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的乌云被风吹开了,月亮闪出了俏丽的身影。云从月下过,像一缕飘散的炊烟。大自然真是奇怪,那些乌云刚才还在天地间呼风唤雨,现在却变成了一缕轻烟。人不也是这样吗?庞局长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女人,能把郑处长那样一个大男人变成一只耗子,然而,说走就走了,变成了一缕轻烟飘向大海。
大学同学的一次聚会,使我萌生了退出官场下海弄潮的想法。和同学们分手十一年了,才有了这次难得的聚会。本来大学毕业时,班长高原倡议十年一聚,并得到全体同学的响应,谁知一晃十年过去了,高原和十五个同学已散布在世界各地,在国内的三十四个同学也都是天南海北。高原委托在B市工作的两个女同学筹备同学聚会,经过千辛万苦的联系,在十月一日这天总算把多一半的同学聚集在一家名叫桃花坞的酒店里。
老同学见面自然热闹非凡,别后的经历和现在的状况成了主要话题。混得都还可以是这群当年的天之骄子的生存基调,特别是从国外赶回来的十几个同学,基本都进入了当地中产阶级的生活圈子,举止做派多少带点洋味儿。还有几个同学,不是公司老总就是局级干部,使他们的身价无形中高出了一块。
和这些已在各自领域中打造出辉煌的老同学相比,我感到了自卑。年龄上我偏大,职务上我偏低,收入上我偏少,再加上我被列入了灰色名单,以及和郑处长的紧张关系,让我抬头只见乌云不见天。我要不要来个急刹车,向海里纵身一跃呢?那些到海外打拼的人,不管他们是不是报喜不报忧,也不管他们经历了多少磨难,走到今天没有一个倒在半路的,他们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呢?现在出国也许已经晚了,年龄不饶人,但在国内还可以干起来。瞧那几个开着奥迪、奔驰来的老总,身价肯定不止百万了。他们凭什么?没有当初向海里的纵身一跃,也不会有今天的奥迪和奔驰。与其窝窝囊囊地苦熬着,不如下海去弄潮,几年以后也开着名车满世界掠夺财富和惊羡的目光。人不潇洒活一回,枉来人世走一遭。我正想着,李凯递过一支中华烟。这个以小郭沫若自居的巴蜀鬼才,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寒酸。我记得当年他的衣服全部加起来不超过四套,他最钟爱的是一套蓝色运动衫,大概要伴他走过春秋冬三季。他的拿手好戏是写诗,巴山蜀水的精气被他凝聚笔端,幻化成美妙绝伦的诗句,拨动人心底里的琴弦,不把人催得如梦如幻绝不罢休。
“老宋,小说还写吗?”李凯点燃打火机问。
“惭愧,一直没写。你呢?出版几本诗集了?”我吸了口大中华问。
“毕业后我就没写过诗。”
“为什么?我记得你分配到诗刊社去了?”
“干了一年我就辞职了。没钱的时候,我想等有钱的时候再写诗,等有钱了,又写不出诗来了。我琢磨着,写作这东西,跟钱没关系,关键在心气儿,心气儿高,有追求,就能写出来,没心气儿了,再怎么努也白搭。”
“不在诗坛上呼风唤雨,在别的领域能干出一番成就也不错。”刚才我注意到他是开着大奔来的。不管他是不是摆谱,奔驰车多少能证明车主的含金量。
“我算什么啊,弄点小钱花花而已。你瞧人家方子林,是国营公司大老板,别看只开奥迪车,手里可握着上亿资金,你看他说话的口气和动作举止都有点天下一霸的劲头。”李凯说。
“他握的钱再多也是国家的,你的钱再少也是自己的,性质不一样。”我扫了一眼气宇轩昂的方子林,他像是在做作地表演什么,给人感觉他已经成了演员而不是他自己。
“这倒是。我现在不缺资金,缺的是人才。有本事的很难和你是一条心,没本事的还不够添乱呢。搞民营企业,最头疼的就是没人。”
“你需要什么样的人?”我的心一动,和李凯干也未尝不是下海的第一步。
“像你这样的人就很理想。老同学,知根知底,又在政府机关干过,惟一缺的就是在市场拼搏的经验。到市场里拼上一两年,就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我需要得到确切的信息,而不是老同学的客气。
“你要同意下海,我马上给你三十万的辞职安家费,月薪按五千块钱起步,配一辆奥迪车,你看怎么样?”
“我有这么高的价值?”我对他开出的价码表示怀疑。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老兄,你没有下海,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我的房地产公司已经正常运转几年了,现在正筹备文化公司,准备进军传媒业。我想投入五百万,一年之内要赚回一千万。你要是来操办这家公司,给你三十万算什么?”
“投入五百万,赚回一千万,有把握吗?”我觉得他在侃山。
“民营公司的最大特点就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绝不会乱花一分钱。我们为什么会不断发展壮大?就是我们投出的每一分钱都会有良好的回报。”
“民营公司也有破产的。”我提醒他要一分为二地看待问题。
“当然!但对于高智商的人来说,这个风险系数很小,我们是靠智慧来膨胀实力,用实力来吸纳智慧,在智慧和实力的互动中,不断成长壮大起来。”
“你们公司人际关系复杂吗?”如果要去的话,我不想和笨蛋共事。
“当然复杂,到哪儿都一样,关键看怎么处理。我们是靠制度,严格执行董事会确定的制度,在制度面前人人平等,任何关系都无法和制度相抗衡,因为关系是个人的,制度是集体的。个人要无条件地服从集体,即使我这个董事长也一样。”
“你说的确实很诱人,让我的价值观快崩溃了。”
“那你就认真想一想,这是我的名片,有机会到我的公司看看。”李凯掏出一张名片,顺手把手机号写上了,递给我说:“随时联系,欢迎你加盟。”
我接过名片,好像接过一块诱人的蛋糕。我要把这块蛋糕吃下去,就变成了拥有三十万的大款,每月还有不菲的进项,再开着奥迪车到处风光。真是这样,不说一步登天,也有翻天覆地的感觉。先和李凯傍着干一段,有了经验后再拉出来单独干,说不定真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呢。
回到家,我把想法和杨倩谈了。她建议我要慎重,说我的年龄已处在边缘地带,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要往海里跳。否则风大浪急,会把经验和精力都不足的我淹死的。
“怎么会呢?我那些下海的同学,包括去国外的,都混得不错,我比他们差不了哪儿去,我就不信不行。”面临新的选择时,我对自己充满自信,这是我所剩不多的精神支柱之一。
“人家下海早,有时间和精力折腾,你现在有吗?人过四十了,光有雄心壮志不行了,该认命就认命,怎么活都是活,再说你现在也不错,收入不低,又有一定职务,比多数同龄人强多了。”已经有些发福的杨倩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你现在是司局级领导干部,说什么都能说出个理儿来。我在官运上已经没有多大希望了,不如抓住这次机会干一把。现在不有一国两制一说吗,咱们家也来个一家两制,有保证的官饭你吃着,能够挣钱的事我干着。”我想我要是拿回三十万,再开上奥迪车,你杨倩即使当上省部级领导干部,我也能找到平衡点。
“你真想下海的话,我建议你套上救生圈。”
“什么意思?”
“去找方子林,他是国营公司,钱不会少挣,但保险系数要高得多,而且你的行政职务还可以保留。公司万一不行了,也会按级别安排的。”
“他不会给我辞职费的。”
“没有辞职费,但有保证。照你说他那家公司效益不错,你要是当上部门经理,几十万是不难挣的。”
“你真不愧当领导的,想得比我周到,明天我就去找方子林,看他是不是像李凯那样欢迎我加盟。”
方子林失踪了。我连续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无论是他办公室电话、家里电话,还是他的手机,都联系不上。他要是出差了,手机也应该开着,一个大公司的老总,每天有无数的事需要处理,和外界断掉联系,怎么说也是件蹊跷的事。
这天下午,我抽身去了方子林的公司。他的名片上写着,他的万事融通公司位于金融街紫苑大楼的五层。当我站在一个漂亮的接待小姐面前,说出要找方子林的时候,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您跟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吗?”
“没有,我是他的大学同学,找他是个人私事。”
“他失踪了,我们也在找他。”小姐说。
“失踪?他怎么会失踪呢?”我吃惊地问。
“不知道,可能出车祸了,可能遭绑架了,还有可能自己藏起来了。”小姐倒是快人快语,说出了几个鬼都不相信的可能。
“你说的这几种可能似乎都不可能,我们一星期前还见过面。”
“那您就过些日子再来,或打电话给我。”小姐递给我一张名片。
“如果他要是回来,请你转告他,给我打电话,我有事找他。”我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小姐。
我满腹狐疑地离开了方子林的公司,不知这个家伙搞的什么鬼。又过了十天,那个接待小姐忽然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方子林卷款潜逃了,公安机关已发出通缉令,任何举报有功人员都可以得到十万元的奖励。小姐说,如果我接到方子林的电话,希望我立即举报。
放下电话,我的大脑变迟钝了。方子林卷款潜逃了,这小子要干吗?瞧他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在国外的同学滋润多了,还卷什么款,逃什么劲儿?从此后他只能浪迹天涯,四海流窜了,有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一个心安。即使逃到国外,更名改姓,整容换貌,也会生活在惶恐不安中,使生命质量大打折扣,连做个美梦都是难以满足的奢望。
方子林的潜逃抑制了我下海的冲动。李凯打过几次电话,说就等我过去,文化公司好开张营业。我找了个推脱的理由,说现在手头工作太忙,过些日子再说。
郑处长按照庞局长的要求写了检查,递给了局领导,刊物的执行主编他也不当了,我和小姜复归原位。他把所有的工作都堆在我头上,他只管签字上报。但是有一样,他和小吕的关系还处在鬼鬼祟祟的状态。虽然从表面上看收敛了许多,甚至见面都绷着脸说话,但从两人经常前后脚出去、下班都不走等现象中,不难看出蛛丝马迹。
人在情感上发生变异后,一时半会儿是解脱不开的,除非发生一件使当事人必须悬崖勒马的事。而这样的事就被郑处长和小吕赶上了。
小吕怀孕了,有了妊娠反应。这让她已做了绝育手术的丈夫颇感诧异。在他赏了妻子一顿老拳后,小吕终于吐露实情。这天一上班,他就带着小吕找郑处长兴师问罪来了。
“姓郑的,你说怎么解决吧,公了还是私了?”小吕的丈夫一进来劈头就问。
“解决什么?”郑处长还算镇静,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灾难已经降临。
“你丫的装什么蒜?”小吕的丈夫上前抓住郑处长的衣服,一把把他从椅子上揪了起来。他的个头要猛过郑处半个头,人也长得五大三粗。
“同志,有话好好说。”我站了起来,试图劝解开。
“没你事,我今天是来找姓郑的算账。”
“这是机关办公场所,我当然有权利制止暴力行为了。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通过正常渠道解决。”
“他丫的把我老婆弄怀孕了,还跟这儿装孙子。”小吕的丈夫一脸愤怒。
“怎么能证明不是你的呢?”我心里一惊,两个情种终于闹出事来了。
“我他妈的早做绝育手术了,能让我老婆怀孕吗?再说,她已经承认就是姓郑的干的,姓郑的说了,不让他干,就让我老婆下岗。”
“我没做,我什么也没做。”郑处长惊慌失措地喊道。
“你没做?我打你丫的!”小吕的丈夫挥拳上去,一拳就封住了郑处长的眼睛,第二拳就将他放倒在地上。
“别打,别打,我承认,但她是自愿的。”郑处长从地上爬起来说。
“是你逼的。”小吕急忙说道。她的眼眶也是乌青的,半边脸还肿着。
“姓郑的,限你三天,拿出两万块钱来,否则我就让你丫的吃不了兜着走。岁数老大不小的,还他妈的挺色,我让你色!”小吕的丈夫说着又抽了情敌两个嘴巴。
等小吕和她的丈夫走了以后,郑处长忽然哭丧着脸,央求我道:“别告诉别人,特别是庞局,她的身体不好。”
“郑处,红颜祸水,你今天算知道了吧?咱们抛开道德不说,我问你,你怎么能看上小吕呢?她是你的同事啊。”我气愤地说。
“是她主动的。”郑处长嘟囔道。现在讨论谁主动已毫无意义,他只不过想推卸责任。
“不可能!上次在北戴河的时候你就欺负过人家,人家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挑逗你呢?”我不想给他推卸责任的机会。
“就算我不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我拿两万块,我上哪儿去找这笔钱去?要不从研究会的账上拿出一笔钱来?”他有点恬不知耻地说。
“如果庞局同意,我看没问题。”我故意刺激他,他的脑袋被人打蒙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只有庞局长能够让他清醒。
“别告诉她!我自己想办法,不行就去借吧。”
“你还是先去趟医院吧,眼睛肿得不行了。”我说。他可以去骗医生,但老婆怎么骗呢?希望他的谎言能让老婆信服,否则他真是雪上加霜了。
当处里的工作恢复正常之后,庞局长的病却复发了。手术没能阻止癌细胞的扩散,她重新住院了。这天我去医院看她,她正好要去化疗。往日的神采奕奕已不见了踪影,她虚弱得只能靠轮椅来通过漫长的走廊了。她的身边没有亲人和朋友,我把她从病床上抱下来,放到轮椅上。她的身体好轻,轻得如同一片羽毛。坐好后,她捋了捋头发,对我说:“让你当苦力了。给我当苦力,我可不付钱哦。”
“庞局,我现在把您当作我姐姐一样,这是我该尽的义务。”我推着她离开了病房。经过走廊时,她示意让我停下来,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昨夜刚下过一场雪,窗外一片洁白,一排杨树光秃秃的枝干刺向蓝天,一片竹林在风中抖动着稀疏的枯叶,几株松柏裹着墨绿色的长衫在守望着什么,一群麻雀从天而降,蹦蹦跳跳地在雪地里寻食……
我忽然听到一阵啜泣,低头一看,只见庞局用手捂着嘴,泪水迸流,单薄的身子在剧烈颤抖,哭声从她的指缝中飘出。我的眼泪也突然涌了出来。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她十分清楚自己正向另一个永恒不可逆转地滑去,她才五十岁,对窗外的美景充满留恋。作为一个在事业上有强烈追求并取得一定成绩的女人,在下级面前流泪,表现出来的不是软弱,而是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无奈。在人的生命旅程中,有许多许多的不该,而最不该的是让生命的乐章戛然而止。特别是对一个如此热爱生命的人,更是残忍至极。片刻之后,她抹去了眼泪,对我勉强笑笑说:“不好意思,我是忍不住了。”
“庞局,你就当我是你弟弟,难受就哭,别憋在心里。”我慢慢地推起轮椅。
进入化疗室,临上床前医生要求病人把上衣脱掉。她将扣子解开,脱去外衣,但背心却脱不下来。看着她蜡黄的脸上浸出汗珠,我伸手帮她脱掉背心。在她赤裸的前胸和后背,各画了一个碗口大的紫圈,犹如张开的血盆大口。作为女人的象征,她的乳房已干瘪得像两片肉袋。
“我这么丑,还让你看到了。”她凄凉地笑了笑说。
“庞局,你很美,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把美加在她身上有点残酷的味道,但我还是由衷地赞叹道。
“是吗?”她的脸掠过一丝羞涩,抬起胳膊,“抱我上床吧。”
我轻轻抱起她,这次的感觉却很重,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了我的心头。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庞局长终于走了。那天夜里我在街上走了很久,直到看见一颗彗星划过天际。追悼会后,张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拿出庞局长留下的遗嘱让我看。她写道:“……我是大海的女儿,请将我的骨灰撒到我故乡青岛的大海……我走后,请组织对我的家人不要有任何的照顾,我的孩子会有出息的,我的丈夫也应该再找一个伴侣……在对老郑同志的使用问题上,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请组织接受我的检讨……宋禹同志是一个能够经受住考验的好同志,对他应大胆使用……”
我的泪水模糊了,海的女儿已魂归大海,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作为她最放心不下的事之一,竟然是对我的使用问题。这不仅仅是一个领导对下属的关怀,更重要的是她希望我能够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完成她未竞的事业。
“局领导研究决定,任命你为培训处处长,过一两天任命书就会下来了。”张局长收回庞局长的遗嘱说,“好好干,别让我们失望。”
“郑处怎么办?”我既不想让郑处长领导我,我也不想领导郑处长。
“调他去局政策研究室。小吕不适合在机关工作,已安排她去市技校工作了。”
“那我们处的人手就不够了。”
“在研究会秘书处不还有五位从企业借来的同志吗?你要觉得谁合适,可以调进来。”
“我考虑一下,谢谢张局。”
回到办公室,我给李凯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不准备要他的三十万了。他以为我嫌少,马上涨到了五十万。我向他解释,不是钱的问题,我的价值只能在政府机关里才能体现出来,这可能是命中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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