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夜真是太静了,静得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潮澎湃之声。大海的潮水用无数次的撞击改变着礁石的模样,我的心潮也用无数次的撞击改变着我心的模样。那颗原本滚烫、鲜红、光洁的心,为什么会变冷、变灰、变得千疮百孔呢?深夜无言,只有我的泪水在飞溅。
我到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杜局长送走。他已经六十一岁了,按照干部退休年龄规定,局级干部六十岁退休。他迟迟不退的原因,据说是选不出合适的人来接班。不过还有一种传言,说他在闹待遇,要闹个副部级待遇再退居二线。
我宁肯相信传言。因为无论是自认为还是组织部门认为的接班人都大有人在,官场上永远是僧多粥少。杜局长为什么闹待遇?我猜不外有两条原因,一是横着比,二是纵着想。横着比是和与他有同等资历的人相比,他当了十年正局级领导干部了,像他这样的人,除了犯错误的,到退休时基本上都要提一级,在人大或政协谋个一官半职,做到退而不休。别人能提,他为什么不能提?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有惯例,他要按照惯例让一把老骨头迈上新台阶。纵着想是考虑到人过六十岁,身体会一天不如一天,不知哪天这病那病就会找到头上来了,病多用车的时候就多,副部级干部一天二十四小时保证用车,局级干部就很难说了,和管车的人关系好还行,关系不好的有车也说没车。其实管车的人算个屁,不过是综合处下面的行管科的一个科员而已,但就是这样的小萝卜头,也能把离退休下来的大局长们气个半死。为了将来着想,这副部级待遇他是一定要闹的。
杜局长有几个过去的手下已当上了省部级领导干部,他们对老上级多少有点知恩图报的意思,帮他活动了一番,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市政协常委,由杜局长变成了杜老,享受到副部级待遇。
欢送会开过了,人也走了,但办公室没有腾出来。他的办公室是全局大楼里最豪华的办公室,里外套间,加起来有八十平方米,副局长的房间是二十平方米的标准间。他的办公室不腾,新的一把手就进不去。进不去的责任不会落在杜老的头上,综合处处长是要担起这份倒霉责任的。
新局长是从副局长里面提拔的。谁也没料到,在五个副局长里面排在最后的楼局长被扶正了。他很年轻,只有四十六岁,才当了三年副局长,分管的工作是劳动力市场,看不出他有多张扬,却在这关键时刻一步领先,坐上了全局的头把交椅。不知谁是他的伯乐,但他是千里马却已被圈定了。另外四个副局长有三个过了五十五岁,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以副局长的身份将革命进行到底。这三个人里面就包括被普遍看好的张局长,他刚刚到五十五岁。
楼局长被扶正了,办公室肯定要换到大房间。原先因为有级别的限制,蜗居在标准间里心里不会难受,因为副局长的待遇都一样,谁也不会说出什么,现在职务升了,还在标准间里面,心里就会不舒服了。待遇是级别的象征,差异就代表身份,不让楼局长从副局长中凸现出来,就是对他的不尊重,就是有意怠慢他。
我没想到杜局长会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他不搬,我也不能强让他搬。我和市政协办公厅联系,得到的答复是房源紧张,领导的用房先由原单位解决。我向对方大倒苦水,对方很同情我,但给不了我任何帮助,只建议让我依靠本单位的领导,圆满解决领导的用房问题。
在我没想好解决办法之前,我不可能去找领导。找楼局长,他会说,这点小事也要麻烦他吗?明明是给他谋福利,他反过来还会埋怨你。找张局长他们几个副局长,恐怕也不妥,没捞到升级扶正已经够闹心的了,还拿房子问题刺激他们,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请教杨倩,她详细问了楼局长的情况后说:“他进不进杜局长的房间无所谓,关键是要把他的房间加大就行了。他不是要代替杜局,而是要显出和其他几个局长的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再给他增加一个标准间,来个里外间?”
“你不要告诉别的副局长,直接找楼局去说,他保证会同意的。”
“你这么肯定?”我不敢拿有关局长待遇问题开玩笑。
“当然。楼局是属于上升阶段的人物,他没必要为了一间房子和副手闹别扭。你要真给他腾出杜局的房间,他说不定还不搬进去呢。你想啊,他虽然职务最高,但年龄最轻,资历最浅,杜局可以在大办公室里耀武扬威,他不行,他只需要有所区别,而不是过大的差距。”
“我就照你的意见办,看能不能点中他的穴。”我离开饭桌,把衣服脱了,进卫生间准备洗澡。孩子已经上初一了,在一所全封闭的贵族子弟学校,周五晚上才回来。保姆被辞退了。家里平时就我们两个人,说话做事都很随便。
“你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杨倩收拾着饭后残局,非常自信地说。
“综合处处长这个位子不是人干的,你说我一个堂堂北大毕业生,有满腹的济世兴邦之道,现在却被一间破房子搞得头昏脑涨的,我是缺心眼儿还是怎么了?”
“你是心里不平衡,总觉得自己多大的官都能当,多重的担子都敢挑,实际上你是错误估计了自己。能力和机会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心态,别装着一肚子怨气干工作,否则你什么事也干不好。”
杨倩的主意正中楼局长的下怀。我刚说了几句,他就抬手示意让我打住:“这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办。”
让我头昏脑涨的问题就这样轻易解决了。我在上一楼层调整出两间紧挨着的标准间,让施工队抓紧时间施工,经过重新粉刷,配上新的家具,整个办公室看上去还蛮像那么回事。楼局长搬进去了,其他几个副局长没见有什么反应,看来这个度把握得非常好。
楼局长以他的工作水平很快就证明了组织部门的英明正确。他在工作秩序、干部使用、工作要求、收入分配等方面下手,把全局的筋骨从上到下疏通了一遍,使工作面貌焕然一新。
工作秩序如同网络的运行程序,每一步都不能出现问题,否则会造成局部故障甚至整个网络的瘫痪。首先,他在局级领导这一层进行了分工,明确了责任,属于综合和需要协调的工作由他自己负责,其他单项工作都分别落到每个副局长的肩上,使他们十分清楚自己挑了多重的担子。其次,他对各个处室的职能进行了重新划定,该出的出,该进的进,强化了行政管理的职能,在研究、制定、执行政策方面加强了力度,把不属于行政管理职能的事务全部划到了直属事业单位。最后,他在上下级的关系上建立了严格的工作运转程序,处员对分管副处长,副处长对处长,处长经过综合处处长对主管局长,主管局长对局长,严禁越级越位工作。一旦发生这类问题,必须无条件停止,并写出文字说明。在此前提下,任何人都可以直接向一把手反映工作方面的问题和建议。
在干部使用上,他的动作比较大,副局长以下的所有干部,包括机关和直属事业单位,就地下岗,实行全员竞争上岗。在竞岗没有成功之前,还要在原先的工作岗位上履行职责,直到你竞岗成功或由别人替代你。首先竞争正处这一级,五个局级领导是考官,原副处长以上的人都有资格竞争,结果全局系统二十二个处级部门和单位的原负责人有三分之一被别人挤下去了;接下来竞争副处这一级,共有五十个名额,原主任科员以上的人都可以竞争。考官变成了各自的主管局长和处长,考场在主管局长的办公室。有四分之一的原副处级干部被刷新了;再接下来竞争的就是各个工作岗位,经重新核定,全局行政部门有五百二十五个管理工作岗位,事业单位的管理岗位有五百六十三个,比原先减少了百分之四十,这就意味着要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员彻底离开管理工作岗位,考官是处长和副处长。
我顺利地竞争上综合处处长的位子,并选中了一个叫范平的年轻人做我的助手。范平原来是主任科员,是他的冷静头脑、镇静心态和清华大学毕业的学历吸引了我,楼局长主管综合处,他和我一起当考官,对范平也很满意。其实,范平刚当上一年主任科员,竞岗成功属于越级提拔。
在干部竞争上岗的同时,还出台了岗位工作职责。从局长开始,到最普通的科员,每个岗位的工作职责都有明确的规定,属于职责之内的工作,必须无条件完成,属于职责之外的工作,除按工作程序布置下来的以外,可以拒绝。每个人进入岗位后,都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为奖勤罚懒,还制定了收入分配政策。凡是正确履行工作职责的,没有无故缺勤的,都能拿到相当于基本工资两倍的岗位职务工资;对有特殊贡献的人,由局长基金直接给予奖励;对连续三个月不能履行工作职责的,给予取消百分之五十岗位职务工资的处罚,连续半年不能履行工作职责的,岗位职务工资全部取消,下岗学习。重新上岗时,有三个月的试用期,给百分之五十的岗位职务工资。
原先很多人担心的下岗人员的安置问题,也被以楼局长为首的局领导班子巧妙化解了。他们制定了三条政策,供下岗人员选择:一是向上实调三级工资后退休;二是买断工龄,按参加工作的年限,每一年给双月工资,再加上五万块钱一次性补助;三是鼓励参加时间在一年以上的各类学习进修,照发基本工资,报销学费,保留工龄。
这三条政策深得下岗人员的心,在七百多个下岗人员当中,有三分之一选择了第一种,他们的年龄基本在四十五岁以上;有三分之一选择了第二种,他们的年龄多在三十岁以上;剩下的选择了第三种,他们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
改革工作前后用了半年时间,在这期间,工作照常开展,外人丝毫看不出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革命。经过这番狂风暴雨般的激荡,楼局长的形象高大起来了,全局干部的精神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项工作都开创出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说不佩服楼局长是假,他的办公室比杜局长的小多了,可他干出的业绩却比杜局长的大很多。在他没扶正前,看不出有多大能耐,不过是一个年纪稍轻的副局长而已。谁能想到他上台后,会接连来几个大动作,而且干净利索,没有后遗症,他的领导才华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我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和他的关系谈不上有多近。他是那种不怒自威的人,其实他只不过有些冷峻而已,每天有大量的事情需要他处理,需要他思考,他已经不习惯于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了。据我接触,他的情绪相当稳定,绝不是个情绪化的人,他那微微皱起的眉头,不过是他面对问题时的思考习惯。
这次改革成功,综合处立下了汗马功劳,要是按杜局长的做法,肯定又是表扬又是奖励,搞得人美滋滋的。楼局长不这样,他认为综合处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属于分内的事,如果不这样就该挨批评了。既然是应该的,想听到表扬自然是不可能的,要是不好好干,还有批评和处罚等着呢。有楼局长的基本精神在上面罩着,我也只能拿出一脸严肃,督促手下人拼命干活。
楼局长隔一段时间就要弄出一件大事,似乎不这样他就不是楼局长。这天上午,他忽然叫我去他的办公室,在他的里间,而不是外间接待客人的地方,他打开了一张效果图让我看:“小宋,你觉得这栋楼怎么样?”
我仔细端详了一番,在他面前不能轻易表态,意见不成熟,只能说明人不成熟。这是一栋有十八层高的办公楼,淡青色的外墙,铁蓝色的玻璃,带弧度的窗户,给人的感觉是挺拔亮丽,超凡脱俗。“设计师很有想法,是一座很有特点的办公楼。”我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不会是我们的新办公楼吧?”
“怎么不会?在我们的办公楼南边不有块空地吗,我想把它立起来。”楼局长指点着效果图说。
“那要跑很多手续,还要有专人来干。”
“你说得不错。我想问你的意见,是成立一个临时机构好呢,还是放在你这个部门。”
“专门成立一个机构好,工作单一,就是盖大楼,和别的工作不搭界。”
“你认为谁负责比较合适?”
“我肯定不行。”我首先把自己择了出去,在机关盖大楼肯定盖不出业绩的。
“你想去我也不会同意。”楼局长卷起效果图,说:“局领导这一级由张局负责,下面的基建办公室你看叫范平来怎么样,他不是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吗?”
楼局长虽然用的是询问口气,但表达的意思很明确。像他这样在一方称大的人,最好尊重他的意思,试图改变他只能自讨没趣。我点头同意:“我看范平可以,什么时候向张局报到呢?”
“今天下午让他把工作交接清楚,明天一上班就去找张局报到。”楼局长讲究雷厉风行,事情定下后就得马上去办。
范平对工作的调整只问了一句,是谁让他去基建办公室的?我告诉他,是楼局长亲自点的将。他没再说什么。
半年后,新办公大楼开始动工兴建了。这天上午,冬日里一个少有的暖洋洋的日子,举行了开工典礼。楼局长没有请在位的市领导出席,他只把杜老请来了,作为老局长,来为继任者捧场。剪彩时,副局长里面只有张局长上去了。杜老站在中间,楼局长在右,张局长在左,同时下剪,两朵红绸花落进托盘。另外三个副局长站在后面鼓掌。杜老放下剪子后,满面笑容地和昔日的属下挨个握手,他和楼局长、张局长握得时间最长,像是传递着什么秘密信息。
剪彩之后,我陪杜老去他的办公室休息。他的办公室像其他几个局长办公室一样,每天都要打扫,暖水瓶里面的水永远是热的,随时准备他回来。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人走茶不凉,让老领导的心感到热乎乎的,官再大也看中一个情字。
果不其然,杜老进了办公室后,见一切如旧,立刻笑容满面,连说几个“好”字。他转了一圈后,坐在了外屋沙发上。楼局长带着几个副局长进来了,说是要向杜老汇报工作。杜老握着楼局长的手说:“小楼,你比我有出息,刚上来一年就要进中央党校省部级领导干部学习班了,我要祝贺你啊。”
“还得谢谢您,没有您的传帮带,我哪里能进步这么快啊?”
“小张,你要接好小楼这摊子可不容易。这大楼已经开始盖了,盖得怎么样可就全看你了。”杜老对张局长语重心长地说。
听到他们绝对机密的谈话,我禁不住耳热心跳,帮他们沏完茶后赶紧就退了出来。楼局长就要提升了,张局长马上就要扶正了,这变化未免太大了。本来张局长扶正问题已毫无希望,谁知楼局长干得太出色了,一步跨进了省部级高级领导干部序列,使张局长咸鱼翻身,成为正局级领导干部。
老天爷不知啥时开眼,让这种好事落到我头上。副局长的空位已经有两个了,局级干部的编制是一正五副,现在是一正三副,我能不能顶上一副呢?楼局长才比我大三岁,人家都成了部级领导了,我自觉比他差不了多少,才是个正处,上一个台阶变成副局应该是不过分的要求。如果有哪位领导和我的想法一致,那他就是我的伯乐。古语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真是至理名言。我认识的这些局级领导干部,对我都还不错,好像谁都会为我说话,可到现在谁也没为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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