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一步赶到的省、市纪委和省反贪局人员已在市委秘书长林一达和常务副市长白可树家的二层小楼前等待,现场气氛于平静之中透出些许紧张来。白可树有涉黑嫌疑,在镜州的关系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不谨慎不行。专案组在最后一分钟才决定了深夜上门的行动方案。
林、白两家的小楼是挨在一起的,林家是十四号楼,白家是十五号楼,两座小楼现在已被作为一个总目标团团围住。两家之间是一片绿地,绿地当中也站上了几个穿便衣的年轻干警。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越来越大,现场执勤干警们浑身上下全湿透了。
省委的决定文件读完,林一达怯怯地喊了声:“刘……刘市长……”
刘重天本能地“哦”了一声,问:“林一达,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一达看看客厅里的人,欲言又止:“刘市长,我……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刘重天摆摆手,淡然道:“不必了,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林一达苦苦一笑:“那……那就算了吧!”
然而,走到门口,当他从林一达身边擦肩而过时,林一达一把抓住他的手,急促地说了一句:“刘……刘市长,你别搞错了,我……我一直不是齐全盛的人,真的!”
刘重天一把甩开林一达的手,逼视着林一达:“林一达,你什么意思?你的经济问题和齐全盛同志有什么关系?是你的问题你都得向组织说清楚!走!”
在十五号楼白家却发生了另外的一幕:被齐全盛一手提起来的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白可树不是软蛋,“两规”决定宣布之后,这位本省最年轻的常务副市长冷冷看着刘重天,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说了句:“有能耐啊,刘重天,你到底还是带着还乡团杀回来了!”
刘重天冲着白可树讥讽地笑了笑:“白区长,我当年做市长时没少批评过你呀,没想到这些年你还是不长进嘛,狗嘴里仍然吐不出象牙来!又说错了!不是我回来了,也不是还乡团回来了,是党纪国法回来了!”说罢,收敛了笑容,冲着身边的工作人员一挥手,“带走!”
精心安排了几天的收捕行动不到半小时全结束了,林一达、白可树和齐全盛的夫人高雅菊全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去了,惊动中纪委和中组部的镜州腐败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在二零零一年五月十日的这个风雨之夜全部落网,惟一的遗憾是:齐全盛的女儿齐小艳脱逃。
准备上车离开市委宿舍时,省公安厅赵副厅长来了个电话,汇报说:警力已布置下去,镜州市主要交通要道已派人盯住了,齐小艳可能落脚的地方都派了人监视,马上还准备对全市重点娱乐场所好好查一查。刘重,娱乐场所可以查,但要策略一些,不要搞得满城风雨,免得被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镜州目前的情况比较复杂。
陈立仁马上接过话题说:“不是比较复杂,是太复杂了!刘书记,我怀疑市纪委那个女处长故意放走了齐小艳!你说说看,女处长为什么就追不上齐小艳?她是真追还是假追?啊?”
刘重天先没做声,上了车,才沉下脸批评说:“老陈啊,你怎么还是这么没根据地乱说一气呀?刚才你没听到吗?白可树已经骂我们是还乡团了!你能不能少给我添点儿乱!”沉默了一下,才又说,“别说那个女处长了,我看就是你陈立仁也未必就能追上齐小艳,齐小艳上中学时就是全市短跑冠军,一起搭班子的时候,老齐没少给我吹过!”
陈立仁叹了口气:“齐小艳这一跑,蓝天科技公司的案子可就难办了。”这么说着,车已启动了,转眼间便开到了市委宿舍大门口。
又一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就在刘重天挂着省城牌号的警车要驶出大门时,镜州市001号齐全盛的车正巧驶入了大门。双方雪亮的车灯像各自主人的眼睛,一下子逼向了对方,两车交会的一瞬间,车内的主人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
像有某种默契,两辆车全停下了,车刹得很急,双方停车的距离不足三米。
刘重天摇下车窗,喊了声:“哎,老齐!”先下了车,走到雨水中。齐全盛迟疑了一下,也下了车。
似乎是为了弥补那不该发生的迟疑,齐全盛主动向刘重天走了两步,呵呵笑着,先说了话:“哦,重天啊,怎么半夜三更跑到我这儿来了?我这该不是做大头梦吧?啊!”
说着,齐全盛挺自然地握住了刘重天的手。
刘重天双手用力,回握着齐全盛的手:“老齐,是我做大头梦哟,前几天还梦着和你在市委常委会上吵架哩!——哎,怎么听说你率团到欧洲招商去了?今天刚回来吧?”
齐全盛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眯眯地道:“刚回来,咱市驻上海办事处要我在上海休息一夜,倒倒时差,我没睬他们,镜州这摊子事我放心不下呀,马上又要筹备国际服装节了!”
刘重天笑道:“是啊,是啊,你老伙计的干劲谁不知道?啊?早上一睁眼,夜里十二点,跟你搭了两年班子,我可是掉了十几斤肉!这次来看看才发现,咱镜州的变化还真不小,同志们都夸你做大事做实事哩!哦,对了,月茹要我务必代她向您这老领导问好哩!”
齐全盛怔了一下:“哦,也代我向月茹问好,说真的我对月茹的挂记可是超过对你老伙计的挂记哩!”略一停顿,又说,“重天,你也别光听这些好话呀,现在想看我笑话、想整我的人也不少,我呢,想得很开,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不操这份无聊的闲心!你说是不是?”
刘重天脸上的笑僵住了:“老齐,你这话我听出音了!你回来得正好,有个情况我得先和你通通气,——按说秉义同志、士岩同志会代表省委、省纪委正式和你通气,可这不巧碰上了,就先打个招呼吧!走,走,到我车上说!”
齐全盛站着不动,脸上仍挂着笑意:“重,说吧,这雨不大。”刘重天真觉得难以吐口,苦苦一笑:“老齐,真是太突然,也太意外了,镜州出了起经济大案,涉及到市委、市政府一些主要领导干部,秉义同志和省委常委们开了个专题会,决定由士岩同志牵头,让我组织了一些同志扎在镜州具体落实办案。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也涉及到了你夫人高雅菊和小艳,所以,省委和秉义同志的意见是……”
齐全盛没听完便转身走了,上车前才又扭过头大声说:“重天,你不要说了,你回来抓镜州案子,好,很好,你就按省委和士岩同志的意见办吧,我回避就是!”
刘重天冲着齐全盛的车走了两步:“老齐,你……你可千万别产生什么误会!”
齐全盛从车里伸出头,一脸不可侵犯的庄严神圣:“我不会误会,重天,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对腐败分子你还客气什么?就是要穷追猛打,高雅菊和齐小艳也没有超越法律的特权!”
说罢,齐全盛的镜州001号车突然提速,一溜烟开走了。
车轮轧出的泥水溅了刘重天一身一脸。
刘重天塑像般立着,竟没躲闪,怨愤交加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齐全盛远去的坐车。
小区美丽的兰花灯下,齐全盛的坐车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拐弯处。
这时,陈立仁走到刘重天身边,轻声呼唤着:“哎,刘书记,刘书记……”
刘重天被唤醒了,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和泥水,无奈地摇摇头,上了自己的车。
房间的灯一一亮了,是秘书李其昌跑前跑后按亮的。
其昌这孩子心里啥都有数,却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小伙子把客厅和几个房间搞得一片明亮之后,又及时打开了饮水机电源,准备烧水给他泡茶。因为李其昌的存在,齐全盛空落落的心里才有了一些充实,这个让他痛苦难堪的长夜才多了一丝温暖的活气。
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地震,老婆高雅菊和女儿小艳此刻应该守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分享又一次小别之后的团聚,这座两层小楼的每一个角落都将充满她们的欢声笑语。
然而,却发生了这么巨大的一场变故!他的老婆、女儿都落到了老对手刘重天手中,都被刘重天以党纪国法的名义带走了,只把她们生命的残存气息留在了楼内的潮湿空气中。
刘重天这回看来是要赶尽杀绝了!此人从镜州调离到省里工作后,七年不回来,每次路过镜州都绕道,这次一回来就如此猛下毒手,由此可见,刘重天的到来意味深长,此人回来之前恐怕不是做了一般的准备,而是做了周密且精心的准备,这准备的时间也许长达七年,也许在调离镜州的那一天就开始了。他太大意了,当时竟没看出来,竟认为刘重天还可以团结,竟还年年春节跑到省城去看望这条冻僵的政治毒蛇!
电话响了,响得让人心惊肉跳,齐全盛怔怔地看着,没有接。
李其昌正在电话机旁收拾出国带回来的东西,投过来征询的目光。齐全盛沉吟了片刻,示意李其昌去接电话。
李其昌接起了电话:“对,齐书记回来了,刚进门,你是谁?”
显然是个通风报信的电话,齐全盛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李其昌不住地“哦”着,握着话筒听着,几乎一句话没说。
放下话筒,李其昌不动声色地汇报说:“齐书记,是个匿名电话,打电话的人不肯说他是谁,口音我也不太熟,估计是小艳的什么朋友。打电话的人要我告诉您,小艳逃出来了,现在很安全,要您挺住,不要为她担心。”
齐全盛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拍拍李其昌的肩头:“好了,其昌,你也别在这里忙活了,快回去吧,啊?你看看,都快半夜一点了!”李其昌笑了笑:“齐书记,既然这么晚了,我就住在您这儿吧!”
齐全盛心头一热,脸面上却看不出啥:“别,别,出国快半个月了,又说好今天回去,不回去怎么行啊?小王不为你担心啊?走吧,走吧,我也要休息了!”
李其昌不再坚持:“那好,齐书记,我把洗澡水给您放好就走!”
齐全盛说:“算了,其昌!我自己放吧,这点事我还会干!”
李其昌不听,洗了浴缸,放好一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才告辞走了。
惟一一丝活气被李其昌带走了,房间里变得空空荡荡。窗外的风声雨声不时地传来,使长夜的狰狞变得有声有色。如此难熬的时刻,在齐全盛迄今为止的政治生涯中还从没出现过。齐全盛一边慢吞吞地脱衣服,准备去洗澡,一边想,难熬不等于熬不过去,人生总有许多第一次,只不过他的这个第一次来得晚了一点罢了。
齐全盛不相信女儿齐小艳会有什么经济问题。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女儿志不在此,她要走他走过的路,辉煌的从政之路,用权力改变这个世界,造福镜州市千千万万老百姓,也创造一个政治家的辉煌历史丰碑。今天的事实证明,女儿很有政治头脑,知道自己落到刘重天手里可能会顶不住,没事也会被整出事来,所以才一走了之。
女儿走得好啊,不但给刘重天出了难题,也为他赢得了思索和整顿阵地的时间。
那么,老婆高雅菊呢?会陷到经济犯罪的泥潭中去吗?也不可能。老婆不是贪财的人,否则,当年不会嫁给他这个来自星星岛的渔家穷小子。结婚三十二年了,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也从没听她抱怨过啥。随着他地位越来越高,该有的又全有了,高雅菊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尊重,心里是满足的。再说,她也早在三年前退休了,不可能涉及到什么经济案件中去。就是退休以后,他对她的教育和提醒也没放松,她不但听进去了,也照着办了。他亲眼看到高雅菊把送礼的人一次次从家里无情地赶出去,态度比他还严厉。就在半年前吧,市委秘书长林一达主动带着人到家里搞装修,高雅菊一口回绝了,事先都没征求他的意见,他是事情过去好久以后,才从林一达口中知道的。高雅菊对林一达说,一个市委书记家里装修得像宾馆,老百姓会怎么想?影响不好嘛!老婆这么注意影响,不太可能授人以柄,他应该对她有信心。
躺在浴缸里洗澡时,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
齐全盛想了想,觉得这个电话应该是女市长赵芬芳打来的,事情闹到这一步,这位女市长应该以汇报的名义向他报丧了。伸手抓过话筒一听,倒有些意外,来电话的不是女市长赵芬芳,却是和他一起出国招商又同机回国的副市长周善本。
周善本在电话里叫了两声“齐书记”,似乎难以开口,停顿了半:“怎么……怎么听说这十几天咱家里出大事了?齐书记,情况你……你都知道了吧?”
齐全盛努力镇定着情绪:“什么大事啊?善本?天塌地陷了?啊?”
周善本讷讷地说:“我看差不多吧!咱们的市委常委、秘书长林一达和常务副市长白可树全进去了,听说就是今天夜里的事,还有……还有您家高雅菊同志和……”
齐全盛镇定不下去了:“善本,我家里的事刘重天同志和我说了,你不要再提了,林一达和白可树出事我还真不知道,——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啊?给我细说说,不要急。”
周善本讷讷着:“说……说法不少,在电话里几句话恐怕也说不清楚……”
齐全盛说:“那就到我这儿来一趟吧,啊?当面说。”
周善本提醒道:“齐书记,您又忘了?我家可是在新圩港区。”
齐全盛这才想了起来:周善本根本不住在市委公仆楼,做副市长八年了,仍然住在当年港区破旧的工人宿舍,于是便和气地道:“好,好,那……那就算了,明吧!”
周善本又问:“齐书记,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明天的总结会还开么?”齐全盛想都没想:“照常开,我这市委书记既然还没被免掉,就该干啥还干啥!”
周善本叹了口气:“那好,我准时到会。”停了一下,又安慰说,“齐书记,你也把心放宽点,您对咱镜州是有大贡献的,我看省委会凭良心对待您的!”
齐全盛哼了一声:“别说了,善本,这次我准备被诬陷!”说罢,默默地放下了电话。
真没想到,第一个主动打电话来安慰他的副市级干部竟会是周善本,更没想到周善本在这个灰暗的时刻竟能说出这么让他感动的话!一个班子共事八年了,这次又一起出国十三天,这个脾气古怪的副市长除了正常工作,从没和他说过任何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话。当赵芬芳、林一达、白可树这些人扮着顺从的笑脸,围着他团团转时,周善本离他远远的,有时甚至是有意无意躲着他,现在却把电话主动打来了,还谈到了良心……刘重天有良心吗?如果有良心的话,能这么心狠手辣斩尽杀绝吗?当上省纪委常务书记,就处心积虑拿镜州做起大块政治文章了,什么事发突然?什么省委?什么秉义同志、士岩同志?别有用心做文章的只能是你刘重天!你还好意思说通气!你是不讲良心,也不顾历史!
他们在镜州斗争的历史证明,错的是刘重天,而不是他齐全盛,如果不是时任省委书记的陈百川同志和省委当年果断调整镜州领导班子,就没有今天这个稳定发展的新镜州。
历史的一幕幕,一页页,浮现在齐全盛面前。
第三节 历史
镜州是个依山傍海的狭长城市,位于清溪江的入海口。城区分为两大块,一块叫镜州老区,一块叫新圩区,两区间隔四十二公里。据史志记载,隋唐之前海岸线在古镜州城下,嗣后,海岸线不断后退,才把镜州抛在了大陆上,才有了镜州和新圩各自不同的历史存在。清朝到民国的三百多年间,镜州和新圩是各不相属的两个独立县治所在,直到五十年代,国务院区划调整,两地才合为一处,定名镜州,变成了一个专区。专区的行政中心一直放在古镜州,建设重心也在古镜州,位于海滨的新圩只是一个海港。改革开放后,镜州市成了国家最早的对外开放城市之一,新圩的重点建设才提上了议事日程。根据国家长期发展规划,省委、省政府决定加大对新圩的投资和招商引资力度,制定了一系列优惠政策,新圩区的开发一时间成了本省的最大热点。也就是从那时起,省内外出现了镜州市行政中心东移新圩的呼声。
面对迅速崛起的海滨城市新圩,地处内陆的镜州落伍了,受地域环境的限制,没有多少发展空间,显得死气沉沉。时任镜州市委书记的陈百川注意到了上上下下的议论和呼声,因势利导,组织海内外专家反复论证,为镜州市未来发展做了一个总体规划,决定将镜州市行政中心由镜州老城东移至新圩。这一决定被国家和省里批准后,陈百川大笔一挥,在新圩滩涂上圈地三千亩,准备大兴土木,打造全新的镜州党政机关。齐全盛当时是新圩区委副书记,亲眼目睹了那难忘的历史一幕:陈百川率着市委、市政府和各部委局办党政干部去看地盘,手臂一挥,指着东面绵延十几公里的黄金海岸和波涛起伏的大海,说了这么一番话——“……同志们,今天,我们在创造历史,一个古老城市的崭新历史。镜州市从此以后将面对海洋,决不能退缩在内陆上做旱鸭子。既然改革开放的好时代给了我们这个机遇,我们就得牢牢抓住,就要勇敢地跳到海里去拼搏,去创造属于我们这代人的辉煌!”
然而,陈百川和他的班子却没能最终创造出一个海洋时代的辉煌,改革开放毕竟刚刚开始,要干的事太多了,要用钱的地方也太多了,镜州党政机关的新大楼一幢没竖起来,一纸调令,陈百川便去了省城,出任省委副书记兼省城市委书记,三年后做了省委书记。
嗣后,在省城鹭岛国宾馆,已做了省委书记的陈百川曾和即将出任镜州市委书记的齐全盛说过,当时,他真不想提拔进省城,就是想好好在镜州干点事,做梦都梦着把一个东方海滨的大都市搞起来。说这话时,陈老情绪不无感伤。老爷子再也没想到,他离任后推荐的头一位接班人会这么不争气,会把镜州的事情搞得这么糟糕。
陈百川提名推荐的头一位接班人是卜正军,一个山东籍的黑脸汉子,曾是省内呼声很高的政治新星,出任镜州市委书记时时年三十六岁,当时是省内最年轻的市委书记了。卜正军颇有陈老的那股拼命精神,思想比陈老还要解放,遇到红灯绕着走。镜州在卜正军时代再次得到了超常规发展,镜州至新圩的十车道的快速路修通了,建筑面积近十万平方米的市委新大楼主体在新圩滩涂上竖起来了,新办公区的基础建设大部完成,市政府大楼也建到了一半,乡镇企业和个体经济大发展,镜州的经济排名从全省第六位一举跃入全省第二名,把省城和历史上的经济重镇平湖都抛在了后面。但也正是这个卜正军时代,镜州出了个大乱子:假冒伪劣产品不但占领了国内市场,还冲出国门走向了世界;再一个就是走私,主要是走私汽车。
一封封举报信飞向北京,中央震惊了,下令彻查严办。
一夜之间卜正军时代结束了,镜州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同时垮台,负有领导责任的卜正军和市长被同时撤职,主管副市长、海关关长、公安局长和一些基层单位的负责人共五十余人被判刑入狱。卜正军这颗政治新星也从灿烂的星空中无奈地陨落下来,不是陈百川和省委暗中保护,没准也要在牢里住上几年。陈百川其时刚做了省委书记,给了卜正军应有的党纪政纪处分之后,安排卜正军到省委政策研究室做了研究员。两年之后,卜正军肝癌去世,去世时竟穷得身无分文,家徒四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陈老,对不起省委。陈老得知后泪如雨下,从中央开会回来,家都没回,就直接去了殡仪馆,冲着卜正军的遗体深深三鞠躬。
几天后到镜州检查工作时,陈老动情地说:卜正军犯了很多错误,甚至是犯了罪,可我仍要说这个同志本质不坏!我们改革就是探索,探索就不可能没有失误,有了失误必须纠正,必须处理,也就是说,做出失误决策的领导者,必须做出个人牺牲,必须正确对待。
过去战争年代,我们掩埋了同志的尸体,踏着同志的血迹前进,今天的改革开放,也还要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允许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想自己过平安日子的同志请给我走开!
陈老在镜州检查工作大发脾气的时候,镜州经济正处在一个短暂的停滞期。卜正军之后的继任市委书记王平消极接受了卜正军的教训,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位名叫王平的同志也真够“平”的,四平八稳,有棱角,敢闯敢冒的干部一个不用,在职两年没干成一桩正事,连新圩市政办公新区的建设都因资金问题停下来了。招商引资头一年是零增长,次一年竟出现了负增长,整个镜州像被霜打后的茄子园,弥漫着一片死气和晦气。
也正因为受了王平排挤,在镜州没法干事,齐全盛才私下里做工作,从镜州市委副书记的任上调到省政府做了秘书长。
调整镜州班子的问题由陈老及时提到了省委常委会上。这个决定镜州历史的省委常委会断断续续开了三天,最后决定了:市委书记王平和市长全部调离,将经济大市平湖的市长刘重天调任镜州市长,将齐全盛从省政府调回镜州任镜州市委书记,连夜谈话,次日上任。
刘重天先没做声,上了车,才沉下脸批评说:“老陈啊,你怎么还是这么没根据地乱说一气呀?刚才你没听到吗?白可树已经骂我们是还乡团了!你能不能少给我添点儿乱!”沉默了一下,才又说,“别说那个女处长了,我看就是你陈立仁也未必就能追上齐小艳,齐小艳上中学时就是全市短跑冠军,一起搭班子的时候,老齐没少给我吹过!”
陈立仁叹了口气:“齐小艳这一跑,蓝天科技公司的案子可就难办了。”这么说着,车已启动了,转眼间便开到了市委宿舍大门口。
又一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就在刘重天挂着省城牌号的警车要驶出大门时,镜州市001号齐全盛的车正巧驶入了大门。双方雪亮的车灯像各自主人的眼睛,一下子逼向了对方,两车交会的一瞬间,车内的主人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
像有某种默契,两辆车全停下了,车刹得很急,双方停车的距离不足三米。
刘重天摇下车窗,喊了声:“哎,老齐!”先下了车,走到雨水中。齐全盛迟疑了一下,也下了车。
似乎是为了弥补那不该发生的迟疑,齐全盛主动向刘重天走了两步,呵呵笑着,先说了话:“哦,重天啊,怎么半夜三更跑到我这儿来了?我这该不是做大头梦吧?啊!”
说着,齐全盛挺自然地握住了刘重天的手。
刘重天双手用力,回握着齐全盛的手:“老齐,是我做大头梦哟,前几天还梦着和你在市委常委会上吵架哩!——哎,怎么听说你率团到欧洲招商去了?今天刚回来吧?”
齐全盛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眯眯地道:“刚回来,咱市驻上海办事处要我在上海休息一夜,倒倒时差,我没睬他们,镜州这摊子事我放心不下呀,马上又要筹备国际服装节了!”
刘重天笑道:“是啊,是啊,你老伙计的干劲谁不知道?啊?早上一睁眼,夜里十二点,跟你搭了两年班子,我可是掉了十几斤肉!这次来看看才发现,咱镜州的变化还真不小,同志们都夸你做大事做实事哩!哦,对了,月茹要我务必代她向您这老领导问好哩!”
齐全盛怔了一下:“哦,也代我向月茹问好,说真的我对月茹的挂记可是超过对你老伙计的挂记哩!”略一停顿,又说,“重天,你也别光听这些好话呀,现在想看我笑话、想整我的人也不少,我呢,想得很开,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不操这份无聊的闲心!你说是不是?”
刘重天脸上的笑僵住了:“老齐,你这话我听出音了!你回来得正好,有个情况我得先和你通通气,——按说秉义同志、士岩同志会代表省委、省纪委正式和你通气,可这不巧碰上了,就先打个招呼吧!走,走,到我车上说!”
齐全盛站着不动,脸上仍挂着笑意:“重,说吧,这雨不大。”刘重天真觉得难以吐口,苦苦一笑:“老齐,真是太突然,也太意外了,镜州出了起经济大案,涉及到市委、市政府一些主要领导干部,秉义同志和省委常委们开了个专题会,决定由士岩同志牵头,让我组织了一些同志扎在镜州具体落实办案。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也涉及到了你夫人高雅菊和小艳,所以,省委和秉义同志的意见是……”
齐全盛没听完便转身走了,上车前才又扭过头大声说:“重天,你不要说了,你回来抓镜州案子,好,很好,你就按省委和士岩同志的意见办吧,我回避就是!”
刘重天冲着齐全盛的车走了两步:“老齐,你……你可千万别产生什么误会!”
齐全盛从车里伸出头,一脸不可侵犯的庄严神圣:“我不会误会,重天,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对腐败分子你还客气什么?就是要穷追猛打,高雅菊和齐小艳也没有超越法律的特权!”
说罢,齐全盛的镜州001号车突然提速,一溜烟开走了。
车轮轧出的泥水溅了刘重天一身一脸。
刘重天塑像般立着,竟没躲闪,怨愤交加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齐全盛远去的坐车。
小区美丽的兰花灯下,齐全盛的坐车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拐弯处。
这时,陈立仁走到刘重天身边,轻声呼唤着:“哎,刘书记,刘书记……”
刘重天被唤醒了,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和泥水,无奈地摇摇头,上了自己的车。
房间的灯一一亮了,是秘书李其昌跑前跑后按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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