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临走前,李士岩把刘重天叫住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重天同志,我有个预感,不知对不对,只能供你参考:这个田健很可能真有冤情,你想想啊,蓝天科技是家上市的股份公司,年薪五十万聘用的他,他又要和自己老师克鲁特的生物研究所合作搞资产重组,怎么可能为三十万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呢?没什么道理嘛!”
刘重天深深叹了口气:“是啊,是啊,士岩同志,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早考虑到了,所以,我才要找到那个杨宏志。如果他们真是对田健搞栽赃陷害,那个杨宏志不会不知情的。”
李士岩道:“对,要尽快找到这个知情人,不能冤枉好人,尤其是立了大功的好人。”
刘重天苦苦一笑:“难啊,陈立仁同志和公安厅正抓紧查,还有那个齐小艳,也在查。都一个星期了,任何线索没有,士岩同志,我甚至担心这两个重要知情人会死在他们手上!”
李士岩想了想:“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所以,我们的工作既要做细,又要抓紧,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对白可树、林一达的审查和调查,我也让省城那边抓紧进行,有了突破马上向你通报。”上车后,又摇下车窗交代说,“重天同志,提醒你一下,一定不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这回我们也许碰上真正的对手了,人家很可能不按常理出牌哩!”
李士岩走后,刘重天不由得警醒起来,这提醒不无道理:按常理,应该是田健自己的受贿案被杨宏志揭发,和白可树等人拼个鱼死网破;不按常理,白可树完全可能先下手为强,在发现了田健对他的秘密调查行动后,栽赃陷害先把田健抓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齐全盛就是不知情的,赵芬芳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可另一个事实又活生生地摆在那里:白可树是齐全盛一手提起来的亲信红人,他女儿齐小艳既是白可树的情人,又深深地卷到了案子里去了,齐全盛怎么可能就一点也不知情呢?会不会齐家父女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甚至齐全盛就是这一系列事件的总策划?怎么林一达、白可树不约而同提起了七年多前的股票受贿案?这全是巧合吗?他和他的专案组现在究竟是在和白可树、林一达、齐小艳这帮前台人物作战,还是在和自己的老搭档、老对手齐全盛这个后台人物作战?齐全盛怎么就敢当着郑秉义面向他要人?此人究竟是为了蓝天集团的资产重组工作,还是以攻为守,故意给他出难题?这一切实在是费人猜思。
关于高度问题唇枪舌剑的一幕及时浮现在眼前。
齐全盛还是过去的那个齐全盛,这种虎死不倒架的气魄让他不能不服气。局面这么被动,老对手仍是这么顽强,这么具有攻击性,那天几乎是明白告诉他:你刘重天休想打倒我齐全盛显示你自己的高度。还有上电视的事,——在被查处的特殊时期,哪个官员不拼命往电视新闻上挤啊?就是开计划生育会也得去讲两句。这种政治作秀他见得多了,前年平湖有个副市长,被双规前几天出镜率竟然创了记录。齐全盛就是硬,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还偏不做这种政治秀。如此看来,齐全盛不是心底无私,光明磊落,就是大奸大猾,老谋深算。
思绪纷乱,一时却也理不出明晰的线索,刘重天便往省城家里打了个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接了,是夫人邹月茹。瘫痪之后,床头的电话成了邹月茹对外交流的主要工具,也是排遣寂寞的一个玩具,哪怕是一个打错的电话,邹月茹都会和人家扯上半天。听出是丈夫刘重天,邹月茹既意外,又兴奋,先自顾自地说了一大通。
刘重天耐着性子听着,想打断邹月茹的话头,又于心不忍,禁不住一阵心酸。
邹月茹说:“……重天,端阳上次说的事你还得给她办啊,她们老家的那个乡党委太不像话了,根本不把中央和省委的减负精神当回事,还在乱收什么特产税!端阳家里除了种庄稼,哪有什么特产啊,硬要收,连锅灶都让他们扒了!重他们到底是土匪,还是共产党!端阳他爹又来了封信,真要到镜州找你去了!”
刘重天不得不认真对待了:“月茹,你告诉端阳,千万别让她父亲来找,影响不好!我抽时间让省纪委的同志找他们县委了解一下,如果情况属实,一定请县委严肃处理!”
邹月茹说:“对,重天,端阳说了,最好是把那个党委书记的乌纱帽撸了!”
刘重天提醒道:“月茹,端阳可以说说这种气话,你可不能也跟着这么说!”继而又问,“端阳在不在家?啊?怎么没听到她的声音?你让她自己来接电话。”
邹月茹说:“哦,她不在家,刚走,伺候我吃过晚饭后,就到电脑班学电脑去了,还说了,学会以后就为你打字!哎,我说重天,你是不是能抽空回来一下?我看端阳是想你了,昨天一直和我叨唠你的事……”
刘重天有些不悦了:“月茹,你瞎说些什么呀!”
邹月茹酸酸的:“重天,你也不能老这么下去啊,毕竟七年了……”
刘重天心里一沉:“月茹,这事别说了,镜州这摊子事已经够我烦的了!”
邹月茹便又就着刘重天的话头说起了镜州的事,要刘重天找他们的老同学周善本多谈谈。
通话结束后,刘重天难得听了邹月茹一次建议,准备找一找周善本。
上个星期,齐全盛提议周善本接任常务副市长,进市委常委班子,秉义同志和省委已原则同意了,他又临时协助齐全盛主持工作,不论于公于私,都有必要和这个老同学深入交交心了。周善本来看他那天,因为是一大早,时间仓促,气氛也不对,不能算一次成功的谈心。走出房间,下了楼,天已黑透了,刘重天看了看表,正是晚上八点。
司机把车开上门厅停下,秘书及时地拉开车门。
刘重天本能地往车前走,都弯下腰往车里钻了,突然想起了那日早上周善本说过的话,决定趁此机会搞一次微服私访。已探入车内的上身又从车里缩了回来,手一挥,让司机把车开走,说是要到海滩上散散步,不用车了。秘书不放心,跟着刘重天往大门外走,刘重天又把秘书挡了回去,让秘书给他准备一份全省党员干部廉政自律教育材料。
沿海滨大道走了好远,看不见省公安厅疗养中心大门了,刘重天才拦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回过头问:“哎,同志,去哪里?”
刘重:“去新圩港机厂三宿舍,哎,你小伙子知道路么?”
出租车司机一踏油门,车子起步了:“知道,那里住着个副市长哩!”
“副市长住工人宿舍?不太可能吧?”
“看你这惊奇的样子就知道你是外地人,是来旅游的吧?”
“出差,顺便到港机厂宿舍看个朋友。哎,你们镜州副市长住工人宿舍?真的?”
“那还假得了?老百姓都知道,我还拉过他呢,就是周善本副市长!我在电视里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是半年前的事:他送自己病危的老父亲看病,不用公家的车,坐了我的车,你说我能要他的钱么?我不要他的钱,他硬给,下车时从窗子塞进来的!”
“哦,你们镜州还真有这么廉政的好干部呀?”
出租车司机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眉目清秀,像个女孩子,也像女孩子一样多话:“那是!同志,你可别说现在没有好干部了,我看我们镜州的干部大多数还就不错哩!像周市长、齐书记都是好样的,净给老百姓干实事,干大事。哎,听说了么?我们齐书记被陷害了!”
刘重天一怔,挺吃惊地问:“陷害?怎么回事?”
出租车司机说:“被抓起来了,就是最近的事!都十几天没露面了。”
刘重天试探道:“哎,不是听说他前一段时间出国去了吗?”
出租车司机一副知情者的口吻:“出什么国?抓了,连老婆孩子一起被人家抓了,家破人亡了!同志,你说这还有公道么?齐书记别说不会贪污,就算贪污了点又怎么了?你看齐书记这九年把我们镜州搞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就这么整人家呀?也不怕昧良心!反正我是看不下去,前天有一小子坐我的车,说我们齐书记坏话,我立马请他小子给我下车走人!”
刘重天笑道:“对你们齐书记这么有感情呀?他给了你小伙子什么好处啊?啊?”
出租车司机毫不含糊:“他没给我个人什么好处,可他给了镜州八百万老百姓一个花园般的城市,给了我们出租车司机满城的新车好路,他把我们出租车司机当人看,说我们是镜州的主人,个个都是镜州市政府的接待员,代表镜州的形象,春节慰问准要去我们出租车公司。”
刘重天道:“作为市委书记,这也是他该做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嘛。”
出租车司机说:“该做的事多了,有几个像齐书记那样做了?同志,以后坐车,你随便问问那些出租车司机,谁不知道齐书记冤?谁是贪官还真说不准呢!知道不?整齐书记的那个省纪委刘书记可不是个好东西!齐书记太正派,当年先向人家打了第一枪,反了那个纪委刘书记的贪,抓了纪委刘书记的秘书和几个手下干部,人家现在就向他反咬过来了……”
刘重天满身的血直往脑门上涌,几乎想叫起来,却忍着没叫:“你这都是听谁说的啊?”
出租车司机满不在乎:“嘿,这些事谁不知道?镜州满城都在传呢……”是啊,满城都在传,传的都邪乎了!刘重天怎么也想不到,在镜州老百姓的传言中,自己竟是这么个糟糕的形象!怪不得本分老实的周善本要他慎重,要他多听听基层老百姓的评价。基层老百姓这么痛恨腐败,却对自己所在城市的一个市委书记如此信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民心啊!
毫无疑问,民心拥护改革开放。镜州老百姓充分肯定改革开放的辉煌成就和改革开放带给他们的种种实惠。同时,也说明齐全盛在镜州九年的经营是非常成功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叫齐全盛的市委书记已经把自己的历史形象定位在镜州老百姓心灵的天平上了。
所以,刘重天想,即使这次真查出了齐全盛的经济问题,镜州老百姓也能原谅理解他。
问题的严重性也正在这里。我们老百姓的善良与务实,在某种条件下也会变成制造腐败的特殊土壤和温床,我们各级领导干部如果把一个地区、一个部门改革开放的成就看作是是自己的丰功伟绩,放松自己作为一个执政党领导干部应有的自律精神,滥用人民的宽容和信任,就有可能最终走上背叛人民、背叛党的腐败之路,镜州目前的情况正警示着这一点。
这时,出租车正驶过五彩缤纷的太阳广场,车速明显放慢了许多。
夜色掩映下的太阳广场美不胜收,地坪灯全打开了,主题雕塑通体发亮,无数双手托起的不锈钢球状物像轮巨大的人造月亮,照得草坪上如同白昼。音乐喷泉在多彩灯光的变幻中发出一阵阵优美动人的旋律,好像是贝多芬的什么作品,听起来很熟悉,刘重天却一时记不起了。
出租车司机介绍说:“同志,你看,这就是我们镜州有名的太阳广场,是我们齐书记主持建的!”略一停顿,又诚恳地说明了一下,“我看你晚上出来,不像有什么急事,就带着你绕了点路,请你顺便看看我们城市的夜景,回头少收你点钱就是了,不会宰你的。齐书记早就说了,我们每个出租车司机都有义务向来镜州旅游出差的中外贵宾介绍、宣传我们的城市!虽说齐书记现在被人家陷害了,被抓起来了,齐书记的指示我们照样执行……”
刘重天当时没说什么,到了港机厂宿舍,在周善本家门口下了车,才似乎无意地说了句:“小伙子,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你们齐书记既没被谁陷害,也没离开自己的岗位,他仍然是你们的市委书记,有些没根据的话就不要传了。”说罢,推开了周善本家的院门。
周末之夜,被定为宽管对象的在押服刑犯祁宇宙照例舒服地趴在省第三监狱二大队办公室的值班床上,接受大队长吴欢给他提供的按摩服务。按摩者是因猥亵诱奸妇女被判了十五年刑的省城中医院院长,有名的理疗专家。院长同志被捕前已经基本上不给一般百姓服务了,除了一些持红卡的厅局级以上特约干部,连专家门诊都见不到他的影子。判刑入狱之后,身份才一下子降下来了,不但常给狱中干部服务,还得在每个周末为祁宇宙这个特殊犯人服务。
院长同志成了犯人,不叫同志了,叫“同改”,业务上却更加精益求精了,不断进行理疗实践之余,还在狱中著书立说,阐解中国传统医学的玄妙高深,被狱方作为积极改造的好典型宣传过,省司法局的《新生报》上登过一大版,是祁宇宙从狱中打电话给编辑部一个朋友安排的。宣传文章见报,监狱领导很高兴,院长“同改”就被减了一年刑。因此,院长“同改”对祁宇宙不敢怠慢,服务得比谁都周到。
省第三监狱的宽管犯人几乎没人不知道祁宇宙。祁宇宙做过前镜州市长、现任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的秘书,神通广大,前些年闹翻案,说是受了齐全盛的打击报复,后来又想方设法搞保外就医,几乎要搞成了,偏被齐全盛手下的人知道了,齐全盛一个电话打到省司法局,自由的大门在最后一刻关闭了。那时候,老领导刘重天还在冶金厅当厅长,从镜州到省里,四处都是齐全盛班子的人马,他也就死了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开始认罪服法,老实改造,争取立功表现。祁宇宙立功的办法是利用过去的社会关系,替监狱和监狱的领导办事,关到哪个监狱都是特权人物,进来七年换了四个监狱,省三监是他的最后一站。上次按摩时,祁宇宙和院长“同改”说了:因为不断立功,三次减了五年刑期,还余最后三年刑期,原则上是不准备再换地方了。
院长同改汗流浃背为祁宇宙按摩时,大队长吴欢就在一边站着,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拿着几张长短规格不一的纸条,在等待祁宇宙于按摩结束之后继续立功,神情颇有些不耐烦。
祁宇宙装看不见,在一派舒适之中哼哼叽叽对院长“同改”说:“……院长,过几年出狱,你开个私营医院吧!我找朋友帮你投资,外面医疗改革开始了,像你这种专家,那可是有大钱赚啊!”
院长“同改”偷看了大队长吴欢一眼,见吴欢脸上没有几多乐观,也就不敢答话,蚊子嗡嗡似的“嗯”了两声,抹了抹头上的汗,开始给祁宇宙敲背,敲得轻重有序,宛如艺术表演。
祁宇宙却继续说:“……我出去后肯定要搞公司的,你也可以拉支队伍挂靠到我下面,培养一批像你这样的专家,在全省搞连锁理疗点,在各县市、各社区……”
大队长吴欢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打断了祁宇宙的话:“哎,哎,我说祁宇宙,你那发财的好梦是不是先别做了?啊?你可还有三年多刑期,一千多天呢!”
祁宇宙满不在乎,口气大得惊人:“吴大队长,咱这么说吧:这三年得看我想不想住,我要不想住,谅你们也留不住我!你们也知道刘重天当了省纪委常务书记,马上要接李士岩的班当省纪委书记,进省委常委班子,我的老领导发个话下来,你们他妈的敢不放人?你以为还是当年啊?齐全盛和他的势力要垮台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这叫好人有好报!”
他越说越放肆,“当年我给刘重天市长当秘书时,替他担了多少事啊?说出来吓死你们!你以为那五万股蓝天股票全是送给我的呀?其中四万股是送给人家重天市长的,我替重天市长担着罢了……”
吴欢立时白了脸,一把揪起祁宇宙,手都抖了起来:“祁宇宙,你……你他妈的胡说什么?啊!”手向院长一指,“你快给我回号子去吧,今天就到这里了,听到什么不准乱说!”
院长同改也吓坏了,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连忙答应着退出了办公室。
祁宇宙不干了,冲着院长的背影叫:“哎,院长,你怎么走了?这还不够一个钟头嘛!”
吴欢把门一关,苦起了脸:“祁宇宙,你小爹行行好,别给我这么胡说八道好不好?你刚才的话传出去是什么后果?你知道不知道?得罪了刘重天书记,咱……咱们都完了!”
祁宇宙笑了起来:“吴大队长,看把你吓的!七年大牢我姓祁的都坐下来了,会这种时候去给我老领导添乱啊?我这人不义气,能有这么多朋友?能给刘重天当五年秘书?刘重天在平湖当市长第二年,我就跟他当秘书了,后来又和他一起去了镜州!哦,回头让我给老领导打个电话,叙叙友情!”看了看吴大队长手上的条子,“说吧,说吧,又要我办什么事了。”
吴欢仍心有余悸:“祁宇宙,既然这样,你才更要维护老领导的声誉嘛,这种话你可别再在别人面前说了,我也当没听见,你以后要说在我面前说过这种话,我是不认账的。”说着,把手上的几张条子递给了祁宇宙,一一交代,“一共五件事:这第一件事呢,是赵政委的私事,他小姨子企业效益不好,想动一动……”
祁宇宙嘴一咧:“是想天上动,还是地上动?”
吴欢真火了:“祁宇宙,在这种地方,你还敢开玩笑?”
祁宇宙很认真:“谁和你开玩笑了?平湖地方航空公司汤总他们正在招空姐,知道不知道?你说清楚了:赵政委的小姨子多大了?”
吴欢说:“三十八岁吧,条子上写着呢。”
祁宇宙自说自话:“当空姐是不行了,别天上动了,地下动吧,安排个地面服务!”
吴欢乐了:“好,就这么定了,我回去就向赵政委汇报,——这第二件事呢,是我的事,怎么说呢?”矜持了片刻,“副监狱长老李要退了,我觉得我这次有点戏,人选就出在我和一大队大队长两人之间。向上报时,那位在前,我在后,赵政委在会上没顶住,就造成了点小被动。你不是在省司法局有朋友吗?就是管干部的王局长,你们平湖市司法局调去的?”
祁宇宙咂起了嘴:“吴大队长,这……这可不大好办啊?王局长和我关系是不错,我们一起在平湖市政府机关呆过好几年,可……可我要找王局长帮了你,一大队那位还不整我?”
吴欢手一挥:“他敢!你又不在他一大队,再说,上面还有赵政委和监狱长呢!”
祁宇宙叹了口气:“那好,那好,办成办不成,你可都得给我保密。”
吴欢胸脯一拍:“放心,咱们谁跟谁?”又说了下去,“这第三件事呢……”
祁宇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打住,今天就办这两件事,那三件下个周末再说吧!”
吴欢想了想:“也行,那两件也是公事,下个周末还是我值班,咱再说吧。”
于是,祁宇宙开始在吴欢大队长的监视下一一打电话。
当场办成了一件,平湖地方航空公司的汤总挺爽快,说是用谁都是用,就叫政委的那位小姨子来报到吧。
偏偏吴欢自己的事没办成。不是省司法局的王局长不给办,而是没找到王局长。家里没有,手机没开。王局长的老婆说,王局长陪客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吴欢挺沮丧,却也不好表露出来,不断地给祁宇宙上烟,要祁宇宙别急。
祁宇宙说:“我急什么?又不是我的事,——要不我先回号子,过一个小时再打电话?”
吴欢不让祁宇宙走,从柜子里掏出两瓶可乐:“来,来,喝口水,咱就在这里聊着天等,——哎,你不是还要给你老领导刘重天叙叙友情么?你快说号码,我给你拨!”
祁宇宙却报不出刘重天的电话号码:“这也得问王局长,得等王局长回来才能知道。”
于是,一个执法的监狱干警和一个在押的服刑犯人,在平湖市郊外一座高墙电网构成的监狱里兄弟般地喝着可乐,天上地下海吹起来,创造了中国境内一个罕见的“人权”奇迹……周善本没想到刘重天当真会坐着出租车找到自己家里。
刘重天也没想到,周善本家里竟和七年前没有什么明显变化。
周善本拉着刘重:“……老同学,别这么官僚,变化还是有的,我不和你说了么?我父亲去世后,他的那两间房子全打通了,屋里宽敞多了,来,来,过来看看!”
两套旧平房是打通了,却没进行过任何装修,家具也全是旧的。周善本老父亲房里留下的家具就更旧了,有些箱子柜子一看就是解放前的,可能是土改时分的浮财,式样陈旧,暗淡无光。然而,四间屋子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摆着许多花,倒也不显得过分寒酸。
刘重天在沙发上坐下了,喝着茶,感叹道:“善本啊,你这个同志很勇敢啊!”
周善本有些摸不着头脑:“勇敢?这从哪儿说起?你知道的,我这人最怕事!”
刘重天指点着房内的陈设:“看看,看看,像什么样子啊?太脱离领导了嘛!就不怕那些市级、副市级们骂你?还真要把这个廉政模范做一辈子啊?”
周善本明白了:“噢,你说这呀?什么廉政模范?那是你调走后老齐他们拿我开玩笑!那次开书记市长办公会,说是省廉政办要我们镜州选一个廉政模范,老齐说,还选什么?往我一指,喏,就是周市长了,谁也比不了他!大家笑着拍了一阵巴掌,就给我树了块贞节牌坊!”
刘重天玩味地看着周善本:“老同学,当上这种模范,滋味一定不错吧?啊?”
周善本笑道:“那还用说?滋味好极了!省里市里一宣传,我下基层可就再没人给我送纪念品请我喝五粮液了,有时连便饭都吃不上,闹得秘书、司机全有意见,有一阵子谁都不愿跟我跑,我现在这个秘书还是从下面单位借来的。”叹了口气,“重天啊,你知道的,我这么做倒真不是要出什么风头,黄瓜青菜各有所爱嘛,我是觉得这样活着挺好,踏实,不亏心,夜里不做噩梦!重是不是?”
刘重天不开玩笑了,正经道:“善本,你说得好啊,我们的各级领导干部如果都能像你这样想,这样做,我这个省纪委副书记恐怕就要下岗了。”拉过周善本的手拍了拍,“知道么?镜州老百姓可是夸你呢,刚才在出租车上,那个小司机还说了你好半天,连我都被感动了。”
周善本摆摆手,切入了正题:“重天,咱别开廉政会议了,说正事吧,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了。白可树那摊子事我接过来了,麻烦可真不小。老齐和我打了个招呼,要我先重点抓一下蓝天集团的资产重组,我也答应了。这几天我听了四次汇报,又让人初步看了一下蓝天集团的账,真吓了一大跳!十几个大柜子里装的几乎全是些烂账、假账、糊涂账!蓝天科技亏掉了底,每股净资产竟然是负四元五角,也不知齐小艳是怎么搞的,白可树这些年是干什么吃的!蓝天科技因为虚报利润去年就吃过中国证监会的通报批评,被上海证券交易所公开谴责了两次!这不,昨天又下来个新消息,证监会又盯上了它,要调查蓝天科技的股价操纵问题。”
刘重天并不吃惊,淡然道:“这应该是意料之中。善本,我的意见是,重组的事推后一步再说,还是先弄清问题,不但是蓝天科技的股价操纵问题,还要把蓝天集团的整个家底都摸摸清楚,把所有问题矛盾都摊到桌面上来。看看哪些是因为经营原因造成的,哪些是人为原因造成的?集团这些年欠蓝天科技几个亿是怎么回事?是怎么欠下的?把问题都搞清楚,这样既有利于集团今后实质性的资产重组,也有利于查清白可树、齐小艳等人的严重经济犯罪问题。另外,对中国证监会的调查也要密切配合,决不能护短,该曝光的就给它曝光,不要怕。”
周善本一下子跳了起来:“曝光?重天,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蓝天科技现在股价是多少吗?每股二十二元,尽管去年的虚假利润只有每股三厘,股评家们偏说它是高科技概念股,如果在马上到来的中期年报上曝光,必然要被ST,那可是轰动全国的大丑闻!”
刘重天很冷静:“善本,你叫什么叫?一支净资产为负数的烂股票竟然被炒到二十多元,这本身就很不正常,肯定有大问题,不曝光,不查清楚怎么行?谁敢捂?捂得住么?”
周善本道:“所以,老齐才急嘛,前两天得知了这个情况,私下和我说,要立足于解决问题,尽快解决!别闹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对蓝天科技和蓝天集团,不但要救,还要救活,和德国克鲁特的生物工程合作马上落实,市里给政策,给优惠。就算证监部门抓住不放,一定要曝光,那也要在公布重大亏损的同时,公布和克鲁特生物合作的资产重组方案,目的只有一个:决不能给全国股民造成一种镜州投资环境差,坑害投资者的恶劣印象。”
刘重天本能地警觉起来:“这么说,田健非放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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