。
“为了表达我们二老的心意,我现在将志国的奶奶赠给我的宝石戒指作为我们家的传家宝转赠给姚琴。”志国的妈妈拿出闪闪发光的紫色戒指准备给姚琴。
“不行,不行,应由志国亲手给姚琴戴上。”一位表姐说。
“对,由志国跪在地上用求婚的方式给姚琴亲手戴上。”另一位表姐补充。
两个表妹下席押犯人似的强拉着志国,走到姚琴面前,将宝石戒指交给志国:“快,跪下呀!”
志国还在犹豫,另两位表姐也来帮忙,将志国强行按下跪着:“快说呀!”
“怎么说?”
“就说亲爱的琴琴,我爱你,请你嫁给我吧。”
“哈,哈,哈!”全桌人又是开怀大笑,又是鼓掌赞成。
志国单膝跪在姚琴面前,双手捧着戒指,仰望着姚琴乞求说:“琴琴,我爱你,你同意嫁给我吗?”
“姚琴,你要回答呀!人家志国向你求爱,你要表态呀!”姚琴低着头,微微地点了两下。
“不行,点头不行,要明确表态。”
姚琴小声说:“我同意。”
“不行,我们没听见,要大点声音。”
姚琴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大家才鼓掌通过。
“还有哇,你要亲自将戒指给姚琴戴上啊!”
志国轻轻地拉着姚琴的手,将戒指戴在姚琴无名指上。大家又是热烈鼓掌。席间志国的妈妈又是给姚琴夹菜,又是问这问那,比对自己亲生女儿还亲热。
志国给姚琴戴上戒指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正准备坐下时,调皮的表妹从后面将板凳轻轻地移开,让志国屁股落地,仰面朝天摔了一跤。
志国醒来时,发现自己从床上摔到了地上。他怕战友们笑话,悄悄地爬上床,幸福地回忆着梦中的情节,他多么想这一切都是现实啊!
“嗒,嗒,嘀嗒……嘀,嘀,嗒嗒……”军营里起床号吹响了。因为今天是腊月二十九,部队放假了,不出操,外面北风呼啸,正飘着雪,营房里的战友们都缩在被子里甜甜地睡着。
志国已请好假,由于心情迫切,他早早起床清理东西,并借了一辆自行车,准备到姚塘大队去……
姚塘大队离县城有二三十公里,在县城的东北面,志国骑着自行车弓着腰,顶风冒雪地向姚塘吃力地走着。
老天爷似乎有意考验他的诚心。东北风使劲地阻止他前进。他必须使出双倍的力气才能使自行车缓慢地向前移动。虽然迎面扑来的鹅毛大雪让他睁不开双眼,双手冻得麻木,但心是热的,他踩得满头满背都是汗。县城到姚塘虽然只有二三十公里路程,但他足足地骑了三个多小时。爱情的力量大啊!
杨志国到姚塘大队已是中午11点了。社员们家家虚掩着门在屋里烤火聊天。他将自行车停在姚琴家的屋檐下,轻轻地拍打着身上的积雪,用手绢擦脸上的汗,正准备敲门进去时,听见屋里有许多人在讲话,其中还有哭泣的声音。他决定站在门外听个究竟。
姚琴是昨天出嫁的,男方是胡潭大队的木匠胡伢狗。
自从算命先生给姚琴算命后,她母亲决定尽早将姚琴嫁出去。她请出媒人给胡伢狗家提亲,并择好良辰吉日——腊月二十八日结婚。姚琴刚开始死活不同意,她心里只装着杨志国,其他人一概不接纳。她妈请了姚琴的好朋友和亲戚日夜相劝:“姚琴,你哪这么傻呀,人家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有给你打一个,走了半年多,连封信也不写。你还痴心妄想干啥呀?”“人家是高干子弟,革命后代,能看得上你这个农村姑娘?”“姑娘是个菜籽命,种到肥的地方长得好,种到瘦的地方长得差,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我看伢狗那娃忠厚老实,又勤快,还有个手艺,好多姑娘想攀都攀不上哩!”“伢狗的父母人缘关系好,家庭又殷实,虽然比城市差些,但在农村还算是上等家庭,嫁到他家,不愁吃穿……”大家轮着劝了几天几夜,姚琴就是低着头不吭一声。她也在想:她们说的不无道理,志国既然对我好,为什么走的时候连面都不见一下呢?他离开姚塘半年多了,为什么连信都不写一封来呢?他是否因为我家的成分不好而变心了呢?不会,他不是那种人,他是个好青年。她还存有一线希望,还想等一段时间。
姚琴的爸爸虽然也有想法,但为了不让弟弟记财受牵连,便同意了这桩婚事。姚琴最听她爸爸的话,经爸爸一劝,便勉强同意了。
昨天出嫁时,姚琴哭得死去活来,她妈妈也是以泪洗面,母女俩抱着哭成泪人。
江阳这个地方在姑娘出嫁时,有哭嫁的习俗,封建社会姑娘出嫁后,三年媳妇三年磨,上要敬奉婆婆,下要照顾丈夫,由于从没见过丈夫,是瞎、是瘸、是麻、是癞,心里无数。还有“三从四德”,搞不好还要挨婆婆的打,丈夫的骂,其地位非常低下。一直要熬到生了儿子之后,才有了一点地位。所以,女儿在出嫁时,母亲舍不得,女儿担心害怕,才有哭嫁,不仅妈妈哭,女儿哭,参加婚礼的姑妈、姨妈、舅妈、伯妈、婶婶、姐妹都哭,死人似的哭,如果家里没有儿子的哭得更厉害。女儿出嫁后没人养老,那是封建社会的事。现在情况变了,媳妇成了婆婆,婆婆成了“用人”,丈夫一般都变成了“儿子”,只有个别的“男女平等”。所以,女儿出嫁是喜事,大喜事。虽然现在嫁女时也哭,但那是“习俗”的哭,是假哭,表面在哭,心里在乐。姚琴和她妈妈是真哭,哭得很伤心,她哭她的“命”。据说男方来娶亲时,几个小伙子从她母亲怀里拉都拉不开,走的时候是几个伴娘搀扶着离开的。
为了安抚姚琴的母亲,她们家几个老亲戚决定留下住一晚上,劝解和安慰一下姚琴的母亲。今天吃过早饭,几个亲戚围着她母亲促膝相劝:
“姐姐,姑娘长大总是要出嫁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琴琴到胡家不错,男孩对琴琴也好,只要他们两人好就行了。”
“姑妈,您年纪也大了,要多加保重,不要太伤心了,姐姐出嫁是喜事。再说胡潭离这里又不远,您想她时,随时去,十几分钟就到了。”
“淑青,既然琴琴和狗娃结婚了,就不要东想西想了,你的情绪会影响孩子的,再这么愁眉苦脸搞得两家都不高兴。听舅妈的话啊!”
杨志国在门外听了这些,感到浑身冰冷,可能是刚才骑自行车背心流汗将衣服汗湿了,冻得直打哆嗦。他望着天空,无边无际白雪在飞舞,看不见远处的树和村庄,一片空白,白茫茫的。他将车上给姚琴和她父母买的皮外套、皮手套和水果点心使劲地往雪地上一扔,踩着自行车往大队部狂奔。
大队部空无一人。他撕开用芦席封着的窗户,知青们都回城过年去了。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他敲大队党支部书记办公室的门,没人应声。风越刮越大,雪越下越大,远处的几根树在风雪中在抗争,在挣扎,在呼号。
杨志国双膝跪在雪地上,扯下帽子,双臂高举着仰天吼叫:“天哪,天哪,你怎么这样折磨人啊!”
那叫声被雪风吹得老远、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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