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惑
第13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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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地上站了起来,仰面朝天,迎接着暴风雨的狂暴抽打。身在痛,心也在痛。当年在德国考察时,在我身上掀起的那场风暴又呼啸而来了。风暴里外夹击,一起轰击着我,使我在风雨中犹如一片叶子瑟瑟发抖。当初我要是留在德国,在多少年之后,还会像今夜这样站在楼顶上忍受暴风雨对心灵的拷问吗?

德国是以日耳曼民族为主体的国家。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日耳曼人企图两次独霸世界,让数以亿计的人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虽然两次世界大战的失败者都是德国人,但却让全世界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个崇拜鹰的国度。

在飞机降落前,除了和卡因博士的有限接触外,我对德国的了解基本上是来自书本和影视作品,二战史和描写二战的小说、电影我看过不少,在我的印象里,德国的土地到处是战争的废墟,也许空气中还弥漫着肉体被烧焦的味道。出关时,在明亮、整洁的大厅,我将护照递给了一个金发女警,在她灰蓝色的眼睛里,只有专注的神情,几秒钟之后,护照递了出来,还有一声用英语说的“谢谢”。自始至终她没有笑容,于是我从空气中闻到了严肃的味道。出关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大胡子卡因博士。博士身边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和博士等人握过手之后,翻译告诉我,中年妇女是德国工业培训协会国际部主任菲妮女士。

在卡因博士和菲妮女士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二十人坐上了两辆中巴向市区驶去。窗外的夜色和首都机场大道两侧没有明显的差别,惟一不同的就是空气的味道。北京的空气是混浊的,吸气需要小心翼翼,惟恐一不小心把什么东西吸进肺里。这里的空气是清冽的,甚至可以用舌头尝出甘甜的味道。你无须担心空气中有什么不洁物,尽管大口呼吸就是了。

给我第一个强烈刺激的是酒店的客房。我们落脚在一家三星级酒店。进大厅时我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巨大的枝形吊灯和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和国内三四星级酒店没有多少差别。异样的感觉来自于客房,当我将客房的灯打开之后,里面的整洁让我吃惊地站在了房间门口。床上铺的花色毛毯有棱有角,靠床头的地方摆放着一床雪白的棉被,棉被同样被叠得有棱有角,好似一块巨大的豆腐。两个单人半圆形靠背沙发,向里呈同样的角度摆放,沙发中间是一个雕花玻璃面的茶几,茶几上有一个淡蓝色的花瓶,和一束白色的百合花。房间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我在国内住过很多家酒店,其中包括五星级的,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不是豪华所能替代的,眼前的摆设谈不上豪华,但却整洁到位,让人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客人的心征服。

惟一让我感到不便的是,客房里没有拖鞋、一次性牙具和暖瓶。在国内任何一家三星级酒店里面,这些都是必备的。我听说德国人很节俭,但不该节俭到给客人造成不便的地步。我找到随团的翻译,让翻译找酒店方面交涉。翻译找来了服务员,转达了我的要求。服务员解释道,从保护资源和环境考虑,德国酒店一般不主动向客人提供一次性的拖鞋和牙具,客人如果有要求酒店可以提供。至于暖瓶,他们习惯于喝凉水,要喝热水的话,客人可以用电热杯来烧水。电热杯在客房里的吧台上。从这件小事上我看到德国人的深谋远虑,不由心生敬佩之情。

给我第二个强烈刺激的是发生在早餐后的一件事。住酒店可以享受免费早餐,早餐是自助式的,随便吃。考察团的全部成员,除翻译之外,都是处级以上的干部。整个餐厅以欧美人居多,本来是安安静静的,自己拿着盘子取,取完后找张桌子坐下来吃,等考察团成员陆续进来后,餐厅里变得热闹了,有人居然旁若无人地大呼小叫,对摆放的早餐品头论足,惊得餐厅服务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过来用德语、英语询问,翻译只好作了沟通,服务员耸了耸肩膀走了。

吃过早餐后,出了餐厅,有人点起烟来,抽了一口,痰涌上来,随口就吐在了大理石地面上。我认出这个随地吐痰的家伙是地毯编织技校校长。吐过之后,校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服务台里面的一位中年妇女快步走出来,掏出纸巾,将痰迹擦净,她站起来的时候和我打了个照面,她耸了一下肩,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我的脸无可救药地红了,像被人抽了一个嘴巴。半小时后,我从房间里出来,再次经过大厅时,在服务台外面看到了一张布告,上面用中文赫然写道:本店愿竭诚为客人提供满意的服务,如有意见欢迎当面提出,请不要用大声喧哗和随地吐痰等方式损害本店声誉。谢谢。

布告是用电脑打印出来的,白纸黑字,没有第二国文字,显然有明显的针对性。德国人的直率让考察团的所有成员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瞄了一眼布告后就溜到一边去了。杜局长,也是考察团的团长,把庞处长叫到一边,说了几句。庞处长点点头,叫过翻译,直奔服务台去了。服务台里面只有刚才那个擦痰的中年妇女。庞处长对翻译说,你对她讲,由于我们的某些习惯给酒店造成了不良影响,我们真诚道歉,但对酒店的刻意讽刺我们表示抗议,如果不立即取下布告,我们将向有关机构投诉。中年妇女听明白之后,拿起电话说了一通,放下电话后,她对翻译说了几句。翻译说,她说酒店很难适应你们的某些习惯,如果能够暂时克服,我们可以取下布告,并欢迎你们继续住在这里。庞处长代表大家做出了承诺,中年妇女将布告取下。一场风波过去了,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给我第三个强烈刺激的是德国人的守时。按照计划安排,在考察团到德国后的第二天下午两点,德国工业培训协会主席要会见考察团成员一行。在第一天就发给我们的计划安排表上写明,一点三十分协会国际部主任菲妮女士来酒店接考察团成员,会见地点是工业培训协会总部,会见时间从两点到三点。菲妮女士在一点二十八分出现在酒店大厅时,考察团成员还有五个人没有下来,其中包括考察团的团长,我们的最高领导杜局长。庞处长让我赶紧打电话去催。有两个人的房间没有人接电话,说明人已经离开房间,有三个人接了电话,两个表示马上下来,一个说还得等一会儿,他正在方便。这个正在方便的人就是杜局长。在超过约定时间五分钟后,菲妮女士看了眼表,对翻译说了几句什么。翻译对副团长,也就是我们的张局长说,她的意思是不能再等,要马上出发。张局长让翻译告诉她,一定要等团长下来,没有团长带队,考察团不能去见协会主席。团长马上就方便完了,请再等一等。菲妮女士非常抱歉地说,既然这样,这次会见只好取消。因为方便的问题是个人应该在属于自己的时间内解决,现在是大家的时间,任何人无权浪费。等翻译说完她的意思之后,没等张局长再解释,她就转身走了。包括张局长在内的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菲妮女士消失在大门外。有人骂了一句,德国鬼子真他妈邪门儿,晚几分钟怎么了?我却被震动了,菲妮女士消失的身影不仅仅是拒绝安排这次会见,而且是拒绝接受中国人习以为常的拖沓作风。这次尴尬的拒绝之后,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守时在这块土地上的重要性,再也没有人迟到了。杜局长在后来的告别宴会上,就这件事真诚地向协会主席和菲妮女士道歉。他们表示欣然接受,并希望各位回到中国后像在德国一样守时。

给我第四个强烈刺激的是德国人的认真精神。全面了解德国的现代职业培训情况是考察团的主要任务。工业培训协会为此组成了以卡因博士为首的五人小组,安排了七个整天,讲授德国的职业培训发展历史、职业培训在德国工业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德国文化教育和职业培训双轨制教育体制、模块式职业培训方法、德国终身教育体制等。在专家们的介绍下,考察团成员的求知欲望越来越强烈,所提问题也越来越具体,从历史到现实,从观念到操作方法,无所不包。有的问题是德国专家无法理解的,解释起来也是风马牛不相及。比如,如何由“要我学”变成“我要学”。提问题的人首先要为德国专家详细解释什么是“要我学”和“我要学”。等专家终于弄明白之后,回答却是这个问题在德国不存在。因为在德国如果自己不积极主动地接受职业培训,很可能找不到饭碗。老板不会雇佣没有职业技能的人,更不会雇佣没有学习欲望的人。专家建议中国的企业将没有学习欲望的人解雇,让这些人去领失业救济金,过最底层的生活。专家对企业求着职工接受培训的事感到不可思议。当然,德国专家的建议不符合中国的国情,考察团成员只好一笑了之。有的问题德国专家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就会拼命找资料,或者和同行讨论,一定要对所提问题给予圆满答复。

那是在卡因博士介绍模块式教材时,我提出了在组织编写教材时遇到的一个颇为困惑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一种技能如何在其他模块中得到认定。一个模块可能会包含若干种技能,学习一个模块就要学习模块中所包含的全部技能,但某些基本技能可能会出现在不同的模块中,在学习乙模块时,要不要对在甲模块的学习中已掌握的同一种技能进行认定。卡因博士明白了我的问题,就是在保证培训质量的前提下能否有效降低培训成本。博士的讲义里没有现成的答案,他让大家稍候,离开讲台去找资料。十几分钟后,他抱着一摞书回来了,以飞快的速度翻阅着。全部翻完之后,他抱歉地说,他要请他的同事来回答这个问题。说完他又消失了。几分钟之后,他找来了两个专家,三个人讨论了一会儿,卡因博士提出了他们的观点。他们认为,这种认定是不成立的,一个模块所包含的若干种技能,必须要全部学习,不能因为过去学过就可以免学,因为不同的模块对技能的要求程度是不同的,所以不能用甲来代替乙。

对博士的解释我提出了不同看法。我认为,每一种技能可以按照程度分成若干个级别,当不同的模块对同一种技能的要求是同一级别或低于同一级别时,应该得到认定,否则会造成培训资源的浪费。

卡因博士对我的看法持保留意见,因为没有这方面的数据支持。不过有一位专家认为我的观点很有新意,建议我可以就此写一篇论文,他负责推荐给德国工业培训协会主办的《工业培训》杂志上发表。杜团长建议我们的讨论可以打住了,请卡因博士继续讲课。卡因博士在继续开讲前说,宋先生提出的问题,我们可以作为一个博士论文的题目推荐给大学,并拿出一百万马克资助对这一课题的研究。如果有证据支持宋先生的观点,模块式职业培训理论将得到有益补充。我的心被卡因博士捏了一把,激动得欢蹦乱跳,一百万马克就研究这么一个小问题,德国人真是疯了。

给我第五个强烈刺激的是一个清道夫。这个在街上扫地的清道夫和我没有进行任何直接的交流,他只不过在做着自己的事。那是在一条有五米宽的步行街上,路面是用褐色岩石铺的,大概有几个世纪了,坑坑洼洼的,绝对谈不上平坦。两边是店铺,中间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正午时分,清道夫——一个地道的德国中年男人挎着清洁箱在一板一眼地扫地。我站的地方离他不到两米远,一下子就被他的专注神情吸引住了。这个清道夫似乎不是在扫地,而是在做着天底下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因为重要,所以他的表情极为庄重,挥动扫帚的双臂极有韵律感。我在许多地方见过清道夫,没有谁能留住我的目光。只有这个德国清道夫,像磁铁一般吸引了我。忽然,他站住了,蹲下身子,从石缝中揪出一根长发。我看得一清二楚,是一根金黄色的长发。清道夫像是得到一件宝贝似的,对着长发一笑,将这根头发扔进了清洁箱。我被震撼了,一个国家的清道夫都如此敬业,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强大呢?

和上面的所有刺激相比,让我感受最深,以致险些让我离团留在德国的,是我的大学校友马雪兰带给我的。马雪兰是杨倩的同学,都是学生物的,我和她的惟一接触就是去生物系还书,杨倩为了和我认识,故意将马雪兰的书落在了阅览室,结果闹出了笑话。要不是在奔驰公司培训中心和马雪兰偶然相遇,恐怕我这辈子也不会想起还认识一个叫马雪兰的人。

那天考察团一行来到奔驰公司培训中心,听几个培训项目主管介绍培训情况。最后一个上来介绍维修人员培训的是个名叫汉娜的中国人。我开始并没有在意,因为我担负着撰写考察报告的重任,无论是听讲座还是参观考察,我都十分注意记笔记。我设想将来的考察报告可能是一部著作,虽然著作的主编、副主编、执行主编要分别落上杜局长、张局长和庞处长的名字,但执笔是我的名字。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谁对这本书的贡献最大。我搜集的素材加上我的思考,足可以写出一部对职业培训具有指导意义的著作。

汉娜用流利的中文介绍起来,猛一听,我好像被电了一下,再仔细一看,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瞬间穿越记忆时空,定格在北京大学生物系的阶梯教室。我险些叫出声来:“马雪兰!”马雪兰显然也认出我来了,冲着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的思维变混乱了。德国人汉娜,中国人马雪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符号记载的竟是同一个人。和学生时代的马雪兰相比,眼前的汉娜显出了职业女性的丰采。我记得那时她戴着一副黄色塑料框的小眼镜,瘦瘦的,是个不起眼的小女生。眼前这个丰采照人的职业女性,戴着一副无边金架眼镜,丰腴适度,白皙光洁,除了面孔还有当年那个小女生的一点点影子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被改变了。我对和她是否相认产生了犹豫,过去仅仅是被杨倩的恶作剧耍了一把,实在没有什么历史素材可挖。两个陌生人曾经擦肩而过,这次只不过是历史的重现,相认不相认是无所谓的事。

马雪兰似乎没有我想得那么复杂,介绍会一结束,她就直奔过来,我只好慌忙站起身来迎接。

“你好,宋大作家!”马雪兰伸出手来,和我紧紧相握。

“你好,马雪兰,不,汉娜!”我不知如何称呼她。

“马雪兰这个名字我都很陌生了,叫我汉娜吧。”

“你好,汉娜,很不错的名字。”

“想不到能在这里碰见你,真的想不到。”

“我也没想到,不,确切说,是不敢相信。这种转变和跨越不说很难做到,就是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实际上没有那么难。要说深山老林里面的水会流到太平洋去,一般人是不会相信的,但太平洋里面的确有从深山老林里流过来的水。”

“北大可不是深山老林,那是第一缕阳光照耀的地方。”

“你说得对,我说得也不错,差别是站在不同的角度。怎么样,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恐怕不行吧?我们有纪律,是不能离团的。”

“不试怎么知道,我去帮你请假。”

汉娜说完就去找杜团长了。杜团长招手让我过去,说:“小宋,你应该为有这样的同学感到自豪,能够站在德国讲坛上,向来自祖国的同胞介绍德国企业的情况,不容易,实在不容易。小宋,你要能把汉娜女士这样优秀的人才吸引回国,我就给你记上一功。”

“团长先生,宋先生上大学时可比我优秀多了。”汉娜插嘴道。

“他现在也不错,但和你比起来,我看已经有了不小的差距。小宋,你去陪汉娜女士吃饭吧,这也是工作嘛。”

“那晚饭我就不和大家一起吃了?”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小宋,你要掏钱请客,别让人家瞧不起咱们。”张局长叮嘱道。

我和庞处长打招呼,她笑着说,既然局长们都同意了,那就去吧,看能不能通过汉娜的关系,和奔驰公司的培训中心建立联系,最好能搞个合作项目。我领命而去,坐上汉娜的奔驰车,离开了考察团。

“宋大作家,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汉娜把车开得飞快,神采飞扬,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也没想到。”

“知道这叫什么吗?缘分!”

“是挺有缘的。”

“杨倩好吗?”

“她现在混得比我强,是个副司级干部了。”

“她当大官了。你怎么样,也是个官吧,凭着你的能力,不该比她低吧?”

“比她差两级,是个副处。”

“你们中国人就是奇怪,有本事的人都想当官,可当官又不凭本事。”

“你说话怎么是你们中国人,好像你不是中国人了。”

“我现在是德国人,已经入德国籍了,当然不是中国人了。”

“你什么时候来德国的?”

“大学一毕业就来了,我的一个叔叔在这里,没孩子,非让我过来不可。”

“当初为什么不选在国内发展呢?”

“让我说实话吗?”

“这还用说谎?你们德国人不是向来喜欢直来直去吗?严肃、刻板、机械,考虑问题永远走直线,不会绕弯子。”

“没来几天,概括得还挺准,不愧是个作家。”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搞文学创作了。”

“那怪可惜的。当初你创作的文学作品不知打动了多少女孩子的心。”

“是吗?我倒没想到我的作品会有那么大的魅力。”

“你是一个大家公认的才子,又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当你最终选择杨倩后,不少人流下了痛苦的泪水,有的人为了减轻痛苦,只好选择远走高飞。”

“你不会是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离开中国的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请你接受我这迟到的道歉,对不起,请原谅。”

“当初你喊我名字时,如果真是来找我的,我肯定会留在中国,留在你身边。你问我为什么不选择留在国内发展,原因就是你没有选择我。”

“我要是选择你的话,那你就永远没有机会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

“这个位置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如果有更好的机会,我会马上放弃这里的一切。”

“你恐怕是说说而已,即使在德国,你这个位置也是很令人羡慕的。”

“这就是中国人和德国人,或者说和西方人的差距。中国人喜欢说,是用嘴走自己的人生之路;西方人擅长干,是用脚来走自己的路。说说而已是中国人的习惯,西方人只要说了,就敢去做,言行是否一致,关系到一个人的信誉问题。如果一个人的信誉出了问题,那就很难在这里生存下去。”

奔驰车进入了市区,车速减慢了。前面的路边有一家中餐馆,中式的古色古香建筑,外面还挂了两个大红灯笼。

“吃中餐?”她问。

“好吧,能吃上一顿可口的中餐,那真是求之不得的。”

“我可提醒你,不要抱太大希望,这里的中国餐馆和国内的完全是两码事。在老外眼里,中国人天生就会做饭,就像他们以为中国人天生就会武术一样。其实饭和饭的差距太大了。老外不知道这里面的奥妙,他们的舌头也比较迟钝,所以只要是中国人做的饭,那就OK。”

“再不好吃也比西餐好吃吧?”

“那倒是。这家餐馆是台湾人开的,做的菜号称是中西结合,在这一带比较有名气,老外一般是不来的,因为比较贵。”

“那我们还是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吧。”

“那不行,我们还从来没有一起吃过饭,第一次一起吃饭怎么能马虎呢?”

“好吧,你请客,我掏钱。”

“为什么?你还怕我请不起你一顿饭?我两个月的收入就可以买一辆我开的这种奔驰车,吃顿饭算什么?”

“不是那意思,我如果不拿发票回去,局长会批评我不会办事的。”

吃饭的时候,我们探讨起“中国心”和“中国胃”的问题。我没想到这个北大小才女被德国人改造后,看问题会如此尖锐。

“有人不是说吗,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的中国心都不会改变。”汉娜吃着葱爆海参说,“事实上,最容易改变的就是人心,上不用对天,下不用对地,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人心所追求的是随境而迁,随遇而安,一成不变是不可能的,不变只有死路一条。不会变或者说很难变的是中国胃,吃惯了中餐,确实很难接受西餐。我在德国生活快十年了,只能说已经适应吃西餐了,还谈不上喜欢。西餐把人当成牲口喂,不像中餐那么讲究文化品位。”

“大部分从中国出来的人都像你这样吗?”我问。

“应该说有一定的普遍性。我们是有祖国却没有国家的人。祖国嘛,是祖宗生活的国度,中国就是我的祖国。要说国家就不是了,像我这样取得德国国籍的人,从法律上讲已经是德国人了,德国就是我的国家,但我的内心很难认同这一点。我的中国心不仅会变,我的德国心也一样会变。惟一不会变的还是中国胃,到什么时候都喜欢吃中国菜。”

“实际上你既有祖国也有国家,只是二者不能统一,在情感上不愿接受或承认而已。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从联合国拿个什么东西,作为世界公民,哪里需要你就到哪里去,这样不是更好吗?”我指出了问题的实质,并提出建议。

“你这个主意不错,联合国应该成为全世界优秀人才的中介机构。你说,联合国有这机构那机构,为什么没有人才中介机构?”

“这个问题要问联合国秘书长,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你的肚子问题,是不是再点两个菜?”刚才汉娜只点了两个菜,我担心钱花得太少没办法向局长交代。

吃过饭之后,我们离开餐馆,向停车场走去。在我的坚持下,我付了钱,拿到了发票。“送我回去吧。”我上车后说。和汉娜探讨的问题够多的了,这些问题没有一个能写进考察报告的。

“这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找个地方去喝一杯吧。”汉娜发动了车子。

“我怕他们担心。”我担心回去太晚了会引起领导的不满。

“担心什么?德国是世界上治安状况最好的国家之一。”汉娜把车停在了红灯下,一队光头青年,有六七个人,排着纵队,高唱着旋律激昂的歌曲,从车前走过。“光头党,以年轻人为主,是右倾排外主义者。”汉娜介绍说。

“他们不会对社会构成威胁吗?”我望着那些壮实的背影问,不知在哪部影片看到的希特勒阅兵式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德国是一个多元共存的国家,任何党派、任何组织和任何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生存方式。你怎样生活别人是无权管的,但你不能对别人怎么样,干涉别人的生活就是犯法。换句话说,人人都要遵守法律,没有法律依据,那就是非法,司法机构就可以依法处置你。”变灯后,汉娜的车子穿过斑马线继续前行。

“保护个体生存空间,最大限度维护个人的合法权益,是这样吗?”

“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这就是私有制。当一个社会以维护个人合法权益为其制度根本时,个人就没有理由来反对这个社会了,因为个人利益和社会的整体利益是完全一致的。资本主义国家为什么不会发生政变呢,原因就在于此。”

“你在为私有制大唱赞歌。”

“我是在维护我个人的利益。私有制是保护全体社会成员的,不仅仅针对富人和达官贵人,也不是针对穷人和平民百姓,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差别丝毫影响不了社会成员在法律方面的平等地位。”

“另外,由于有法律的保护,是否也为个人的发展提供了宽松的环境?”

“是这样。其实你也应该到德国来发展,不说在物质上会有多大变化,起码在精神上不会有压抑感。你看你现在活得多窝囊,太对不起自己了。在你们局长眼中,我好像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而你就是他手下一个跑腿的。实际上和你相比,我算什么啊?我只不过是一个比多数人会生存的动物,你就不同了,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眼光,还有记录这个世界的笔。”

“他还算比较有水平的领导干部,能够像他这样放手让人干的领导不多。对了,我们处长让我问你,奔驰公司培训中心有没有可能和我们搞个合作项目,比如汽车工业培训中心什么的。”

“你们需要写个报告,我可以帮助你们递给公司总部。”

“你觉得有希望吗?”

“那就看董事会的意见了,经费是没问题的,问题是董事会是否愿意和何时建立合作关系。像奔驰这样的大公司,考虑合作项目都是站在全球的角度,按照区域发展需要来确定的。他们如果认为有必要,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如果认为没有必要或暂时不需要,即使是总统和他们打招呼也白搭。”

“中国的经济正在高速发展,市场又那么大,他们不会不感兴趣的。”

“感兴趣是一方面,还要看环境、政策、法律和人的素质等多种因素。不会那么简单,一个报告或者谁说一句话就能把事情搞定。特别是德国人,他们是世界上最严谨的人,他们做事情的认真程度,绝非你能想象出来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只好向领导如实汇报了。领导可能会责备我,但这是我和你都左右不了的事情。”

“现在是休息时间,我们不谈公事只谈私事,好吗?”

“你倒是公私分得很清楚。”

“习惯了,公私不分人家会以为我脑子有毛病,那要遭解雇的。”

“有那么严重吗?下班时间也考虑工作上的事不该受到鼓励吗?”

“不受鼓励,下班时间是属于私人的,不用也没必要给公司干任何事。同样,上班时间是属于公司的,除了必要的休息和方便之外,不能为自己干任何私事。你不觉得这样一个社会对你很有吸引力吗?”

“马上就四十岁的人了,还能做什么?”

“到大学里讲中文就是个不错的工作。另外,你还可以尝试其他的工作。德国是市场经济高度发达的国家,一方面竞争激烈,另一方面又提供很多机会。有机会就可以试,为什么不呢?通过尝试来激发你的潜能,寻找最适合你的工作。”

“你现在的工作是试出来的吗?”

“我刚来德国时在一家制药厂工作,从生产线上干起,干到车间主管,有个文化公司招聘市场总监,咱在北大熏陶过,满脑子都是文化,就去应聘,没想到,那个德国老头对我在德国开发东方文化市场的想法很感兴趣,就把我招在他的旗下。干了两年,成绩还不错,老头想把公司交给我,他回家养老,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我同意嫁给他。我虽然没有机会嫁给中国的白马王子,也不能随便把青春交给一个德国糟老头啊。鲜花插在牛粪上,可能因为养料充足还能开上一阵子,要是插在一段朽木上,那不马上就枯萎了吗?”

“那后来呢,又走了?”

“当然走了,我去了一家杂志社,成为一名记者。在采访奔驰公司主管培训的副总裁时,他向我发出加盟奔驰的邀请。就这样,我过来了。从项目助理开始干起,干了两年,干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我没有你这种闯劲儿,也换了几次工作,就属现在这个工作有干头,有职有权有事干。从我现在这个位置上踏踏实实干起,用不了几年,我相信还会上一两个台阶的。”

“你的官本位思想还很严重啊。”

“要想实现人生价值,没有职权是不行的。”

“你认为你的价值一定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实现吗?”

“通过我的努力,让德国先进的培训方法和中国的实际结合起来,提高职工队伍素质,进而提高中国产品的市场竞争力,这不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吗?”

“是很有价值,但是如果通过你的文学作品,让世界了解中国,价值不更大吗?中国目前还没有人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我觉得你有获奖的实力,应该把摘取诺贝尔文学奖作为你的奋斗目标和价值实现的载体。”

“你太高看我了,我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

“就像男人看女人一样,女人看男人也是很准的。”

汉娜的话使我陷入了沉思。文学创作是我心中的梦,也是我心中永远的痛。那种沉浸在文学创作中的喜怒哀乐,是别人根本无法体会到的,那种幸福感、陶醉感、成就感,绝非其他的事情所能替代的。但是,这些感觉早已离我而去了。我喜欢文学创作,并非要拿诺贝尔文学奖,对于世界上绝大多数作家而言,诺贝尔文学奖犹如挂在天边的寒星可望而不可即,也正因为其渺茫得几乎不存在一样,是否获奖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要不停地笔耕,用心、用生命、用全部情感,记录能够震撼自己灵魂的故事,再用这个故事去震撼别人的灵魂。我的笔进入休眠状态已经太久了,我的灵魂也似乎进入了休眠状态。今天被汉娜猛地提起,像被针扎了一样,有一种钻心的痛。

我无法判定自己的人生选择是否正确,人生是单程线,没有回车,不能从头再来。如果从校门里走出来,自己就一门心思搞文学创作,成功的可能性应该说是很大的,到现在不说功成名就,也应归入知名作家之列。自己选择从政这条路,艰难险阻超出了我的所料,长时间找不到感觉,苦熬到现在才是个副处,再往上升能升到哪里去?也许汉娜说的有道理,来个生命回车,另起一行,把在大学期间搞文学创作的冲动来个粘贴,粘到现在,重新开始本来自己就非常热爱的文学创作生涯,摆脱时常感到窒息的精神痛苦。可这样一来,不是对自己的过去否定了吗?否定别人容易,否定自己难,何况自己也在一步步上升,虽然缓慢,可毕竟在升,特别是现在,工作局面已经打开,领导又非常器重,放弃了是否太可惜?

“我们到了,就去那儿喝一杯吧。”汉娜用手指着路边一扇黄色玻璃拱门说。

拱门不大,有一米五宽,两米来高,像家杂货铺的小门脸,走近后才看清,拱门的黄色玻璃上贴满了杂志般大小的美女照片。汉娜走在前面,推开门就进去了。我刚一进去,就差点被巨大的重金属声浪掀一个跟头。里面的灯光只能算作星星点点,昏暗,朦胧,影影绰绰。汉娜不是常客也至少来过多次,她把我带到一个巨大的方台子附近,找了一张双人小桌子坐下了。不是面对面,小桌子的三面没有椅子,只有一面摆放着一张可坐两人的长条椅。

一个金发姑娘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着实吓了一跳,脸跟着就发烧。这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居然没穿上衣,高耸着两个饱满的乳房,而下面的衣服只是一条一寸来宽的带子。姑娘微笑着向我说了句什么,我看汉娜,汉娜说,她问你喝什么。我对汉娜说,我不知道喝什么,你就看着来吧。汉娜对姑娘说了几句,姑娘用英语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我顺着姑娘的身影望去,只见姑娘的后腰上横着一条细带,而中间的那条带子已藏进了屁股沟里,滚圆的屁股上没有任何遮盖。这种近距离的视觉冲击,使我的呼吸变急促了。

“这是无上装酒吧,让你认识一下资本主义的罪恶。”汉娜说。

“你来合适吗?”我傻乎乎地问。

“只要带着钱,任何成年人都可以进来喝一杯。”

我悄悄地环顾四周,眼睛已经适应了周围的昏暗。果不其然,顾客中有三分之一是女性,而且以年轻女性居多,在她们身边大多坐着男士,也有自斟自饮的。服务员中的男士都打着蝴蝶结,衣冠楚楚的,而女服务员则一律是无上装。

“警察不管吗?”

“这是法律允许的合法经营场所,警察无权干涉。”

服务员端上了六瓶啤酒。我吃惊地问:“这么多?”

“我陪你一起喝。”

“在这里可以酒后开车吗?”

“不行,我把车留在这里,改天再来开。来,喝酒!”

服务员跟汉娜说了句什么,汉娜点头,往两个杯子里倒酒,倒完后对我说:“你跟着我做。”

“做什么?”我问。

“我做什么,你做什么。”说完,汉娜端起酒杯,猛地扣在了服务员的乳房上,然后拿下来,喝了起来。

我愣住了。服务员用手指把乳房上的酒抹进嘴里。汉娜指了指我的酒杯,示意我重复她的动作。我摇头表示不敢。汉娜放下自己的酒杯说:“你是个有心理障碍的病人,有什么不敢的,来,端起酒杯。”说着,她抓起我的手,拿起酒杯,扣在了服务员的乳房上。因为我太紧张了,酒洒出了不少。服务员大笑起来,我在服务员的笑声中,被汉娜逼着喝光了酒杯里的酒。

汉娜掏出钱来给服务员,服务员用英语说了声“谢谢”。服务员走了之后,我还在端着空杯子发愣。汉娜问:“你没事吧?”

“我实在是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不知道会不会伤害人家。”

“傻瓜,她巴不得你每一杯都这样做呢,这是一种交易。她要挣钱,你做的越多,她挣的钱就越多。”

“可钱能这么挣吗?”

“在这里,任何能挣钱的方式都会被利用的,只要不违法。这就是资本主义。”

突然,我们紧挨着的方台子变得灯火通明了,音乐也变成了舒缓的旋律。一个全身赤裸的女郎走了上来。她是个白皮肤的黑发女郎,容貌和体形犹如维纳斯一般美丽。她先是弯腰致意,得到一阵掌声的回应之后,随着旋律跳了起来。她的舞姿非常优美,轻柔时如风中羽毛,急骤时似雨中飞燕,张弛之间又像草原上的奔鹿。

我已然忘记了身在何处,只觉得灵魂也如这个女郎在台子上飞舞。我被舞晕了,舞醉了,舞呆了。台子上的舞蹈一个接着一个,黑人、白人、黄种人都有,有单人表演,也有双人表演。我感到喉咙有团火在燃烧,不停地和汉娜撞杯喝酒。酒喝得越多,火烧得越大,从喉咙向胸口蔓延,接着全身都燃烧起来。我去卫生间方便,对着镜子晃了晃头,镜子里面出现了裸体女郎。我闭上眼睛,想让犯蒙的脑袋清醒一些,然而,除了感到浑身在燃烧之外,已找不到其他的感觉了。我回到汉娜的身边,汉娜好像坐在了我身上。我的眼前晃动着一对白色乳房,我用酒杯扣在了乳房上,耳边传来汉娜的娇喘:“好凉,你坏!”

我被人扶起来了,像云彩一样飘,嘈杂的声浪消失了,眼前流动着五彩缤纷的灯火,后来又是飘,云彩变成了大雨,浇在了我的头上。我清醒了一些,看到汉娜在我身边洗澡。我的思路对不上茬了,明明是在酒吧喝酒,怎么到了洗浴中心?德国的洗浴中心是男女混浴吗?要是的话怎么没有别人,要不是的话汉娜怎么会在这里?

“汉娜,我们该回去了。”

“我们已经回来了。”

“这里是哪儿啊?”

“是我家。”

“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我们两个人。”

“我们应该有二十个人,怎么会是两个人?有杜局长、张局长、庞处,还有其他的团员,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你不要管他们了,去睡吧。”

“我的头好痛,睡一觉就能好吗?”

“一定能好,去睡吧。”

我睡了,并没有意识到睡在哪里。等我半夜被尿憋醒的时候,起床回来,头脑才完全清醒,我吃惊地看到汉娜和我睡在了一个床上。此时,汉娜也醒了,她打开床头灯,翻身下床去卫生间。汉娜和我一样,都是光着身子的,经过我身边时,还袭击了一下我的下身,说了句:“好棒的家伙。”

我吓得赶紧捂住私处,蹿上了床,用被子盖住了身子。片刻之后,汉娜回来了,要钻被窝,却被我紧紧攥住了被角。

汉娜连打了两个喷嚏,说:“你这个人怎么不怜香惜玉啊?”

“那你进来,我在外面站着。”说着,我跳下床,但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又往回钻,汉娜已先我一步进了被窝。我只好坐在床边,却被汉娜一把拽了进来。

汉娜的疯狂是我始料不及的,我被拽进被窝后,汉娜就翻到了我身上,宣称:“我现在向全世界宣布,我是征服者汉娜!”

“汉娜,你下来,我们需要好好谈谈。”我虽然被刺激得开始反应了,但理智却告诉我这一切该结束了。

“别忘了,我们德国人喜欢用行动说话。”汉娜已经进入,并前后晃动起来。

“汉娜,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夜情不会改变什么,只能给你留下痛苦的回忆。”我用双手撑住汉娜。

“可能是为了圆我十年前的一个梦。”

“汉娜,你不会因为这个梦就一直过单身生活吧?”

“我没有成家是因为找不到比你更优秀的男人。”

“我算什么优秀男人,你的标准也太低了。以你现在这个条件,找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会成问题的。”

“找你,你要吗?”

“我已经失去了资格。汉娜,人生是单程线,是不能往回走的。”

“即使往回走,你也不会选择我的,因为杨倩要比我优秀得多。”

“你也很优秀。在两个优秀的女人之间进行选择,是一件很困难也很愚蠢的事,如果因为选择了甲而伤害了乙,那我宁肯不选。”

“现在不是选不选的问题,而是伤害了乙之后还要不要伤害甲。”

“什么意思?”

“我要你留在德国,和我一起生活。”

“那我在国内的一切怎么办?老婆、孩子、朋友,还有我的工作?”

“抛弃,把你的前半生埋葬,在这里开始你的后半生。我可以给你提供温馨而富足的生活,让你安心搞文学创作。我的叔叔没有后代,他那价值两亿马克的产业将来也是我的。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任何事情,包括对杨倩和孩子的经济补偿。你再也不用为了体现你的所谓价值低三下四地苦熬了。”

“我需要考虑考虑,我已经过了凭冲动办事的年龄。”汉娜的提议让我动心了。大学毕业快十年了,想一想,还真如汉娜所说,活得很窝囊,对不起自己。我不该这样生活,也不能这样生活,可又不得不这样生活,而这就是我的真实生活。

“你还很强壮,不要小看你的雄性力量。”汉娜继续攻击。

我用行动开始反击。汉娜用激烈的动作和尖叫来发泄疯狂,大声咒骂着,说着下流话,把气氛搅得极为淫荡。我像个老练的猎手,把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我成功地证明,作为中国人,我也会用行动说话。汉娜带给我全新的感受,她的经历,她对生活的态度,她现在的才干和未来的财富,以及她做爱的方式,都和杨倩有着巨大差异。我对杨倩的一切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即使在这异国的土地上,我也能把有关杨倩的一切细节回想起来。汉娜就不同了,她带给我的是新奇、刺激和张力,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我被她给予了全新的诠释。在和汉娜做爱时,我的头脑里不停地爆闪着火花: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生活……享受过程的快乐,不必关心最后的结果……与其追求虚无缥缈的明天,不如享受轰轰烈烈的今天……未开化的野蛮人,就是要享受野蛮的快乐……在我最终喷射时,我狂吼起来,如同发情的公驴。

我浑身瘫软地摔倒在床上,汉娜默默地将战场打扫干净。然后,她躺在我身边,拿起电话递给我。

“干吗?”

“给杨倩打电话,告诉她,你属于我了。”她用手抚摩着我,使我感到有群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

“汉娜,我们需要再考虑清楚,不能太匆忙了。”

“没什么可考虑的,为了你,也为了我,决定吧!”

我接过电话,犹豫片刻,按起了电话号码。我希望电话那边没有人接,这样我就有时间冷静下来再作思考了。在激情澎湃的时刻,人的智商会大打折扣的。没想到,电话刚响了几声,杨倩就接了:“喂,请问找谁?”

“是我,”听到老婆的声音,我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余地。老婆的声音包容着我生命的全部含义,祖国,家乡,亲人,工作,事业,一切的一切,都在电话的那一端,在这里的我只是一具空壳,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汉娜和德国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会动了留在这里的鬼念头?

“老宋,你还好吧?快回来了吧?”杨倩关切地问。

“还好,你和孩子也好吧?”我感到眼眶有些发紧。

“说和她分手,留在德国发展。”汉娜催促道。

我捂住话筒,对汉娜说:“让我们说话,你不要插嘴,好吗?”

“你要不敢说,我来替你说。”汉娜要抢话筒。

我对着话筒说:“我们很快就回去了,你放心吧。”说完,我就把话筒挂上了,并且又随便按了几个号码,防止汉娜通过重拨和杨倩通话。

“姓宋的,你什么意思?”汉娜直起身子,愤怒地质问。

“汉娜,一切结束了,我们到此为止。”我跳下床穿衣服。

“结束?不!既然开始了,就不能结束。”汉娜和我争抢衣服,“我不会让你走的,你别离开我。”

“汉娜,你松开手。我不会忘记你的,但我实在无法抛弃属于我的一切。”

汉娜松开手,但旋即从床头的柜子里面拿出一把银色手枪,举起来,将枪口对准我:“你要敢走出这个房间,我就打碎你的脑袋。”

我没有理睬她,继续穿自己的衣服,等收拾停当后,我对汉娜说:“保重!”

说完后,我向门口走去。

“你站住!求求你,站住吧。”

我没有站住。汉娜开枪就开枪吧,倒在这异乡的土地上就算是对我背叛的惩罚,无论杨倩是否知道我的背叛,我都可以问她赎罪了。我向门口走去,汉娜的枪随时会响,奇怪的是,此刻我却心静如水。我拉开门,向门外走去。汉娜的枪没响,却传来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姓宋的,我恨你——”

浸满凉意的夜风使我打了个机灵。我沿着空寂无人的马路向前走去。一轮明月像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盘悬在夜空。我抬头看了看,心头忽然滚过一阵暖流,生命并没有因为背叛离我而去,经过刚才那场心灵与肉体的搏斗,我依然作为一个有价值的载体留存在这个世界上。德国的月亮不比中国的圆,每月的十五前后,中国的月亮也是很圆很圆的。但我承认德国的月亮比中国的亮,一尘不染的月亮悬挂在头顶,好似少女纯真无邪的眼睛。中国上空的污染物太多,所以月亮看上去不那么亮。污染物会随风而去的,总有一天,中国的月亮会比德国的亮,比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月亮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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