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昌这孩子心里啥都有数,却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小伙子把客厅和几个房间搞得一片明亮之后,又及时打开了饮水机电源,准备烧水给他泡茶。因为李其昌的存在,齐全盛空落落的心里才有了一些充实,这个让他痛苦难堪的长夜才多了一丝温暖的活气。
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地震,老婆高雅菊和女儿小艳此刻应该守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分享又一次小别之后的团聚,这座两层小楼的每一个角落都将充满她们的欢声笑语。
然而,却发生了这么巨大的一场变故!他的老婆、女儿都落到了老对手刘重天手中,都被刘重天以党纪国法的名义带走了,只把她们生命的残存气息留在了楼内的潮湿空气中。
刘重天这回看来是要赶尽杀绝了!此人从镜州调离到省里工作后,七年不回来,每次路过镜州都绕道,这次一回来就如此猛下毒手,由此可见,刘重天的到来意味深长,此人回来之前恐怕不是做了一般的准备,而是做了周密且精心的准备,这准备的时间也许长达七年,也许在调离镜州的那一天就开始了。他太大意了,当时竟没看出来,竟认为刘重天还可以团结,竟还年年春节跑到省城去看望这条冻僵的政治毒蛇!
电话响了,响得让人心惊肉跳,齐全盛怔怔地看着,没有接。
李其昌正在电话机旁收拾出国带回来的东西,投过来征询的目光。齐全盛沉吟了片刻,示意李其昌去接电话。
李其昌接起了电话:“对,齐书记回来了,刚进门,你是谁?”
显然是个通风报信的电话,齐全盛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李其昌不住地“哦”着,握着话筒听着,几乎一句话没说。
放下话筒,李其昌不动声色地汇报说:“齐书记,是个匿名电话,打电话的人不肯说他是谁,口音我也不太熟,估计是小艳的什么朋友。打电话的人要我告诉您,小艳逃出来了,现在很安全,要您挺住,不要为她担心。”
齐全盛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拍拍李其昌的肩头:“好了,其昌,你也别在这里忙活了,快回去吧,啊?你看看,都快半夜一点了!”李其昌笑了笑:“齐书记,既然这么晚了,我就住在您这儿吧!”
齐全盛心头一热,脸面上却看不出啥:“别,别,出国快半个月了,又说好今天回去,不回去怎么行啊?小王不为你担心啊?走吧,走吧,我也要休息了!”
李其昌不再坚持:“那好,齐书记,我把洗澡水给您放好就走!”
齐全盛说:“算了,其昌!我自己放吧,这点事我还会干!”
李其昌不听,洗了浴缸,放好一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才告辞走了。
惟一一丝活气被李其昌带走了,房间里变得空空荡荡。窗外的风声雨声不时地传来,使长夜的狰狞变得有声有色。如此难熬的时刻,在齐全盛迄今为止的政治生涯中还从没出现过。齐全盛一边慢吞吞地脱衣服,准备去洗澡,一边想,难熬不等于熬不过去,人生总有许多第一次,只不过他的这个第一次来得晚了一点罢了。
齐全盛不相信女儿齐小艳会有什么经济问题。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女儿志不在此,她要走他走过的路,辉煌的从政之路,用权力改变这个世界,造福镜州市千千万万老百姓,也创造一个政治家的辉煌历史丰碑。今天的事实证明,女儿很有政治头脑,知道自己落到刘重天手里可能会顶不住,没事也会被整出事来,所以才一走了之。
女儿走得好啊,不但给刘重天出了难题,也为他赢得了思索和整顿阵地的时间。
那么,老婆高雅菊呢?会陷到经济犯罪的泥潭中去吗?也不可能。老婆不是贪财的人,否则,当年不会嫁给他这个来自星星岛的渔家穷小子。结婚三十二年了,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也从没听她抱怨过啥。随着他地位越来越高,该有的又全有了,高雅菊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尊重,心里是满足的。再说,她也早在三年前退休了,不可能涉及到什么经济案件中去。就是退休以后,他对她的教育和提醒也没放松,她不但听进去了,也照着办了。他亲眼看到高雅菊把送礼的人一次次从家里无情地赶出去,态度比他还严厉。就在半年前吧,市委秘书长林一达主动带着人到家里搞装修,高雅菊一口回绝了,事先都没征求他的意见,他是事情过去好久以后,才从林一达口中知道的。高雅菊对林一达说,一个市委书记家里装修得像宾馆,老百姓会怎么想?影响不好嘛!老婆这么注意影响,不太可能授人以柄,他应该对她有信心。
躺在浴缸里洗澡时,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
齐全盛想了想,觉得这个电话应该是女市长赵芬芳打来的,事情闹到这一步,这位女市长应该以汇报的名义向他报丧了。伸手抓过话筒一听,倒有些意外,来电话的不是女市长赵芬芳,却是和他一起出国招商又同机回国的副市长周善本。
周善本在电话里叫了两声“齐书记”,似乎难以开口,停顿了半:“怎么……怎么听说这十几天咱家里出大事了?齐书记,情况你……你都知道了吧?”
齐全盛努力镇定着情绪:“什么大事啊?善本?天塌地陷了?啊?”
周善本讷讷地说:“我看差不多吧!咱们的市委常委、秘书长林一达和常务副市长白可树全进去了,听说就是今天夜里的事,还有……还有您家高雅菊同志和……”
齐全盛镇定不下去了:“善本,我家里的事刘重天同志和我说了,你不要再提了,林一达和白可树出事我还真不知道,——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啊?给我细说说,不要急。”
周善本讷讷着:“说……说法不少,在电话里几句话恐怕也说不清楚……”
齐全盛说:“那就到我这儿来一趟吧,啊?当面说。”
周善本提醒道:“齐书记,您又忘了?我家可是在新圩港区。”
齐全盛这才想了起来:周善本根本不住在市委公仆楼,做副市长八年了,仍然住在当年港区破旧的工人宿舍,于是便和气地道:“好,好,那……那就算了,明吧!”
周善本又问:“齐书记,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明天的总结会还开么?”齐全盛想都没想:“照常开,我这市委书记既然还没被免掉,就该干啥还干啥!”
周善本叹了口气:“那好,我准时到会。”停了一下,又安慰说,“齐书记,你也把心放宽点,您对咱镜州是有大贡献的,我看省委会凭良心对待您的!”
齐全盛哼了一声:“别说了,善本,这次我准备被诬陷!”说罢,默默地放下了电话。
真没想到,第一个主动打电话来安慰他的副市级干部竟会是周善本,更没想到周善本在这个灰暗的时刻竟能说出这么让他感动的话!一个班子共事八年了,这次又一起出国十三天,这个脾气古怪的副市长除了正常工作,从没和他说过任何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话。当赵芬芳、林一达、白可树这些人扮着顺从的笑脸,围着他团团转时,周善本离他远远的,有时甚至是有意无意躲着他,现在却把电话主动打来了,还谈到了良心……刘重天有良心吗?如果有良心的话,能这么心狠手辣斩尽杀绝吗?当上省纪委常务书记,就处心积虑拿镜州做起大块政治文章了,什么事发突然?什么省委?什么秉义同志、士岩同志?别有用心做文章的只能是你刘重天!你还好意思说通气!你是不讲良心,也不顾历史!
他们在镜州斗争的历史证明,错的是刘重天,而不是他齐全盛,如果不是时任省委书记的陈百川同志和省委当年果断调整镜州领导班子,就没有今天这个稳定发展的新镜州。
历史的一幕幕,一页页,浮现在齐全盛面前。
第三节 历史
镜州是个依山傍海的狭长城市,位于清溪江的入海口。城区分为两大块,一块叫镜州老区,一块叫新圩区,两区间隔四十二公里。据史志记载,隋唐之前海岸线在古镜州城下,嗣后,海岸线不断后退,才把镜州抛在了大陆上,才有了镜州和新圩各自不同的历史存在。清朝到民国的三百多年间,镜州和新圩是各不相属的两个独立县治所在,直到五十年代,国务院区划调整,两地才合为一处,定名镜州,变成了一个专区。专区的行政中心一直放在古镜州,建设重心也在古镜州,位于海滨的新圩只是一个海港。改革开放后,镜州市成了国家最早的对外开放城市之一,新圩的重点建设才提上了议事日程。根据国家长期发展规划,省委、省政府决定加大对新圩的投资和招商引资力度,制定了一系列优惠政策,新圩区的开发一时间成了本省的最大热点。也就是从那时起,省内外出现了镜州市行政中心东移新圩的呼声。
面对迅速崛起的海滨城市新圩,地处内陆的镜州落伍了,受地域环境的限制,没有多少发展空间,显得死气沉沉。时任镜州市委书记的陈百川注意到了上上下下的议论和呼声,因势利导,组织海内外专家反复论证,为镜州市未来发展做了一个总体规划,决定将镜州市行政中心由镜州老城东移至新圩。这一决定被国家和省里批准后,陈百川大笔一挥,在新圩滩涂上圈地三千亩,准备大兴土木,打造全新的镜州党政机关。齐全盛当时是新圩区委副书记,亲眼目睹了那难忘的历史一幕:陈百川率着市委、市政府和各部委局办党政干部去看地盘,手臂一挥,指着东面绵延十几公里的黄金海岸和波涛起伏的大海,说了这么一番话——“……同志们,今天,我们在创造历史,一个古老城市的崭新历史。镜州市从此以后将面对海洋,决不能退缩在内陆上做旱鸭子。既然改革开放的好时代给了我们这个机遇,我们就得牢牢抓住,就要勇敢地跳到海里去拼搏,去创造属于我们这代人的辉煌!”
然而,陈百川和他的班子却没能最终创造出一个海洋时代的辉煌,改革开放毕竟刚刚开始,要干的事太多了,要用钱的地方也太多了,镜州党政机关的新大楼一幢没竖起来,一纸调令,陈百川便去了省城,出任省委副书记兼省城市委书记,三年后做了省委书记。
嗣后,在省城鹭岛国宾馆,已做了省委书记的陈百川曾和即将出任镜州市委书记的齐全盛说过,当时,他真不想提拔进省城,就是想好好在镜州干点事,做梦都梦着把一个东方海滨的大都市搞起来。说这话时,陈老情绪不无感伤。老爷子再也没想到,他离任后推荐的头一位接班人会这么不争气,会把镜州的事情搞得这么糟糕。
陈百川提名推荐的头一位接班人是卜正军,一个山东籍的黑脸汉子,曾是省内呼声很高的政治新星,出任镜州市委书记时时年三十六岁,当时是省内最年轻的市委书记了。卜正军颇有陈老的那股拼命精神,思想比陈老还要解放,遇到红灯绕着走。镜州在卜正军时代再次得到了超常规发展,镜州至新圩的十车道的快速路修通了,建筑面积近十万平方米的市委新大楼主体在新圩滩涂上竖起来了,新办公区的基础建设大部完成,市政府大楼也建到了一半,乡镇企业和个体经济大发展,镜州的经济排名从全省第六位一举跃入全省第二名,把省城和历史上的经济重镇平湖都抛在了后面。但也正是这个卜正军时代,镜州出了个大乱子:假冒伪劣产品不但占领了国内市场,还冲出国门走向了世界;再一个就是走私,主要是走私汽车。
一封封举报信飞向北京,中央震惊了,下令彻查严办。
一夜之间卜正军时代结束了,镜州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同时垮台,负有领导责任的卜正军和市长被同时撤职,主管副市长、海关关长、公安局长和一些基层单位的负责人共五十余人被判刑入狱。卜正军这颗政治新星也从灿烂的星空中无奈地陨落下来,不是陈百川和省委暗中保护,没准也要在牢里住上几年。陈百川其时刚做了省委书记,给了卜正军应有的党纪政纪处分之后,安排卜正军到省委政策研究室做了研究员。两年之后,卜正军肝癌去世,去世时竟穷得身无分文,家徒四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陈老,对不起省委。陈老得知后泪如雨下,从中央开会回来,家都没回,就直接去了殡仪馆,冲着卜正军的遗体深深三鞠躬。
几天后到镜州检查工作时,陈老动情地说:卜正军犯了很多错误,甚至是犯了罪,可我仍要说这个同志本质不坏!我们改革就是探索,探索就不可能没有失误,有了失误必须纠正,必须处理,也就是说,做出失误决策的领导者,必须做出个人牺牲,必须正确对待。
过去战争年代,我们掩埋了同志的尸体,踏着同志的血迹前进,今天的改革开放,也还要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允许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想自己过平安日子的同志请给我走开!
陈老在镜州检查工作大发脾气的时候,镜州经济正处在一个短暂的停滞期。卜正军之后的继任市委书记王平消极接受了卜正军的教训,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位名叫王平的同志也真够“平”的,四平八稳,有棱角,敢闯敢冒的干部一个不用,在职两年没干成一桩正事,连新圩市政办公新区的建设都因资金问题停下来了。招商引资头一年是零增长,次一年竟出现了负增长,整个镜州像被霜打后的茄子园,弥漫着一片死气和晦气。
也正因为受了王平排挤,在镜州没法干事,齐全盛才私下里做工作,从镜州市委副书记的任上调到省政府做了秘书长。
调整镜州班子的问题由陈老及时提到了省委常委会上。这个决定镜州历史的省委常委会断断续续开了三天,最后决定了:市委书记王平和市长全部调离,将经济大市平湖的市长刘重天调任镜州市长,将齐全盛从省政府调回镜州任镜州市委书记,连夜谈话,次日上任。
这是一九九三年二月三日的事,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发表没多久。
镜州市的齐全盛时代就这么开始了,开始得极为突然,也极不协调。省委做出这个决定前,并没有和他进行过深入谈话,他对即将和他搭班子的刘重天并没有多少了解,只是在省里的一些会议上见过面。和陈老的关系也淡得很,不但没有什么个人私交,连工作接触都比较少。可陈老竟是那么了解他,说是你这个同志啊,在新圩区做区委副书记时就干得不错嘛,卜正军过去汇报工作也没少提起过你。你年富力强,有正军同志的那种闯劲,生长在镜州,又长期在镜州工作,我和省委都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是合适的人选,那么刘重天是合适的人选么?刘重天到镜州来究竟干了些什么呢?
我在镜州干了些什么?当然是干了一个市长该干的事,我尽心了,尽力了!离开镜州七年了,今天我仍然敢拍着胸脯说:我刘重天对得起党,对得起镜州八百万人民!你齐全盛可以好大喜功,可以打着省委书记陈百川同志的旗号狐假虎威,一手遮天,我刘重天不能!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一市之长,我刘重天必须实事求是,不唯上,只唯实!
一九九三年二月的镜州市是个什么情况啊?卜正军自己把自己搞垮了,班子也垮了,涉嫌走私的主管副市长和五十一个科以上干部被判了刑,六个市级领导干部受到了党纪政纪处分,被调离现岗位。卜正军引发的一场政治大地震刚过去,余震不断,王平不称职的短命班子又散了,书记、市长双双调离,又一场大地震开始了。陈百川代表省委主持的全市党政干部大会刚开过,他和齐全盛就接到了市委、市政府好几个负责干部的请调报告。那些王平提起来的干部在看他们,也在试探他们,看他们是不是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不是搞家天下。
齐全盛是怎么做的呢?明白无误地搞家天下。第一次和他交心时就毫不掩饰地说:王平提起的干部,想走的全让他们走,赖在茅坑上不拉屎的,就是不想走我们也要请他挪挪窝!对想干事能干事又受到王平排挤的干部,要尽快提上来,摆到适当的岗位上去,镜州必须有个新局面,这是陈百川书记和省委对我们的期待。
说着这些堂而皇之的漂亮话,过去的老朋友、老部下,全被齐全盛提起来了,包括林一达和白可树。刘重天记得,齐全盛在一个月后的一次讨论干部问题的市委常委会上一下子就任命了八十二名县处级干部。他一直在平湖工作,对镜州的情况不熟悉,这些干部对他来说都只是名字,齐全盛却熟得很,连组织部长的情况汇报都没听完就拍了板,就在任命名单上签了字,权力在此人手上简直像一件儿童玩具。
后来才发现,有些干部是用错了,下面意见和反映都很大,他好心好意地私下提醒齐全盛,要齐全盛在干部问题上慎重一些。齐全盛嘴上应付,心里根本不当回事,反而认为他想抓权,几次婉转地告诉他:一把手管干部既不是从他开始的,也不是从现在开始的。
干部使用问题上的分歧往往是最深刻的分歧,谁都知道当领导就是用干部,出主意嘛!班子的裂痕从那一刻起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接下来,在新圩市委新办公区建设问题上,矛盾公开爆发了。齐全盛要求政府这边一年内完成新圩办公区的全部在建和续建工程,保证市委、市政府和下属部门在年底全从镜州老城区迁到新圩办公。齐全盛打出的旗号又是陈百川,在市委、市政府的党政办公会上说,要请省委陈书记到镜州新市委过大年。这谈何容易?如果容易,王平那届班子还不早就办了?资金缺口高达五十亿,市面一片萧条,走私放私和伪劣产品带来的双重打击还没使镜州经济恢复元气,他上哪里去搞这五十个亿?去偷去抢吗!
他把问题摆到了桌面上,齐全盛的回答倒轻松:事在人为嘛,你当市长的去想办法!
办法想了多少啊,为这五十个亿,他真是绞尽了脑汁。结果令人失望,没有什么好办法,在一年内搞到五十亿,完成行政中心的整体东移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他郁郁不乐地请齐全盛拿个高招出来。齐全盛只说了一句话,“碰到红灯绕着走嘛,”再多的就不说了。后来才知道,齐全盛那时就把他当政治对头,防着他一手了,逼着他去玩违规的游戏。
违规的游戏不能玩,红灯绕不过去决不能闯,卜正军的例子摆在那里了。他只好和齐全盛摊牌,明确提出:我们的工作不是做给陈百川同志和省委看的,一定要实事求是,当务之急不是要完成行政中心的整体东移,而是要尽快恢复镜州的经济元气和活力,发挥镜州市集体和私营经济较强的优势,在坚决堵住造假源头的同时,引进国内外高新技术,引进竞争机制,健全和完善市场秩序,把市场真正搞活做大,让镜州以健康的身姿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齐全盛心里火透了,嘴上却不好说,笑眯眯地连声说好,再不提行政中心东移的事。没想到,从那以后齐全盛便不管不顾一头扎到了新圩工地上,把个新圩区区委差不多弄成了第二市委,日夜泡在那里。时任区委副书记的白可树就此贴上了齐全盛,几乎和齐全盛形影不离。结果,没多久市委新大楼和附属建筑恢复施工,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钱。
当年年底,市委机关全搬到了新大楼办公去了,当真在气派非凡的新大楼里接待了省委书记陈百川一行。
这就使矛盾公开到社会上了,市委在新圩办公,政府在镜州老城区办公,中间隔了四十二公里的高速路,开个党政办公会,商量个事儿都不方便。省里风言风语就传开了,说镜州有两个中心,一个以市委书记齐全盛为中心,一个以市长刘重天为中心,是一城两制。直到今天,刘重天还坚持认为:这是齐全盛挤走他的一个阳谋,恶毒而又工于心计。明明是齐全盛权欲熏心,不顾大局,却给省委造成了他摆不正位置,闹不团结,闹独立的假象。
搞了这番阳谋还不算,阴谋手段也上来了,抓住他秘书祁宇宙收受股票贿赂的事大做文章,刮他的臭风,目的只有一个,把他从镜州市挤走,后来事情的发展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嗣后,齐全盛开始一趟趟跑省城,名义上是找陈百川和省委汇报工作,实则是不断告他的状。行政中心整体东移是陈百川在任时定下的规划,他没执行得了,齐全盛执行了,公理的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陈百川和省委的态度可想而知。齐全盛抓住这个由头,大谈班子的团结问题,向陈百川要绝对权力,说是没有这种绝对权力和钢铁意志,他很难开拓局面干大事。陈百川和当时的省委竟然也就相信了齐全盛的鬼话,竟然一纸调令将他从镜州调到省冶金厅去做厅长。他接到调令那天在干什么呢?他正在镜州最大的针纺织品批发市场带着一帮工商人员保护十二家浙江纺织品批发商,在为重塑镜州经济和镜州商品的形象实实在在地工作着!
这十二家来自外地的批发商用价廉质优的产品将镜州本地针纺织品打得落花流水,从国营到集体、私营几十家纺织厂、服装厂被迫停产,成千上万的本地工人丢了饭碗。愤怒的工人们围住这些浙江批发商,要他们滚蛋,要求镜州市政府保护镜州人的商业利益和生存空间。面对这种群情激愤的骚动场面,他的回答是,这是不可能的!政府要保护的是竞争,是先进的生产力,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决不保护落后!他大声疾呼:“镜州人的商业利益和生存空间要在竞争中去争取,镜州市人民政府永远不搞地方保护主义!”这些话和他的这种开放式的经济思想,后来都变成齐全盛的“发明”赫然写进了“镜州模式”的先进经验中去了,文章连篇累牍,从《人民日报》到省里的大报小报,登得四处都是。更有意思的是,离开镜州两年后的一个春节,齐全盛笑呵呵地跑来看他,还给他带来了几套镜州服装。说是你刘市长虽然离开了,发展经济的好想法却坚持下来了,过时机器过时货这二年全让我们陆续砸了,我们镜州可真是在市场竞争中发展了先进的生产力啊!
他当时真想好好骂齐全盛一通,可却一句没骂,还让厅办公室安排了一顿饭,请齐全盛喝了瓶五粮液。席间说了些镜州干部的情况,得知林一达和白可树要进市委常委班子了,他心里冷笑说,这个齐全盛看来真有绝对权力了,镜州恐怕快要改名齐州了!
失去人民监督的绝对权力必然导致绝对腐败,今天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更让刘重天刻骨铭心的,还有调动工作引发的那场导致他家破人亡的车祸——事过七年了,他仍记得很清楚:他和夫人邹月茹的调令是同一天接到的,他去省冶金厅做厅长,邹月茹去省民政厅办公室做副主任。因为接到调令的那天是个星期天,省委主持的全市党政干部大会要在次日上午召开,他便在镜州市长的位置上多留了一天。偏巧那天针纺织品批发市场商贩突然闹事,他听到汇报便赶去处理了。正要走时,市政府办公厅联系好的两辆给他们搬家的大卡车开到了市委宿舍十四号楼门口。儿子贝贝吊在他脖子上不放他走,夫人邹月茹也劝他不要再去多管闲事了。他没听,说是全市党政干部大会还没开,省委的免职文件还没宣布,他现在还是市长,对这种事不能不管。说罢,硬扳开贝贝娇嫩的小手,在贝贝的号啕声中上车走了。车已启动了,邹月茹又追了上来,说既然如此,干脆过几天再搬家吧。他没同意,厉声说,就今天搬,明天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一散,我马上到省城,一天也不在镜州多呆!
这个赌气的决定嗣后让他悔恨万端,——他再也没想到,搬家的卡车会在镜州至省城的路上出车祸!那时,镜州至省城的高速公路还没修通,路况很不好,走在前面的那辆卡车急转弯翻到了河沟里,年轻司机和儿子贝贝当场身亡,夫人邹月茹重伤瘫痪,再也站不起来了。
噩耗传来,他泪水长流,差点儿昏了过去,这打击太沉重了,真是船破又遇顶头风啊。
因为尚未到省民政厅报到,邹月茹仍算镜州市委干部,镜州市委办公厅在市委书记齐全盛的亲自主持下专门开了一个会,郑重决定:对邹月茹做因公负伤处理,保留出事前保密局局长的行政级别和待遇不变,生养死葬,决不推脱。当齐全盛赶到省城,把这个打印好的文件递到他手上,向他表示慰问时,他满眼是泪说了一句话:“老齐,我会永远记住镜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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