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被洗过的夜空传来呼呼的风声,像是走过一支送葬的队伍。人在悲痛的时刻常常伴随着眼泪,眼泪是人情感的试金石,当身边的人突然倒下的时候,眼泪将证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远近。庞局长是突然倒下的,倒在了讲台上,郑处长急得哇哇大哭,我的泪水没有流下来,因为现场需要一个冷静的指挥者。
研修班按期举办了,地点安排在地矿部北戴河疗养院。小鲁和小吕作为工作人员一起来了,加上郑处长,我们四个人一起负责会务工作。小鲁协助我负责安排住宿和就餐,小吕协助郑处长负责掌管财务和接送讲课老师。庞局长还没到,她要在研修班快结束时才来,一是讲半天课,二是为研修班作总结。
我是第一讲,应该说我这第一炮打出了满堂掌声。人力资源开发对于台下长期搞培训的听众来说,还是个陌生概念,经过我的介绍,大家才明白,人力资源是第一资源,职业培训所从事的就是人力资源开发,在座的各位都可以称得上是人力资源开发专家。听众被我提高了身价,自然回报给我热烈的掌声。就连坐在主持位子上的郑处长,都和大家一起拍巴掌。他的掌声应该是真诚的,因为他也被我划入了专家系列。
郑处长的主持还说得过去,就讲几句话,介绍讲课人的姓名、职务或职称、讲课题目。糟糕的是他的精神头儿不济,在开班的第一天下午的讲座中,他被瞌睡虫盯上了,也可能是中午的酒喝多了,他坐在台上打起晃来。我在台下本来是聚精会神地听讲课人还算精彩的讲座,但郑处长摇晃幅度过大的样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相信台下很多人都像我一样揪起了心,怕他一个跟头栽倒在台上。
我来到后台休息室,写了张字条,让负责倒水的服务员递给郑处长。片刻之后,他从台上急急忙忙地走过来,问我:“有什么急事?”我写的字条是有急事相商。
我指着沙发说:“也没特别的事,你还是在这儿休息好。”
“休息?”他没明白我的意思,打着哈欠问:“我在台上主持会议,休息什么?”
“我看你太累了,先在这儿休息会儿,等快讲完的时候我来叫你。”
“不用在主席台上陪着?”
“不用,大家都听得那么认真,不用你操心了。”
“这可是你说的,要是庞局问起来……”
“我来承担责任。”
他见我敢承担责任了,便倒在沙发上,在我走出门的时候,他已鼾声如雷了。
郑处长找到投机取巧的方法后,在酒桌上更敢放量暴饮了。每次吃饭,都由他陪着讲课老师在雅间单独进餐,菜是随便点,酒是随便要。让我吃惊和不解的是,每个讲课老师,不论男女,在吃最后一顿饭的时候,他都要送上两瓶茅台酒。茅台的售价是一瓶三百元,两瓶就是六百元。老师的讲课费是六百元,等于是向老师发了双份的讲课费。我让小鲁提醒他,不要给老师送酒了,小鲁告诉我,郑处说了,这是他的决定,任何人无权改变。真是莫名其妙,爱屋及乌不能到如此地步,他爱喝酒就非送人酒不可。我本想直接和他交换意见,后来转念一想,他既然敢拍胸脯决定了,就说明他做好了承担责任的准备。庞局长要是怪罪下来,没有人替他顶这个雷。
为了活跃大家的业余生活,每天晚饭后都要在疗养院的露天广场安排舞会。郑处长不仅好喝酒,还是个舞迷。瞧他挺着个肚子,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态,实在是找不出美感。不过,像他这般形象的人都敢在舞场上耀武扬威,其他想跳舞的人,不管自身条件如何,也都敢上舞场潇洒了。
当悠扬的舞曲响起后,我便叫上小鲁一起到海边散步。走在松软的沙滩上,踩着暮色,听着慢悠悠的涛声,呼吸着带着咸味的海风,望着海面上的点点渔火,心情的确格外舒畅,不用饮酒,也会有一种醉醺醺的感觉。
小吕是郑处长的当然舞伴,再加上她本身喜欢跳舞,而且跳得相当不错,所以她把晚上的时间都留在了舞场。人都有表现自己的欲望,只要机会来了,欲望之船自然就会扬帆出海。小吕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瘦瘦的身子像个影子在处里面飘来荡去,很少能引起别人的特别关注。没想到,在舞场上她的才华显露出来了,两天以后,她就成了当之无愧的舞后。由于她动作娴熟、舞姿优美,招引得有点舞技的男士们都想和她一舞为快。郑处长的舞技实在拿不出手,他只凭着是小吕上司这一点,强行充当小吕的舞伴。一边是跃跃欲试的各路高手,一边是趾高气昂、酒气醺天的顶头上司,难为得小吕不知如何是好。
小吕心情矛盾,脚底就绊蒜了,在和郑处长跳快三时,居然把脚崴了。我和小鲁散步回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她疼得弯下了腰,单腿蹦着向舞场边上走。我和小鲁都没当上救美的英雄,因为郑处长已先我们一步将小吕拦腰抱起,冲向医务室。按说像郑处长这般年龄和体力,抱起小吕有一定的困难,再要大步流星,更是难上加难。事实上,我们看到郑处长忽然年轻了三十岁,像个二十来岁的棒小伙儿,托着似乎在挣扎的小吕,消失在夜色中。
我和小鲁来到医务室时,小吕已经上了治疗床。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脸上挂着沉稳的微笑,对龇牙咧嘴的小吕说:“不要紧,一下就好,就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一手攥住脚腕子,一手向上托脚,只听咔哒一声,小吕脸上的痛苦表情顿时消失了。
“好了,下来吧。”医生自信地说。
“真好了?”小吕抬起腿,晃了晃脚腕子,说:“还有点疼。”
“吃点消炎药,贴两片伤湿止痛膏,明天晚上就可以跳舞了。”医生洗着手说。
郑处长将小吕扶下床,小吕充满感激地说:“谢谢郑处,谢谢医生。”
小吕的脚既然没有大碍,我们就可以安心睡觉了。不料,在深夜一点钟的时候,我和小鲁却被小吕的哭声惊醒了。小鲁打开灯,问我:“宋处,是小吕在哭吗?”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她的哭声听来格外真切,是那种号啕大哭。她的脚伤是不是又严重了?因为她是管钱的,为了安全起见,她单独住一个房间。“我们去看看。”我翻身下床。
我和小鲁跑出房间,小吕的房间和我们的隔着郑处长的房间。快到小吕的房间时,郑处长忽然从小吕的房间出来了。他见到我们似乎大吃一惊,显出很慌乱的样子。
“郑处,小吕怎么样了?”小鲁问。
“我看了,没多大事。”说着,他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宋处,既然没事我们也回去吧,大夜里的,进一个女同志的房间不方便。”小鲁说。
“你还挺在意个人影响,有我在,你怕什么?”我敲响了小吕的房门。她的房门没关好,这使我对郑处长颇为失常的举止产生了怀疑。她的夜半哭声莫非和他有关?
小吕拉开门让我们进去了。她穿着睡衣,泪眼婆娑,似乎受了什么委屈。
“大半夜的你哭什么?是不是脚疼得厉害?”小鲁一进屋就问。
“宋处,我想回家。”小吕突然说道。
“医生说,你的脚没问题了,回什么家呀?”小鲁说。
小吕的要求和她的表情,加深了我对郑处长的怀疑。但是,有小鲁在身边,又不好多问,我只好安慰道:“有什么问题,明天早上再说。把房门锁好,先休息吧。”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我把小吕的要求提给了郑处长。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好,让她回去吧,她的脚伤还是回去养好。”
“如果就是脚伤,她不会要求回去的。她怕夜里有人骚扰她。”我把心里的怀疑吐露出来,想看一看郑处长的反应。
“什么骚扰?没有的事!”郑处长急忙辩解道,像是不打自招。
“最好没有,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进一步刺激他。
“你看着安排吧,我去会场了。”他说着就走了。
“你他妈的老混蛋,幸亏小吕的哭声没让你得手,要不然你就吃不了兜着走。”我在心里骂道。
小吕走后不久,庞局长来了。她听了我和郑处长的汇报,对我们的工作表示满意,要我们再接再厉,把最后几天的讲座和活动安排好。我没有讲小吕回京的真正原因,也没有说郑处长喝酒和送酒的事。庞局长还特意问了问郑处长中午喝不喝酒,他当即就否认了。我没有揭穿他,只要庞局长来了,他会把中午和晚上的酒一起戒掉的。我向庞局长打马虎眼,主要是看她的气色不对,脸色灰灰的,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我担心她的身体有什么病,而且是一种很严重的病正在侵蚀她的肌体。
吃过晚饭后,庞局长叫上我们几个去游泳。郑处长因为小吕不在,对跳舞也失去了兴趣,跟着庞局长一起下海了。在晚上游泳是非常惬意的,白天的酷热已经退去,沙滩上还留有余温,海水的温度和中午的相差不多,海风掠过身边,像是柔滑的绸缎在摩挲着肌肤。
庞局长的泳技相当好,不仅速度快,姿势优美,而且会所有的花样。她的体形保持得很好,只是身体看上去较弱,游一会儿就要上岸休息。
“庞局,您游泳的水平够高的。”小鲁说,“别看我年轻,比您可差远了。”
“我的老家在青岛,”庞局长用双臂支撑着身子,向后仰坐在沙滩上,回忆起过去,“十五岁以前,我几乎天天游泳。我是学校游泳队的,夏天在海里游,其他季节在室内游。”
“怪不得您游得这么好,原来还是个游泳健将。”小鲁说。
“我是获得了健将称号,要不是父亲从部队转业去了北京,我就成了青岛市游泳队的专业队员了。”
“那您一生的命运可能就完全不同了。”我说。
“命运虽然不同,但我对大海的感情没有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问过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母亲说是从海边抱来的。从那以后,我就认为我是海的女儿。”
海的女儿?多么浪漫和富有诗意!当年那个劈波斩浪的游泳健将,靠自己的奋斗已成为局级领导干部,我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别有什么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像她这样出类拔萃的女人应该为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
然而,人们的良好愿望往往与事实背道而驰,灾难终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击中了她。
那是在研修班的最后一天上午,庞局长上台讲课。灾难出现时没有一点征兆。我坐在台下第一排,郑处长坐在主席台上,用满脸的笑容伺候着老上级。礼堂里回荡着庞局长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她很会讲话,语调、节奏控制得非常好,加上她的讲座内容既有宏观指导意义又有微观可操作性,所以大家听得聚精会神。她的课讲完之后,赢来了热烈的掌声,在掌声中,她站起来,向大家鞠躬。就在这时,她突然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通过话筒在礼堂里轰鸣。我看她用左手撑在讲台上,右手抓住了胸前的衣服。郑处长慌忙站起来,递给她一杯水,她摇摇手,刚想坐下,却不料喷出一口鲜血。
全场几乎同时惊叫了一声。我蹿上台去,抓住了庞局长的身子,扶她坐下。她坐在椅子上,又吐了几口血。血浸湿了她的讲稿,她的目光黯淡了许多。
“怎么会这样?啊?”郑处长慌得手足无措,傻了一般大哭起来。
我抓起话筒宣布:“散会!”然后,抱起瘦瘦的庞局长向外跑去。
小鲁比我更快地跑向医务室,片刻之后,几个医生跑出来迎接。经过简单的检查之后,医务室的负责人出来对我说:“病情很严重,需要立即送秦皇岛医院检查确诊。”
庞局长被抬进急救车,郑处长抹着眼泪,傻呆呆地看着她。我看他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就对他下了命令:“郑处,你和小鲁陪庞局去医院,这里由我来负责。”
庞局长忽然直起身子说:“小宋,有老郑一个人陪就行了。我可能要转回北京的医院,这里就交给你了,收好尾,算我拜托你了。”
“您放心,我一定让大家安全顺利地返京。”我说。
郑处长上了车,坐在庞局长的身边。急救车呼啸着疾驶而去。
“庞局吐那么多血,会得什么病呢?”小鲁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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