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海涛从池塘边回家后,已是深夜3点多了。老婆和女儿劳累一天后已经熟睡了,屋里一片死寂。他点燃了煤油罩子灯,坐在客厅里不停地抽烟。据说人在苦恼或思想斗争激烈的时候,特别爱烟。烟是鸦片,烟是毒品,烟是麻醉剂。据说死囚犯在处决之前,一定要抽支烟,只有抽烟后才不怕死。据说北京市原副市长王宝森自杀前就一口气抽了一盒烟。姚海涛也同样如此。他一根接一根地抽,整整一盒烟不到一个小时就全抽完了。
记财弟是个好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向他提姚琴的事的,他断定记财一定遇到了很大的压力。刚才池塘那幅夜风吹荷沙沙作响、远处的磷火在空中张牙舞爪的阴森森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这一辈子遇到的挫折太大了,对不起老婆,对不起孩子。”姚海涛抽着烟,流着泪,自己责备自己。
他和他老婆梁淑青是小河县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他老婆小他一岁,年轻时又聪明又漂亮活泼,是学校的校花,她家就在县城街上,开匹头商店——卖布的,家境比较好,所以穿戴也时髦。当时好多同学都想追她,但觉得自己条件太差,都明智地放弃了。只有少数几个不自量力的同学尝试了一下,都被碰壁,败下阵来。所以同学们都认为她太清高,高不可攀。姚海涛虽然成绩好,但长相一般,个子也不算太高,家又住农村,他虽然也爱梁淑青,但考虑到各方面因素也加入了“明智放弃”的行列。
说来也怪,梁淑青偏偏爱上了他。她认为姚海涛聪明、稳重、有主见,虽然其貌不扬,但也不丑。家虽然在农村,但家境比较好,有几十亩地和三间砖瓦房。梁淑青私下征求了她妈妈意见,她妈妈也认为门当户对,便同意了。以上这些情况姚海涛全蒙在鼓里,直到1948年师范学校毕业时,梁淑青写了一个条子递给姚海涛,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梁淑青凭自己的美貌才智和家住县城等优越条件,十分有把握。全班同学中,只要她看中了的,她要找谁就可以找谁,“爱你没商量”。姚海涛接过条子一看,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看了几遍才知道是千真万确。他高兴地拥抱着梁淑青……
师范学校毕业后,他们同时分在县城关小学教书,姚海涛教数学,梁淑青教语文,两人都是学校骨干教师。他们1948年10月10日正式结婚。1950年土改时,姚海涛家里虽然划为地主,但由于他一直在学校读书,没有参加剥削,现在又在城里教书,个人成分划为自由职业者,没戴地主分子的帽子。梁淑青家划为民族资本家,是革命团结对象,不属敌人范畴。当时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对他们虽然有影响,但问题不大。
问题最大的是1957年整风反右。姚海涛刚开始一言不发,但由主持会议的人反复动员后,他这个“狡猾的毒蛇”才被引出洞来。他主要讲了一些粮食统购统销有些劳民伤财的事,后来被划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极右分子”,开除工作并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梁淑青受牵连成为“右派分子的老婆”和“没有改造好的资本家子女”一同下放农村。
姚海涛和梁淑青一夜之间由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变成了阶级敌人,心理上实在接受不了。梁淑青几次想死,都被姚海涛苦口相劝制止了:“你死了怎么办呢?丢下琴琴谁来照料?”他反复向梁淑青保证,他没有反党反人民,劝她相信党,总有一天会给他一个清白的,要她坚强地活下去。那时姚琴已有八岁了,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两个羊角辫子衬着两个小酒窝,天真活泼,可爱极了。梁淑青擦干眼泪,抱着姚琴,亲了又亲,眼泪又唰唰地流出来了。“我不能死,这么可爱的女儿,孩子如果没有娘多可怜啊,我一定要把琴琴拉扯大,我相信海涛没有反党反人民,他总有一天会平反的。”她把希望寄托在琴琴身上,寄托在海涛平反昭雪身上,她决定活下去,活下去!
这天晚上,海涛想了很多,想到了过去,又想到现在。现在怎么样呢?琴琴虽然拉扯大了,连谈个朋友都受到限制,自己天天盼平反,到现在还是“右派分子”一个,看不到半点希望,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他深深地感到对不起老婆,对不起孩子,连累了记财弟弟,罪孽深重、十恶不赦。
他仿佛觉得那鬼火是阎王派来拿他的魂的,是的,是真的,它的两只眼睛像灯笼,还拿着铁链子,鬼火从空中围逼过来,荷塘里的落水鬼从水里跳出来,搞得满池塘荷叶沙沙地响,它们手里也拿着夜叉,直杀过来。是的,是真的。要不为什么村里的猫狗乱叫呢?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天命,命里注定今晚要进鬼门关。
他端着煤油灯,只见灯突然闪了两下后熄灭了,灯盏里油已干了。据说人死前,突然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然后突然死去,人们称这为“回光返照”。煤油灯也是,在灯枯油尽时,突然闪亮一下再熄灭。自然界和人类多么相似啊!屋里一片漆黑,他摸到客厅旁边,拿了瓶农药,牙关一咬脖子一仰,全喝了。
江阳地区的五六月间,白天特别长,早晨4点多钟天就亮了。梁淑青正准备起床磨镰刀,突然听见客厅里的有板凳倒地的声音,她以为是鸡子出笼了。结果到客厅一看,顿时吓呆了!海涛喝药后倒在地上乱蹬乱踢,客厅里几个板凳全被他蹬翻了。人躺在地上口里直冒白沫,手在胸前不停地乱抓。
“海涛,海涛!你怎么了,海涛!”她边哭边大声地叫他的名字。
海涛已不省人事,他正在赶赴黄泉的路上。
“哎呀!不好了,琴琴,快起来,你爸爸他……”梁淑青手忙脚乱,六神无主。
“爸爸,爸爸。”姚琴看见爸爸身边有农药瓶子,嘴上一股刺鼻的农药味,知道爸爸喝农药了。她立即打开大门,拖来板车,母女俩将他抬上板车,拼命地往大队卫生所跑。
范向东放下苏大姐的电话后,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呢,再说我给姚记财施压也是不近情理,人家侄女谈朋友与他这个叔叔相什么干,能上那么高的纲吗?”范向东有点后悔,不该给一个农村基层干部瞎戴帽子。想到这里,他想给姚记财去个电话,安慰他几句,他拿起电话命令总机:“接李家湾公社姚塘大队。”电话那头:“喂,哪里?”“我是县革委会主任范向东。”“范书记,我是大队通信员周武,您有什么指示?”“找你们姚书记。”“他现在不在大队,你有什么指示,我可以转告他吗?”“你给他说,我明天上午到你们大队去,叫他在大队等我。”范讲完后没等对方回话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点燃一支烟,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完成苏大姐交代的任务。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一辆帆布北京吉普驶进了姚塘大队部。
姚塘大队门口站着很多看热闹的社员,有的三三两两地在议论,好像出了什么事:
“海涛是个有文化的聪明人,怎么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
“听说他姑娘不听话,和大队一个知识青年谈恋爱,他坚决不同意,姑娘又坚持,他气不过。”
“你别看他平时不作声,其实他心深得很,他喝药明显的是对社会主义不满,这种人死一个是一个,死两个算一双,没什么可同情的。”一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年轻人说。
“姚琴也是太不自量力,以为自己漂亮,想攀别人高干子弟,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人?”一个多次被姚琴拒绝的男青年趁机发泄。
“海涛也是怪可怜的,读那么多的书,落到这步田地。”“听说他在大鸣大放中凶得狠,反党反社会主义!他爸爸划了地主后,心里对党不满哩!”……
姚记财早在大队部等着,见吉普车开来了,赶忙出去迎接。他扒开门口围观的人群,将范书记迎进了大队办公室。
范书记从车上拿了茶杯,到大队部办公室后问:“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人围观呀?”
姚记财苦着脸说:“姚琴的爸爸姚海涛昨晚喝农药了,正在医务室抢救。”
“怎么回事?有危险吗?”范书记急切地问。因为他担心的事果然不出所料,终于发生了,所以他急着问。
“已经脱离危险。因为他喝的是二三乳剂,毒性不大,再加上抢救的及时,通过洗胃,毒药基本上呕吐出来了,现在正在挂吊针。”
“啊!”范书记松了口气,接着指示,“要抓紧抢救。”
范书记说的“要抓紧抢救”不是打官腔,他是发自内心的真话。他认为姚海涛喝药的直接原因是自己昨天给姚记财的高压,可能姚记财将自己身上的压力全部转移到了姚海涛身上,姚海涛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才喝药自尽的。如果真的死了,当然也追不了他的什么责任,何况是个地主家出身的“右派分子”呢。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多死几个阶级敌人,社会还太平些。但他总觉得这个祸是自己惹的,良心上过不去。另一个原因是他在县里工作了这么多年,经常听到姚海涛教过书的学生谈到他,说他这人正直,虽然家庭出身是地主,但思想比较进步。1949年解放时,他带着学生在街上发传单,欢迎解放军进城,当时还受到县政府的表扬。1957年虽然提了统购统销的意见,如果他家不是地主,也不会划“极右”开除公职。所以,私下同情他的人较多。范向东认为姚海涛虽然是“右派分子”,但也不至于判他的死刑。所以听说他喝药后顿生几分怜悯和同情心。但他不能亲临抢救现场,因为那明显是个阶级立场问题。
范听说姚海涛的问题不大后,便放下心来直奔主题:“志国呢?”
“他在医务室帮忙抢救。”姚记财接着解释说,“这孩子不听话,拉都拉不住,叫他不去他非要去。”
“叫他过来,只说是我来了,找他有事。”
杨志国在医务室里累得满头大汗,他用胳膊枕着姚海涛的脖子,用姚琴洗过的湿毛巾不断地给姚海涛擦嘴和脸。因为刚才呕吐过,一股农药味。姚琴妈坐在旁边用芭扇给海涛扇风,有时也给杨志国扇两扇子。姚琴见杨志国满头大汗,就用干净毛巾给他擦汗。
姚记财进医务室叫杨志国出来。杨见书记叫,便轻轻地从姚海涛脖子底下抽出胳膊,把枕头塞进去,轻声地对姚琴说:“我出去一下马上来。”
姚琴带着感激的泪光点了点头,盼着志国“马上来”,但一直等到天黑,仍没见杨志国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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