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惑
第22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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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繁星在云中时隐时现,这些看似美丽的天体,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正在演绎着辉煌,还是已经死亡?如果近距离地观察它们,它们还会如此美丽吗?人和星星都是宇宙中的一个存在,在星星上面发生的故事,同样会在人身上发生,星星肯定是美丽和丑恶并存的,如同在人身上共生着的魔鬼和天使。

我从杜老嘴里听来的消息半个月后才公开。在局会议室,市委组织部部长亲自宣布了任免决定。楼局长被免去局长职务,上调中央另有任用;任命张局长担任局长职务,免去副局长职务;同时还任命了两位副局长,一个是从市委宣传部下来的马处长,另一个是从北方工业学院院长办公室调来的葛主任。两个人都很年轻,估计在四十岁左右。

参加会议的是全局正处以上干部,任免决定宣布之后,大家礼节性地鼓了掌。楼局长和张局长分别作了简短发言,他们说的什么我没听明白,因为我的大脑短路了。我满脑袋翻腾的都是问号。提拔副局长不是首先考虑综合处处长吗?怎么会从别的地方一下子调来两个副局长呢?是我们这些处长不够水平吗?还是他们的水平的确比我们高一块?要是从外面提拔,最多也只能提一个,从照顾局里这些处长的情绪考虑,也得从他们中间提拔一个,否则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看到新来的两个副局长满脸的踌躇满志,我真想骂人。他妈的,这叫什么事,老子辛辛苦苦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在组织能力、协调能力和写作能力等方面,无不表现出过人的才华,领导满意,群众满意,自己也很满意,满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仕途之路变得一马平川,谁知道自己的认识和领导的看法永远对不上号。自己感觉良好,领导却不觉得有多好。否则凭着楼局长的地位,说上一句话,应该还是很管用的。楼局长没说,也许我在他心目中也就是个当处长的料,所以他不屑于向组织部门推荐我,免得给他丢脸。

他当不当大官和我没关系,他只不过替我向组织部门说上一句话,比如说“可以考虑提拔小宋同志”,这就行了,我会为此感激他一辈子的。我用一辈子的感激都无法换来他的一句话,可见他对属下是多么吝啬。

情绪归情绪,工作还得照样干。楼局长把自己的东西搬走后,将钥匙退给了我。依照张局长的意见,我将楼局长的办公室又分开了,两位副局长各占一间。张局长把自己的房间和杜老的进行了调换,他的理由是,杜老也不来,把杜老的东西存放起来就行了。

搬家的具体工作是我安排的,张局长的屁股还没坐热,杜老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在局机关有他的内线,要不然他不会知道得这么快。他在电话里质问我,为什么把他的东西调到了别的房间?到底是谁的主意?我不能说实话,虽然这个实话我不说杜老也能猜得出来,他知道我这个小处长是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敢向他叫板的只有他昔日的部下,今日的一把手。妙就妙在他明明知道是谁的主意却不找,而拿我这个替罪羊试问,他也知道拿我试问是不会有结果的,但还要把他的愤怒表达出来。

等他的愤怒发泄得差不多了,我给他编了一个故事。我告诉他,那天清洁工清扫房间时忘了关窗户,一场大风将窗户刮坏了,连墙上的名人字画都刮撕了。为了不让房间里的东西再受损,只好将它们搬到安全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杜老在电话里相信了这个谎言。凭着他的智慧,这个谎言简直不堪一击,他之所以要我相信他已相信了这个谎言,就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的东西被挪动了,总得有个让他能说得出去的理由。我编的谎言就是他所需要的理由,不管这个谎言多么幼稚可笑。

我没有把杜老来电话这件事汇报给张局长。当初杜老离任时没把张局长扶正,他们之间已经结下了梁子,没准儿张局长还认为,他要是早上来一步,说不定今天也进了省部级领导干部学习班。以五十六岁的高龄当上正局级干部,也就干上一届,四年以后一换届就得走人。走人的时候肯定当不上省部级领导干部,他的资历太浅。

张局长当上一把手后的最大变化是由温文尔雅变得独断专行了。在楼局长奠定的工作基础上,他对局长们主管的工作重新进行了分工。他接过了楼局长主管的工作,同时还没放弃新办公大楼工程。对此我能找到的惟一理由是,他比较熟悉这项工程。实际上是范平领着一帮人在干,他这一层干部把握大局就可以了,是否熟悉并不重要。但是他不这样想,他坚持继续主管这项工程,别的局长也只好随他去。

近来张局长的精力出现了问题,他当上一把手没多久,他的夫人就病倒了。我作为综合处处长,必须要把照顾领导同志的家属当成分内的事,除了我自己经常跑医院看病人外,还安排处里的三个女同事轮流去看护。张局长的夫人才五十五岁,但无论外貌还是内在器官都进入了老年状态,她的身体零件坏了不少,除了心脏病之外,还有肾衰竭、糖尿病,数病齐发,搞得几科医生经常会诊,会完诊以后也是束手无策,只是每天打点滴,每天抽血查验各项指标,病人的病却一天天严重,医生们已无回天之力。

张局长每天都会去看一次,看到老伴在病床上一天天衰弱下去,他也毫无办法,权力在死神面前只能唉声叹气。他的儿子偶尔也会过去看看。儿子是独生子,不像父亲那样文质彬彬,言谈举止带着一股浪荡公子哥的劲儿。听张局长说,儿子早就离了婚,开了家贸易公司,和女朋友在外面单过,三十岁的人了也不要个孩子。从话音里听出,他很心疼自己这个惟一后代,但又有些无可奈何。

我劝张局长注意身体,少去几次医院,几十年的夫妻情分是一方面,但夫人的身体已不可挽回,就不要再把自己搞垮了。他不仅是一家之主,还是一局之长,他肩上的胆子超乎寻常地沉重。张局长接受了我的建议,把去医院的次数改成一周两次。暑去冬来,张局长的夫人终于离开了她所留恋的世界,在送她走的那天,张局长因悲伤过度病倒了。

这天上午,我和范平一起去看望张局长,来到他家后,见到了张局长的儿子和女朋友。张局长的儿子我已认识,他儿子的女朋友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五彩缤纷的内衣,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不久,头发乱糟糟的。此外,在张局长的病榻前,还有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房间里的暖气很热,屋里温暖如春,我注意到,中年妇女穿着鹅黄色的薄羊毛衫,像在自家似的光着脚穿拖鞋。

张局长抬抬手向我们打了招呼,中年妇女倒了几片药给他。他的儿子向我们介绍中年妇女是他女朋友的母亲,因为他要照顾生意,没时间照顾父亲,只好把已退休在家的未来岳母找来了。他特意强调,他的未来岳母退休前是个医生。

我和范平没有久坐,我把他该签阅的文件放下了,说等过几天送新文件时再来拿,喝过水后我们就出来了。中年妇女送我们出来,经过张局长夫人的遗像前,我们低头静默了片刻,中年妇女在一旁矜持地等待着我们,给我的感觉怪怪的。

张局长病了一个月才上班。本来他还想再休息一些日子,由我们来回给他送文件,全局工作在他的遥控之下运转正常,而在家里办公的自由度要远远胜于办公室,何况身边还有一位半老徐娘伺候着。因为教育部要在上海召开一个座谈会,要求单位一把手参加,他想去,所以才算上班了。

我打电话问他想乘坐哪个航班,他让我稍等片刻,然后告诉我,坐下午的航班。我刚要放下电话,又听他说道:“订两张票,另一张票的名字写丁亚兰,丁香的丁,亚洲的亚,兰花的兰。”

“我记下了,她是……”我盯着“丁亚兰”这三个字想,在我的印象里,全局没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她是我的保健医。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外出需要有人照顾。”张局长解除了我的迷惑。

“我明白了。”我放下电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丁亚兰无疑就是他儿子女朋友的母亲,他们肯定已经同居了,现在又要借公家的名义去度蜜月。他的夫人去世才一个月,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开始了新生活,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他找的借口冠冕堂皇,身体不好需要保健医,他又不是什么大干部,外出还要带保健医。不管多么冠冕堂皇,只要有了借口,就有了公款消费的理由,他可以携着准夫人陶醉在江南美景中了。

教育部的会期是五天,而张局长去了二十五天。他把一大堆票据交给了我,局领导需要报销的票据都是由综合处负责办理的,我签上字后,再报张局长签字就可以报销了。我让手下人将票据整理出来,一看吓一跳,张局长和丁亚兰这一趟去了上海、无锡、杭州、苏州,交通费、住宿费、各种门票费加起来共一万五千多块钱。在应该是我签字的地方我犹豫了,把单据锁进了抽屉。我签字我就要负责任,不仅对张局长负责,更要对单位负责,张局长这已经是在挥霍公款了,我签上字后就等于说我赞同至少是默认了他这种行为。遇此难题,我必须要请教我的高参老婆杨倩。

“老宋同志,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把这支笔看得太重了。”杨倩听我讲完后,马上批评道。

“按综合处处长的工作职责规定,我必须要履行监督职责,签字就是我履行职责的结果。如果随随便便放过去,就是我的失职。”

“你算老几?你不过是个摆设,从你这里过是在形式上走个过场。你以为真要你把关,给那些局长把关,可能吗?你记住,在同一个单位,下级不可能管上级,无论文件如何规定,在上级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你想,你的手下来管你,你舒服吗?你会听吗?你能没有想法吗?”

“你要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游戏规则不仅是人定的,也是人玩儿的。”

“老公,你要这么想就对了。你不按照别人希望的样子去玩儿,人家就不跟你玩儿了,你就该下课了,而等待接替你的人多的是。在政府机关工作,另类永远是孤独的,找不到知音。”

按照杨倩的话,第二天我就签字了。张局长打电话叫我过去一趟,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丝巾,递给我说:“送给你夫人的,小兰亲自挑的。”

“谢谢您。”我接过丝巾机械地说。“小兰”,叫得多亲切,瞧他满脸红光的样子,早已找不到老妻病逝留下的悲痛痕迹。

“小宋,你干得不错,我一直认为你是个人才,要不是组织部门的强行安排,上次本来要提你的。”张局长像吃错了药似的向我泄露了重大秘密。

“我会再努力的。”我受宠若惊地说。

“是要努力,古人不是说吗,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的经历不就是很好的说明吗?”张局长站起来,在我面前踱起了步子。“年轻人嘛,特别是担任了一定职务的年轻人,要跟领导一条心,这样领导才会喜欢,在关键时刻才会想到你,你说是不是?”

“是,您说得对。”

“你觉得马局长这个人怎么样?”张局长站在我面前,突然盯住我的眼睛问。

“马局嘛,我说不好。”我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在背后贸然评论局级领导干部,要冒很大风险的,一不小心就会给自己上一个套。

“群众有些反映,你没听到吗?”

“什么反映?”我需要了解他的真实意图,这样才好表态。

“没有听到的话,就注意搜集一下。”张局长退了回去,“群众对任何一个领导的反映,你作为综合处处长都要注意搜集,这也是帮助领导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

“我知道了。”我意识到这场微妙的谈话该结束了,于是就告辞了。

离开张局长豪华的办公室,我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走到卫生间门口时,正遇见从里面出来的马局长。出于礼貌,我首先向他打招呼:“马局,您好。”

“宋处长,你拿的什么东西?”他点过头后,忽然注意到我手里拿的丝巾。

“一块丝巾。”我尴尬地说,像是被抓住了什么罪证。

他拿过来看了看说:“不错,很漂亮,也很有品位。”

“如果您喜欢,就送给您吧。”我傻乎乎地说。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他把丝巾装进衣兜,道声谢后就走了。

我转身进了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马局长的举动令人生疑,一个副局长不该就这样轻易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除非他另有所图。我只不过客气了一下,并没有真送给他的意思。他借坡下驴是什么意思呢?不会把丝巾当成张局长违纪的证物吧?如果张局长真和他有矛盾,这不对张局长很不利吗,而且也把我搅了进去。不行,我要把丝巾要回来,就说是张局长送给我太太的。我不能把我太太的东西私自送人。可这样一来等于是不打自招,张局长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太太,而不是马局长的太太,或其他局长、处长的太太?是我和张局长的私人关系好,还是我们之间有别的什么?需要解释的东西太多,而解释的结果肯定是说不清道不明。

在这件事情上,我犯了一连串的错误。首先,我不该从张局长手里接过这块丝巾,当时我要客气地拒绝了,张局长也许就把丝巾收回去了;第二,我应该在离开张局长办公室前将丝巾收好,而不能把它当成一件展品,在楼道里穿行;第三,遇见马局长的时候我不该停下来,点个头过去就行了,在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丝巾上的时候,我不该顺着他的意思客气,结果使自己陷入被动局面。

晚上,杨倩帮我分析了一下,觉得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假如张马二人有矛盾的话,也和我没有关系。一块丝巾捅不破天,她劝我没必要为此吃不下饭,大不了就当一辈子处长,副局长咱不考虑了。

经杨倩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多虑了,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马局长就是喜欢那块丝巾,想把丝巾转给他老婆。要是这样的话,那就谢天谢地了,我宁肯再去买十块丝巾送给他。退一步说,即使马局长看不惯张局长的所作所为,要对他进行治理整顿,一块丝巾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杨倩提醒我,要注意观察张马二人的关系,在一个人面前,千万不要去评价另一个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隔墙有耳的事会在不经意间发生的。等事情暴露出来再去弥补,那就是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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