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书记临走的时候,反复叮嘱姚记财,要他千方百计将杨志国和姚琴分开,不能让他们再粘粘连连。如果姚琴的工作做不通,就明确给她爸爸讲清楚,这不是个小事,警告他,“右派分子”应老实一点,不要以为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攀个革命干部家庭后就可以逃脱人民的管制。
范书记说后即上车,关了车门。当司机正准备开车时,范又拉开车门,走下车,用手向姚记财招了一下。姚快步上前问书记还有什么指示。范严肃地说:“我知道姚海涛是你的叔伯哥哥,但作为一个党支部书记,在大是大非面前要立场坚定,大义灭亲!我过几天听你的汇报。”
江阳的五六月,天气变化无常,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烈日当头,顷刻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黑压压的倾盆大雨伴随着天上“S”形的闪电倾泻下来,让在田间割麦子的社员猝不及防,个个被淋得落汤鸡似的,忽然一声炸雷,将大队部安装喇叭的电杆劈成两半。
姚记财送走范书记后,一直木呆呆地站在大队部门口愣着,直到炸雷劈断电杆时才清醒过来。这时他浑身上下被雨水淋透了。他跑进会议室,会议室早已人去楼空。他伏在会议桌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得那么委屈、伤心。他耳边不断地响着范书记声音:“我知道姚海涛是你的叔伯哥哥,但作为一个党支部书记,在大是大非面前要立场坚定,大义灭亲!我过几天听你的汇报。”
是的,作为一个党的支部书记要立场坚定,大义灭亲,但我怎么个坚定法?我怎么大义灭亲啊?姚记财思想非常矛盾。
姚记财的父亲去世时,他才刚满7岁。他母亲孤儿寡母地拖着他开始挨家讨米要饭。以后他母亲又帮一家地主家里洗衣做饭,姚记财帮地主家放牛,虽然苦一点,但生活比较稳定,残菜剩饭总有吃的,不像以前饿着肚皮风里雨里到处流浪挨家乞讨了。姚海涛比姚记财大两岁,他见记财弟弟冬天单衣破衫,长期赤脚,两只脚的脚指头和后跟都冻烂了,就把自己穿小了的棉衣棉裤、棉靴偷偷地拿给记财穿。有时上学时,他妈妈给他煮的鸭蛋,他拿两个专门拐到记财放牛的地方给他分一个。他们两弟兄小时候就蛮亲热。土改后不久,海涛家被划了地主,他父母被赶到另一个村,用芦席搭了个棚子。因冬天雪压风摧,棚子被掀了,两个老人得了伤风感冒,不久因病相继去世。海涛是个独子,1953年转为国家公办教师后,每月还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几个钱接济他们母子俩。应该说海涛有恩于姚记财,他怎么恩将仇报呢!再说海涛也就那一个姑娘,打成“右派”被下放农村改造的这几年老老实实种田,又没犯什么法。小姑娘虽然不听话,但年轻人找对象是他们的自由。这阶级斗争怎么抓呢?他前几天劝志国不要和姚琴谈朋友,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一点效果也没有。人家是市委书记的公子,他不听劝告,能有什么法?!姚记财低着头,他看地上是否有裂缝,他想钻到地里去。
“我过几天听你的汇报。”范书记的话像二郎神在天上向偷着下凡的七姐传达玉皇大帝“速回天庭”的指示一样,不由分说,没有余地。
他原来听别人说“急中生智”,不知道是啥意思。现在他有了切身体会。人一急,屎也来了,尿也来了,屁也响了,智慧也来了。他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他准备私下同海涛谈一谈,请他出面给女儿做点工作,叫他给女儿说清楚,自己出身成分不好,志国是高干子弟,巴结不上的。即使志国同意了,他父母也不会同意,叫姚琴死了这个心思。以后如碰到合适的再给她介绍一个。这样免得满城风雨,好说不好听。他蛮有把握地想,哥哥一定会理解他的心情,帮他这个忙的。
范向东在志国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县城,立马拿起电话向苏大姐汇报:
“苏大姐,我是向东啊。”
“啊!向东,你找了志国吧?怎么样?”电话那头焦急地等着回话。
“大姐,不行啊!我看志国平时见我叔叔前叔叔后的蛮懂事,现在人大了,不听话了。他像头犟牛似的拉都拉不回。”范向东一脸的为难。
“我昨天和他爸爸谈了,坚决不同意,造反派正在讨论他的‘解放’问题,人走不开。他急得不得了。向东啊,你看这个臭小子怎么办啊!”苏大姐心急如焚。
“我已向姚塘大队党支部书记姚记财下了死命令,要他在几天之内解决这个问题,并将结果向我汇报。”范安慰苏大姐。
“哎呀,你这个堂堂的县委书记、县革委会主任都解决不了,人家那个姚书记老实巴交的,怎么解决呀?”苏大姐抓住范向东不放。
“大姐,请放心,那个姚琴的爸爸姚海涛是个‘右派分子’,姚记财是他叔伯弟弟。我给他施加了压力,要他立场坚定,大义灭亲,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看待这个问题。不怕他不解决。”范向东十分把握地说。
“向东啊!志国在那里已经麻烦别人很多了,这件事又让别人为难,真是过意不去。你这个县委书记这么一压,他受得了吗?”苏大姐的言下之意是要范向东亲自帮忙解决。
“好的,大姐,请你和杨书记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过几天再去找志国,猴子不上树,多打几遍锣。”
“谢谢,谢谢,麻烦范叔叔了,麻烦范叔叔了。”苏大姐这才放心地放下了电话。
这天下午,姚记财写了一个条子,上面写了:“哥哥,今晚转钟两点,我在村东头池塘边等你,有要事商量。”叫一个小孩送给海涛。
那个抓阶级斗争的年月,一个大队党的支部书记怎么和阶级敌人见面呢?这不是明显的立场问题吗?癞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还用上纲上线吗?所以这件事必须做得很隐蔽。由于“双抢”季节,社员们忙了一天,晚上需要在外纳凉,有的睡得较晚,必须等别人都进屋睡觉了,在村外头的池塘边见面,这样省得好多麻烦。
海涛接到纸条后,认为问题一定重大,否则弟弟是不会冒这么大风险找他的。他坐在堂屋里数着闹钟上的秒针,一秒、二秒、三秒……他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他拿着芭扇,边赶蚊子,边琢磨。该不是为姚琴和志国的事吧?
姚琴累了一天,早入睡了。她妈妈年纪大一些,瞌睡也少一些。她看见姚琴的爸爸晚饭也吃得不香,澡也不洗,坐在堂屋里闷闷不乐,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催了几次,他总是说马上睡,马上睡,你别管。姚海涛本来就话不多,自从1957年为大鸣大放打了“右派”后,更是少言寡语。有时几一句话。所以他叫老婆不管,老婆也就没管,自己先睡了。
今晚下着毛毛细雨,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整块的黑,没有一丝光亮。北风一吹,池塘里的荷叶互相摩擦着,发出的那种声音就像水塘里爬出落水鬼一样的可怕。远处的萤火虫和磷火(农村叫鬼火,也叫磷火。过去人死了埋在地里,腐烂后产生一种气体——磷,下雨时,雨水渗到地下,将磷气从地下挤出,遇到空气便燃烧,燃烧时随风飘,走夜路的人遇上“鬼火”非常害怕,你跑得越快,鬼火跟得越紧,魂飞魄散得可怕),随风上下飞舞着。有时几声狗叫猫叫,给阴森森的夜晚平添了几分恐怖。
姚记财和姚海涛像两个特务接头一样,两点整准时在村东头池塘边会合了。
姚记财摘了两片荷叶,自己坐下一片,另一片给哥哥,算是端了一条板凳给哥哥坐下。
“记财,你这么忙,找我有什么事?”海涛迫不及待地想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哥哥,这几年弟弟对不起你!”记财喊了声哥哥,眼泪唰唰地流着,差点哭出声来。因为自他当了支部书记后,对敌人不能称兄道弟,只能喊海涛。这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喊“哥哥”。
海涛是个明白人,他理解弟弟,从不计较他喊什么。这是革命的需要,时代的需要。他也习惯了。因为他的学生现在也不叫他老师,他们见了他,不是绕路回避,就是直呼其名。
“记财,哥理解你,不要难受,有什么事,只管给哥说,我一定支持你的工作。”
“还是为侄女琴琴的事,前些时志国在稻草堆里睡了一晚上后,搞得满城风雨,他爸爸妈妈都知道了。昨天县里范书记还专门到大队找我谈了,要我坚决制止他们谈朋友。这个原因我不说你也清楚。我想找你商量,这件事到底怎么办?”记财满脸无奈地说。
海涛没有立即回答,他低着头,用手扒着腿上粘着已经干枯的泥巴。
池塘里的荷叶还在不停地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的萤火虫和磷火照样在那里忽高忽低地飞舞着,跳跃着,手舞足蹈,群魔乱舞。
“琴琴是我的侄女,谁不希望她落个好人家,找个好依靠?”记财叹了口气接着说,“琴琴即使今后和志国结婚了,也没有好日子过。现在他们年轻,不懂事,不计后果,今后如果影响了他的前途,连累了小孩的命运,矛盾就来了,与其等今后闹矛盾了离婚,倒不如现在趁早分手。你看我们大队那个贫农的儿子与地主女儿结婚后,连民兵连长也当不上,更不用说他们的后代……”
“算了,算了,不说了。”海涛没等记财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
这天晚上,姚琴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志国和她在一个风景优美的海岛上嬉戏玩耍,她围着一棵大榕树跑,志国在后面追。她被一根榕树根绊倒摔了一跤,膝腿摔破了皮。志国忙将自己的背心撕下一块给她包扎。志国双腿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她的大腿,并将脸蛋靠在自己的大腿上,一股暖流通过血管迅速扩散到全身,让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幸福。志国还说他爸爸同意了他们的婚事。他妈妈还为她准备了订婚的宝石戒指。她躺在海边的沙滩上,志国坐在身边给她喂椰子汁,用餐巾纸给她擦脸。两人还商量如果结婚后,生男孩叫什么名字,生女孩叫什么名字……
“吱”,正当她沉浸在美梦中的时候,被开门声吵醒了。那是她爸爸从池塘边回来开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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