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本安注意到,林满江是在石红杏遗体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前赶到的,在吊唁大厅待的时间很短,围着石红杏遗体转了个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就带着随行人员离去了。看得出来,林满江脸色憔悴,神情哀伤,仿佛得了一场大病。齐本安相信,对于石红杏的死,林满江是和他一样内疚伤心的。见面后,林满江简单和他寒暄了两句,也没深入交谈。他想,林满江来得早,走得急,估计也怕见到牛俊杰。后来,师傅又说了个原因:林满江既是为师妹来的,也是为她来的,说是这次要替她做回主,让她一定搬到别墅过冬,让谁也挑不出毛病!
师傅有政治头脑,儿子媳妇没做通的工作,林满江也没做通。师傅非但没同意去住别墅,还关切地追问起了大徒弟和长明集团的关系,提醒大徒弟,瓜田李下要谨慎,免得让群众和组织上生疑。林满江郁郁告辞要走时,程端阳却又拦住了他,说是她也做一回主,师徒三个一起给杏儿送行。师傅当即给齐本安打了电话,林满江想阻拦也没拦住。这样,齐本安就在主持完告别仪式后,赶到程端阳家——其实也不是家,就是政府临时安装的一间简易房,和林满江又一次见了面。
共同的忧伤和不同的忧虑充斥心头,两个人见面后都不知该说什么,一时竟是无语。
师徒三人围桌坐定,一起吃中饭时,程端阳把满满一杯酒洒在地上,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呜呜哭了:杏儿,今儿,师傅和你大师兄、二师兄给你送行了,咱心里有再大的委屈也得放下,你一路走好!
林满江和齐本安也跟着洒酒祭奠自己的师妹,气氛悲伤沉闷。
这样的场合,俩师兄弟对话很难进行,只有师傅一个人讲,讲石红杏不是她闺女胜似她闺女;讲这些年他们哥儿俩远在北京、上海,京州只有石红杏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讲杏儿给她梳头,陪她说话……
师徒三人由此进入对往事的回忆,这是最好的话题。回忆总是从苦难开始,苦难的记忆是如此深刻。齐本安讲起砸石子,铺铁路用的,卖给工地可以挣些零钱。“文革”时没学上,都去砸石子挣钱。砸呀砸,手掌都磨出血泡。他们最喜欢抢炮眼石,炸药震酥的石头,好砸,省许多力气。孩子们跟着几个老人,守候在放炮的石坑前,等炮声响过,一窝蜂拥上前,把酥碎的石块捡出来。有一次遇到哑炮,等了半天没动静,大家小心翼翼地往前凑,刚刚凑到炮眼跟前,炸药又爆响,当场炸死了一个老人一个孩子。那时人真穷啊,一条人命不值几个小钱。
林满江对贫穷的记忆比齐本安还深刻,他出生于一九六〇年,挨过饿。那些年农村闹饥荒,有的地方整村子人饿死!城市算好的,有粮食计划,但吃不饱,整天饿得头昏眼花。天上麻雀饿晕了,掉到地上,他捡起来,把毛撕巴撕巴就放在暖气片上烫。矿上缺粮不缺煤,暖气片温度倒足够高,烫一会儿,就把半生不熟的麻雀填进嘴里,嚼嚼咽下肚去。大师兄眯起眼睛,凝视屋子一个角落,仿佛那里藏着苦难的昨天。大师兄还掏过炭,在矸石山上掏,这活儿很危险,矸石塌方会压死人!班上两个同学被煤矸石压在下面,一个死了,一个成了瘸子。
齐本安说:大师兄,其实,你当时可以到庐山路你外婆家去。
林满江说:是,我妈送我去过外婆家。我死也不去,不肯离开咱们矿工新村!我妈拽我,我两只手死死扣住门框,指甲都断了!庐山路是汉东省的高干住宅区,住着特权阶层,十三级以上的干部每月发肉票、奶票,叫“肉奶干部”;十七级以上的发豆粉票、蛋票,叫“豆蛋干部”。生活比一般老百姓好多了。可我就是不肯去,我妈硬把我送到外婆家,我最多待一晚上,第二天起床我就逃回家,再也不回去……
齐本安说:大师兄,那时你就暗下决心,要超过你外婆外公了?
林满江警惕地瞅了他一眼:本安,讽刺我是吧?
齐本安呷着酒:不,那时你就是有志气,我从心眼儿里佩服你!
林满江似乎很动情,用茶水和齐本安碰杯,喝干了茶水:红杏走了,咱俩别再互相伤害了。你也别和我赌气了,回集团做外事部副总吧,恢复你的级别!大半辈子走过来了,我们要珍惜生命的每一天!
齐本安感觉出林满江有和解的意思,心软了一下,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说自己心领了,可棚户区改造不能放弃。这是他们三兄妹共同的家园,是他们青少年时代生活成长的地方,他真心想看着它变个样!
林满江点了点头:那也好!又对程端阳说:师傅,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皮丹这个董事长不简单啊,新官上任三把火,昨天和傅长明达成交易,以四十五亿的价格,把京丰、京盛两个煤矿又卖给长明集团了。这样一来,京州能源一举走出困境,可以打个翻身仗了!
程端阳笑了笑,淡然道:满江啊,我的儿子我知道,皮丹炒房子行,当董事长真不行!他要是能做成了这个交易,肯定是你的力道!
齐本安嘴上没说,心里想,师傅真是心明眼亮,到老都不糊涂。
这时,齐本安的手机突然响了,牛俊杰打来电话,说是他离开殡仪馆后想来想去,决定做一件事:实名举报林满江!并说这是血仇,让齐本安别劝他!碍着林满江在面前,齐本安不好多说什么,哼哈两句挂机了。
为石红杏送行的聚会就这么结束了。师傅程端阳扶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冤家徒弟出门而去。在门口,齐本安和林满江握手告别。林满江突然动了感情,握住齐本安的手,久久地不肯松开。二人就在矿工新村走了走,想找一找童年的感觉,找一找过去的影子。
天边飘过乌云,要下雨了。雨将下未下,风却先停了,四下显得十分安谧。低垂的枯柳纹丝不动,地面上的落叶安然静卧。他们穿过简易房,转到小区北边。这里隔迎宾大道很远,只震碎了玻璃,房子还保持原样。齐本安和林满江一栋一栋楼看着,数落着,谁谁谁当年住在此地,谁谁谁的孩子和他们玩耍打架,旧时的记忆全复活了……
走到矿工新村中心地带,俱乐部兼青工宿舍的老楼依然耸立。林满江和齐本安同时站住脚,久久凝视一个又一个的窗户。他们想起石红杏,她活泼的身影,似乎还在顶楼晃动——她为林满江搓背,她用湿毛巾抽齐本安,她那银铃般的笑声似乎还在老楼里回荡!两个男子汉的眼睛湿润了。青春往事如一张张老照片,渐渐地变黄、褪色……
然而,一样的历史情景,却给他们带来不一样的感受。他们试图寻找的人生原点早就移位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过去的永远过去了,这话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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