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沉浮
第66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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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省委常委会召开的前一天,赵安邦轻车简从到宁川来了一趟。来得很突然,专车已进入宁川城区了,赵安邦的警卫秘书才把电话打过来。王汝成中断正开着的书记办公会,带着几个副书记下楼去迎,刚到门厅,便见着赵安邦从专车中走出来。

王汝成满脸带笑,抢上前去问:“安邦省长,你咋对我也搞起突然袭击了?”

赵安邦绷着脸,不冷不热地说:“什么突然袭击,我来看望一下池大姐!”又对三位副书记道,“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今天既不检查工作,也不听汇报!”

三位副书记看出了赵安邦情绪不佳,匆匆和赵安邦握握手,一一告辞走了。

赵安邦这才交待说:“汝成,给我搞几辆自行车来,我们骑自行车去!”

王汝成挺意外,“安邦省长,你不是开玩笑吧?一起骑自行车去看池大姐?这自行车你还会骑吗?再说也不安全啊,万一你被擦着碰着,我可没法交待了!”

赵安邦不悦地道:“那你说怎么办?池大姐出租屋门口能停下这么多豪华车吗?让附近老百姓看到是啥影响?汝成,不是我说你,你这工作是怎么做的嘛!”

王汝成苦起了脸,“安邦省长,池大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该做的工作我全做了!我亲自安排机关行政事务管理局张局长办的,给大姐在新落成的莲花小区分了套三居室的廉租公房,还在小区内帮她租了个一百多平方米的门面,让她守在家门口开个小型超市,这既不违反大政策,又照顾了她的生活,可她就不接受嘛!”

赵安邦说:“那就没办法了?就看着池大姐在农民的出租屋收废品?我们于心何安,于心何忍啊!百年之后在九泉之下见到天明书记又该怎么交待?好了,啥都别说了,骑自行车不行,我们就坐出租车去吧!汝成,你赶快给我安排一下!”

王汝成想了想,觉得坐出租车也不是太合适,遂建议道:“安邦省长,我看我们还是开车去吧,可以把车停得远一些嘛,这不至于太招摇,也比较安全!”

赵安邦同意了,“好,好,听你的,上车,你上我的车吧,我还有话说!”

上了赵安邦的车,一路往城乡结合部池雪春住的出租屋去时,赵安邦说起了钱惠人,“汝成,你想像得到吗?在于华北面前,钱胖子还是那个态度,醉死不认这壶酒钱哩,一口咬定我们对他是搞错了,到底还是把我们全架在火上了!”

王汝成道:“我知道,前几天省纪委的同志悄悄告诉我,于华北甚至反对马上对老钱立案审查,我真不知道明天的省委常委会要开成啥结果,又该咋表态!”

赵安邦“哼”了一声,“结果我告诉你,只能是一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王汝成试探道:“安邦,你看能不能换个思路呢?钱胖子是不是正式立案审查,就让于华北去定吧,你我最好不要再介入了,这样既避嫌,又不做恶人!”

赵安邦分析说:“那于华北很可能会反对立案审查,这符合他目前的政治利益:其一,掩饰了他的无能,他主持的调查没查出钱惠人的问题,钱惠人就不该有问题;其二,在这种时候保护了这么一位政治对手,显示了他的气度和胸怀;其三,在传统道德上得了分,给我们抹了一鼻子灰,你我全成了落井下石的小人!”

王汝成道:“安邦,既然你啥都知道,又何必再坚持呢?于华北我看得比较清楚了,干正事很无能,耍手腕本事大得很哩,你看他在婚宴上的那些表演,整个是在坑你!不过,你也绝,竟然提前开了房,你若不开房,没准人家会开房!”又说,“他查钱惠人本来是为了套你、套我、套宁川的干部,我们提防了这一点,发现钱惠人的疑点后主动查了,结果倒好,还是没解套,又掉到另一个套中去了!”

赵安邦很苦恼,“这样只谋人不谋事,一个经济大省的工作还怎么干啊?!”

王汝成劝道:“老领导,别多想了,我们已经问心无愧了!再说,总还有老裴嘛,裴书记是班长,如果咱们班长同志认同于华北的意见,责任就不是我们的了!”

赵安邦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但愿老裴别在这种事上和稀泥,但愿吧!”

赶到池雪春的出租屋时,正见着池雪春在乱糟糟的小院门口忙活。一个民工模样的年轻人刚把一麻袋酒瓶放下拿出来,让池雪春过数。池雪春低着头蹲在水泥地上,一五一十地数酒瓶,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这一行高官的到来,估计也没想到。

倒是那个卖酒瓶的小伙子认出了赵安邦,“哎,您……您不是赵省长吗?”

池雪春这才抬起头,愕然地看着赵安邦,“安邦,你……你们怎么来了?”

赵安邦眼里含着泪花,微笑着,“我怎么不能来?就是看看你这个好大姐!”

池雪春站了起来,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你看看,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又对王汝成抱怨道,“汝成,你也真是的,把安邦省长带到这儿干啥呀!”

王汝成打趣说:“池大姐,你说我有什么办法?赵省长又不归我领导!”

卖酒瓶的小伙子面对他们这帮省市高官不敢呆下去了,把麻袋里的酒瓶掏空后起身要走:“池大妈,您和省市领导们谈吧,我先走了,酒瓶钱我改天来拿!”

池雪春却顾不上他们这些领导了,“哎,小王,你别走,钱我现在就给你,别忘记了!”说罢,又去认真地数酒瓶,继续做着自己的这份废品收购生意。

这期间,赵安邦和小伙子攀谈了一下,这才知道小伙子竟是一位来自文山自谋出路的副镇长!小伙子说,文山这次干部轮岗动了真格的,有严格规定,轮下来的这两年内必须打工,半年向原单位汇报一次情况,其中包括打工所在城市的改革开放情况,和自己的感想体会,谁要弄虚作假,或者赖在家里不出来,一律辞退!

小伙子发牢骚说:“赵省长,我们文山市委干得太绝了,这种事从没有过!”

赵安邦道:“现在不是有了吗?我看挺好,日后还要在全省推广!不能光让老百姓下岗,改革成本要大家分担,我们的干部,尤其是你们这些年轻干部也要开阔眼界,体察民情嘛!说说看,你小伙子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都有啥体会啊?”

小伙子说:“赵省长,不瞒您说,我找到这份工作太不容易了!开头我还没数,在劳务市场求职时,一直说自己是副镇长,结果倒好,没人愿用我!碰了几次壁,变聪明了,过去的光荣历史不敢提了,这才找到了一个建筑施工监理的活!”

赵安邦笑了,“知道不容易就好,两年后再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你小伙子头脑也许就不会发热了,搞计划、做决策时,就能想到基层老百姓的不容易了!”

这时,池雪春将一沓脏兮兮的零钱递给了那位小伙子:“小王,你数数!”

小伙子没数,把钱往口袋里一装,“大妈,我还信不过你嘛!”说罢,要走。

赵安邦却将小伙子拦住了,指着池雪春说:“小伙子,你知道这位大妈是谁吗?她是以前宁川市委白天明书记的爱人,她能坦荡地在这里收酒瓶,你还有啥委屈的?就这么好好干,我建议你把今的体会,向石亚南同志做个汇报!”

小伙子连连应着,告辞走了,“好,好,赵省长,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赵安邦待小伙子出了门才动情地说:“池大姐,你这个摊子我看也得收了!汝成安排得很好嘛,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一定要出汝成和我的洋相啊?这不好吧?”

池雪春爽朗地笑道:“安邦,看你说的!谁要出你和汝成的洋相啊?我是自愿的,真的!就算不替小亮这孽子退赃还钱,我也不想在机关宿舍院里呆下去了,那里闷死人了!还是这里好,你看看,我收着废品,做点小生意,活得充实,精神上也有寄托!你们就忙你们的大事去吧,少替我老太太操心,好意我心领了!”

王汝成苦笑着劝说道:“大姐,我的好大姐,这影响毕竟不好嘛!万一哪个记者给你报道一下,我和安邦省长还怎么做人?天明书记可是我们的老领导了!”

赵安邦也恳切地说:“池大姐,这是有个影响问题嘛!天明书记对宁川改革是有重大贡献的,又去世了,您作为他的夫人,应该老有所养,应该分享今天宁川改革开放的成果!否则,我和汝成,包括新一代共产党人的良心就会受到谴责啊!”

池雪春不为所动,“安邦,你别说得这么严肃、这么沉重,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也希望你们给我一些理解!我是白天明的老婆,更是个普通老百姓,我要分享的应该是普通老百姓都能分享到的那一部分改革成果,而不是特殊照顾!都照顾,你们照顾得过来吗?你们要关注的不能只是我,应该是所有老百姓!”她叹了口气,又动情地说,“走出机关宿舍大院后,我看到了许多贫困百姓的真实生活状况。安邦,汝成,咱们改革成就确实很大,但问题也不少啊,你们要重视啊!”

赵安邦默然了,“池大姐,那……那您就说说看吧,都发现了哪些问题?”

池雪春马上说了起来:失业下岗工人问题,离退休老人大病医疗保险问题,弱势群体的最低生活保障问题,最后,质疑地问:“安邦、汝成,咱们改革开放的目的是什么?天明活着的时候老和我说摸着石头过河,这摸着石头过河有没有目标?”

赵安邦想了想,回答说:“大姐,其实,河对岸的目标一直是明确的,就是共同富裕。我们提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决不是鼓励贫富两极分化,而是希望通过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带动社会各阶层走共同富裕的道路。现在看来做得不是太好,共同富裕的改革诉求受到了缺乏约束的行政权力和资本权力的双重侵犯。因此,在利益全面调整过程中形成了两极分化,今天改革的难度也就越来越大了!”

池雪春说:“你们当领导的能意识到就好,就该在阻止两极分化、建立社会公正方面采取些有力措施!”她又告诉赵安邦,知道钱惠人出事了,宁川不少同志极为震惊,“安邦,你说说看,这么一位能力很强的干部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你和天明是不是也有一定的责任呢?有些情况我清楚,你们当年尽乱来嘛,不讲规矩嘛……”

王汝成知道这是赵安邦的心病所在,忙阻止道:“哎,大姐,老钱的事别说了,违规操作和经济犯罪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们可以保护当年那个违规操作的钱惠人,却不能保护现在这个以违规操作做掩护,大发横财的钱惠人啊!”

池雪春不依不饶,“汝成,我不是说保护,是说反思!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恐怕都得反思一下,不能光看成绩,也得多看看问题啊,别让一片吹捧声搞昏了头!”

王汝成暗暗叫苦:这事闹得真够呛,竟送上门来让这位倔大姐教训了一通!

赵安邦态度倒好,看着池雪春,并无不悦,“池大姐,您批评得对!您说的问题我也一直在想。资本的原始积累有个原罪问题,我和天明这些大胆的探索者和先行者也有个原罪问题——探索时的空白和无序造成的原罪。比如您说的乱来,不讲规矩。这不但害了钱惠人这类同志,也让盼盼母女和您都付出了代价!如果小亮不跟钱惠人当这几年秘书,也许不会这么大胆!所以,池大姐,您就给我一个纠正错误的机会吧,今天就收摊,按汝成他们的安排搬到莲花小区去,好不好呢?”

池雪春摇头笑道:“安邦,不要再说了,小亮的事和你没关系,就这样吧!”

这时,一个中学教师模样的人来卖报纸,池雪春又乐呵呵地忙着收起了报纸。

他和赵安邦这才带着随行人员告辞了,池雪春也没送,那份坦荡让人吃惊。

赵安邦也看了出来,上了车就感慨说:“汝成,我看池大姐是真心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你注意了没有?我们俩在她眼里不比卖酒瓶和卖报纸的人更重要哩!池大姐把啥都看开了,活出境界了!”停了一下,又交待说,“不过,该关心的,你和同志们还要继续关心,毕竟岁月不饶人,小亮被判了七年刑,大姐身边没人!”

王汝成应道:“赵省长,这请你放心,我会暗中做些必要安排的!”

车过宁川新区,从高大的开拓纪念碑前驰过时,赵安邦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目光不离地久久注视着纪念碑。显然,这位前任市长、市委书记又想起了这座城市的悲壮往事,他参与创造的历史。王汝成拍了拍司机的后背,示意司机停车。

车停了,赵安邦却没下车,指着纪念碑自嘲地问:“汝成啊,这个碑该立吗?”

王汝成严肃地道:“为什么不该立?就是冲着去世的白天明书记也该立!”

赵安邦摇头说:“可我们这种人在不断犯错误啊,有些错误一直没得到很好的纠正,遗留到了今天,连这座城市的一位市长也垮掉了,刚才池大姐还在批评!”

王汝成激动起来,“这是事实,可我们毕竟创造了历史,创造了属于我们这个时代,也属于我们自己的历史!就算犯了一些错误,经历了一些挫折,甚至在某个局部领域失败了,总还给后人提供了不同的经验教训嘛!而像于华北这类同志却没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历史,好的坏的都没创造,我真不知该怎么评价这类同志!”

赵安邦嘱咐司机开车,车启动后,才淡然评价说:“汝成,也不能说华北同志这类干部就没存在的价值,他们是赛场上的巡边员和裁判员,只要新的竞赛规则没出来,他们就按老规则吹哨叫停,对你黄牌警告,这也是一种职责,要给予理解!”

王汝成讥讽道:“算了吧,安邦,人家出示的可不仅仅是黄牌,搞不好就是红牌,会把我们一个个罚下场!这种事过去不少,以后也免不了,你就继续瞧吧!”

赵安邦缓缓说:“该下就下嘛,过去又不是没下过,只要换上场的比我们强就成!这半年出了不少事,我想得也就比较多,有些后果也想到了。你说得不错,我们还将面临风险,也许还会有新的白天明倒下,新的钱惠人垮掉,你我也有可能真的被人家的红牌罚下场。但是,只要我们在场上跑着,就不能无所作为,就得对国家、民族,对我们的老百姓负责任!许多问题就得正视,就得解决!池大姐今天又提醒我们了,社会保障体系和道德价值体系,必须建立健全!一个繁荣伟大的时代决不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不能没有灵魂、没有信仰、没有道德!”

六十三

虽在共和道上比邻而居,裴一弘和赵安邦却很少相互走动,有事不是在办公室谈,就是在电话里谈,双方家人也没多少来往。这倒不涉及个人感情的亲疏,主要是出于影响上的考虑。一个省长,一个书记,都位高权重,行事就必须谨慎,就得多少忌讳一些东西,这是中国特有的国情和政情决定的,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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