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老会安心地走吗?估计不会。这位老人的时代结束了,而一个经济大省的改革实践和改革历史并没有结束,让焕老放心不下的事太多了!焕老最后一次和他谈话,还谈到了宁川,担心有些同志在腐败问题上付出代价。焕老的担心不是没根据的,党的确在为腐败不断地付出代价。对钱惠人,焕老就很不放心,看得出,老人家的心情很复杂,和他一样有着难言的苦衷。腐败当然要反,老人家也怕有人打着反腐败的旗号,让那些拼命做事的好干部流血流泪。现在,焕老在钱惠人的问题暴露之前走了,这也许是好事情。不管有多少疑惑,老人临终前看到的事实还是光明的:从裘少雄、邵泽兴,到他和邵泽兴,再到王汝成、钱惠人,这三届由他和前省委主持任命的宁川党政班子都没有栽在腐败问题上,对老人家应该是个安慰了……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手机突然响了,来电话的竟是钱惠人!
钱惠人在电话里开口就问:“赵省长,怎么……怎么听说焕老去世了?”
赵安邦尽量平静地说:“是的,就是今天的事,我正往医院赶!”
钱惠人沉默片刻,叹息说:“赵省长,我对焕老的感情你是知道的,我想马上来省城,向焕老告别,也顺便向你汇报一下文山的工作,不知你是不是有空?”
赵安邦想了想,不动声色地说:“还是不要这么急吧?省委、省政府要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你那时再来好不好啊?”他本能地觉得钱惠人想和他谈的不是工作,便问,“惠人,你想汇报什么?是不是个人的什么事?”
钱惠人承认了,吞吞吐吐道:“赵省长,我……我想和你谈谈盼盼的事!”
赵安邦心头的怒气一下子蹿了上来:“这事我知道,有什么好谈的?!”
钱惠人呐呐道:“赵省长,我……我知道你肯定要骂我,我也想让你老领导好好骂一通,你……你一直不骂我,也不找我,我……我倒真……真是个心思!”
赵安邦意味深长说:“钱胖子,我现在已经懒得骂你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钱惠人黯然道:“赵省长,不行,我……我就辞职吧,这我早和汝成说了!”
赵安邦故意问:“就为盼盼的事辞职吗?你这个同志是不是有点心虚啊?”
钱惠人嘴很硬,“赵省长,我没什么心虚的,真的!除了盼盼这事,于华北他们绝对做不出我啥文章了,我再次向你老领导保证:我在经济上是清白的,既没贪污也没受贿!我估计于华北或者裴书记很快就会和你通气,澄清我的问题!”
赵安邦心想,你钱胖子的问题可不是简单的贪污受贿啊,你骗得了于华北,却骗不了我!可他嘴上却不好说,只道:“那好,那好,那你不必来见我了,想辞职你就去辞,自己给省委打报告吧!”他终于搂不住火了,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钱胖子,你干的事你自己知道,我看你还是等省委来撤吧!”说罢,狠狠地合上了手机。
这时,专车已驰到省人民医院大门口,缓缓停下了。
赵安邦勉强镇定着情绪,动作迟缓地走下了车……
五十
刘焕章的遗体告别仪式在省城十里岗隆重举行,可容纳五百人的中央告别大厅被精心布置得一派肃穆庄严。大厅正面墙上悬挂着刘焕章披着黑纱的巨幅遗像,山一般的花圈花篮层层叠叠几乎码到了天花板上,遮严了除正门之外的三面墙壁。
于华北一进告别大厅的门就注意到,这位原中共中央委员、前任省委书记告别仪式的场景安排政治意味很浓,花圈花篮的摆放挺讲究。中央有关部门和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等领导机构送的花圈花篮,依次摆在正面最外侧,赫然昭示着死者身份非同一般的显要。裴一弘、赵安邦以及他和许多省内党政要员敬献的花圈,则根据职务大小和惯常排名顺序分列两旁,有点主席台上排座次的意思。大厅正中的鲜花与松柏丛中,安放着死者的遗体,遗体身着西装,盖着鲜艳的党旗。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上那面党旗的原因,死者脸色红润如生,不像死亡,倒像熟睡。
然而,事实上刘焕章是去世了,永远安息了,这位主政汉江十七年,在十七年中说一不二的封疆大吏,今天终于走完了自己七十二年的人生道路,静静地躺在这里接受他和同志们的鞠躬致敬了。看吧,各种尺幅、各种字体的挽联挽帐,触目可见,似乎表达了人们对这位封疆大吏的赞美、怀念、哀悼、惋惜和追思,可送花圈同志的真实心态是什么?挽联挽帐上彰表的意思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假意?那只有天知道了!中国是古老的礼仪之邦啊,讲究礼仪啊,所以,追悼会上从来没有坏人,即使是十恶不赦的恶棍,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也会变成天使。当然,这并不是说刘焕章就是什么恶棍,他决没这个意思,他是在琢磨一种有趣的现象。
遗像上的刘焕章在看着他,不论站在哪个角度,于华北总能感觉到那灼人目光的确凿存在。根据遗像上的神态和显示的年龄判断,照这张像时,刘焕章应该还在省委书记任上,起码在省人大主任任上。所以,遗像上的目光一如死者生前,是他十分熟悉的,冷峻深邃,总让人们难以揣度。刘焕章就是这样,他和你谈话,注视着你的时候,抿起的嘴角有时还会带出一丝暖人的微笑,似乎很是平易近人,可你一不留神,他也许就会伴着这暖人的微笑,奉送给你一个用官话大话、语重心长的漂亮话包装起来的完满阴谋,一手把你卖了,还让你带着感激的心情为他数票子。
盖棺论定,现在可以下结论了,这位封疆大吏本质上是个看风使舵的圆滑政客,他今天之所以能幸运地身盖党旗躺在这里,绝不是因为能力大、水平高,而是因为会搞政治投机、善搞政治投机,在每个重要的历史关头都押对了宝。为了押宝,甚至不惜一次次牺牲别人的政治生命。比如对白天明、裘少雄、邵泽兴和陈同和这些同志。尤其让人无法容忍的是,这位政客牺牲别人时还那么振振有词:什么“允许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什么“马儿可以吃草,却不能吃青苗”,草和青苗分不清时怎么办?难道让人家饿死不成?同志们为你的政绩卖命,风头一变,你就挥泪斩马谡了!赵安邦给刘焕章送的挽联挺有意思,“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闫罗”,也不想想,这是不是有些一厢情愿啊?白天明、陈同和这些旧部谁还会再跟此人干啊!就是他百年之后在地下再见到此人,也不会去做什么旧部的!
他也是刘焕章政治投机的受害者。凭他的资历和能力,仕途并不应该到此为止,他完全有可能在人生最后一站成为省长,可刘焕章拼命推荐赵安邦,表面上说是赵安邦年轻,骨子里只怕还是投机,刘焕章揣摩着赵安邦胆大妄为的作风和今天的形势合拍嘛,如果是另一种形势,刘焕章也许就会把宝押在他身上,选择他了。
好了,不想这些了,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纠缠这些历史旧账是没有意义的,就让这位封疆大吏躺在这里再一次赚取着人们的敬仰、感慨、叹息和眼泪吧,今日无疑是最后的热闹了,随着告别仪式的结束,刘焕章时代总算真正结束了。
这时,大厅中央的遗体旁突然响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哭声,不是那种饮泣,是号啕大哭。谁会在这种政治礼仪性场合这么伤心?于华北有些惊奇,扭身一看才发现,是文山市长钱惠人。钱惠人身边站着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田封义。田封义也在哭,不过哭得文雅,只是不时地用手帕擦拭眼泪而已,似乎还在劝说钱惠人。
有意思,这两位同志怎么这么伤心啊?是不是兔死狐悲啊?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没戏了?实际上,他们早就没戏了,就算刘焕章不死,他们也没戏了。田封义简直是昏了头,前些日子还跑到刘焕章面前诉苦告状,自以为能捞到什么稻草!在这件事上别说赵安邦生气,他心里的气更大,不是这老同志退而不休多管闲事,他何至于今天还呆在副省级位置上?田封义竟还希望刘焕章继续管他的破事,做梦吧!
还有钱惠人,也有趣得很哩!此人的政治前途虽说基本完结了,但还真不是什么腐败分子。马达和有关部门调查力度那么大,把所有举报线索几乎全认真查了一遍,不但没发现他贪污受贿的事实,反倒查出了一个廉政模范!看来,他可能是有些偏见,在裴一弘和赵安邦面前有些被动了,这必须进行自省总结哩。好在查出了钱惠人私生女的问题,还有严重丧失原则的问题,也不算白忙活了,多少还是可以交待的。正这么想着,田封义悄悄走了过来,和他打招呼道:“于……于书记!”
于华北似乎刚发现田封义,主动和田封义握了手,“封义啊,你也来了?”
田封义点点头,一脸沉痛地说:“我得来啊,老书记对我太……太关心了!”
于华北强压着心头的厌恶,亲切地拍打着田封义的手背,极和气地说:“所以,封义啊,你要对得起老书记啊,要继承老书记的遗志,把作协的工作做好!”
田封义似乎还想说什么,于华北却又向钱惠人招起了手,“哎,老钱!”
钱惠人怔了一下,擦着眼泪走了过来,“于书记,您又有什么指示啊?”
于华北敏感地发现了钱惠人言语神态中隐含的敌意,却装作没看出来,拉过钱惠人的手,颇为亲切地说:“我哪来这么多指示啊?和你随便扯几句!老钱,你知道不知道啊?焕老临终这段时间,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谈起你,对你很关心哩!”
钱惠人凝望着刘焕章的巨幅遗像,眼里又聚满泪水,“我让焕老死不瞑目啊!”
于华北口气真诚地说:“你知道就好,老钱,有些事情你要多多理解啊,社会上对你有些反映,组织上就要调查一下嘛,查查清楚也是对你负责嘛!你这位同志可不要想偏了,不要以为谁想和你过不去!说真的,我和纪委的同志是为你好啊!”
钱惠人点了点头,“我理解,尤其是你老领导的这份好意,我就更理解了!”
于华北道:“看看,老钱,你好像又误会了吧?你在经济上比较谨慎,这一点搞清楚了,可在私生活上,在某些重大原则问题上,你并不是无可指责的嘛!尤其在你女儿盼盼的问题上,你这个同志责任很大,性质也很严重,让我痛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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