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的风雨和霹雳闪电,把漆黑的夜撕碎了。夜的下面是地狱,我的灵魂穿过夜的碎片,坠入轰响着凄厉呼号的地狱。我捂着胸口,像是攥着自己的心脏,在夜色中我看不清心脏的颜色,但我肯定知道,我的心脏不是鲜红的,因为只有诚实的人心脏才是鲜红的,我作过伪证,心脏上有灰色斑点。
我为王市长打了一回野工,让王市长名利双收,不仅有了著名诗人的桂冠,而且在屁股底下垫了一块金砖。王市长可以一辈子不用为吃喝发愁了,发愁的倒是他的宋秘书。王市长的许诺并没有立即实现,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流逝,我甚至怀疑王市长得了健忘症,我都过三十五岁了,还是个主任科员,让我在正处级的老婆面前实在抬不起头来。
杨倩表面上对职务看得倒不重,进了家门,一个是老公,一个是老婆,老公是天,老婆是地,所以该温柔温柔,该干活干活,该尊重尊重。她越这样我越不自在。在我的思想深处有根深蒂固的想法,男人就该比女人强,在经济收入、工作能力、职务层次上,男人要是超不过自己的女人,那简直是无地自容。可实际情况是,杨倩处处超过我,对我又格外地好,让我在心理上承受着难以承受的重压。面对着我无力改变的局面,我只有靠抽烟喝酒来麻醉自己的心灵。
杨倩对我的心态明察秋毫,给了我一块自由天地,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以维护我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杨倩的良好愿望并没有得到完美的体现,作为一个男人我忽然不行了。一连几个晚上,无论杨倩怎样温柔,该起来的地方就是不起来,这让我和杨倩都大吃一惊,才三十来岁,竟然得了阳痿。阳痿不仅是身体某个器官的一蹶不振,更要命的是对男人心理的打击,它似乎从本质上对男人提出了否定。女人需要男人用利剑来洞穿自己的身体,当男人的利剑变成面条时,女人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一个男人。
杨倩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她没有对我说过这类话。她知道我是因为付出后没有得到回报而落下的病。她非常愿意救老公于水火之中,但无奈鞭长莫及,李部长对她再好,也不能老让她当枪使。她尽量减弱自己的性欲,满世界为我购买补品和药品,甚至和我分床而卧,分室而居,让我休养生息,等待着奇迹出现。随着她的职务的升迁,她的住房顺理成章地换成了三居室,我和她还有孩子可以各住一间。
当我在家里有了一个独立空间后,仕途的艰辛使我一度产生了畏难甚至退缩的情绪,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创作激情被挂在窗角的星星点燃了。我开了两个星期的夜车,从大脑里拉出来一部中篇小说。写作的时候激情像是刚出水面的虾欢蹦乱跳,等写完之后再看,我傻眼了。小说主人公是个不学无术的副市长,而这个副市长和我身边的这个副市长毫无二致,要是公开发表的话等于自己走上了断头台。“他妈的,”我抽着烟想,“看来和王市长的缘分还没到头。”我把小说扔进写字台的抽屉里,打起精神又去上班了。
可是,突然之间,我的苦恼、烦恼、懊恼等不良情绪,甚至身体某部位发生的病变,随着我的提升而烟消云散了。说到底我还得感谢王市长,要不是王市长发生了变故,我提副处的事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乐极生悲,这是古话,也是一条定律。王市长在短时间内发了一笔横财,内心世界肯定充满了无法溢于言表的欢乐,在这种欢乐情绪的激荡下,身体发生某些变异是可以理解的。人要是忽然暴富,就想干点什么了。王市长想干的事是和小姑娘有关的,这似乎也印证了时下的一句流行话,男人有钱就变坏,不管这个男人是什么鸟变的。
王市长的变故是在南方出差时发生的。他带队到南方一个著名的港口城市去考察,同行的有十几个局、总公司的领导,一水儿的男人。我作为王市长的秘书随行。随行的还有我的老处长,已升任市府办公厅副主任的崔凯同志。对方是个地级市,给我们安排得格外周到。白天是隆重、热烈的考察,学习也好,取经也好,交流也好,像模像样的。晚上是宴请,宴请的方式别出心裁,有艳舞女郎伴宴。美女配佳肴果然不同凡响,我注意到,那些容貌艳丽、身材绝佳、几乎全裸的艳舞女郎,把满桌人的眼球差点拽出来。当女郎的手伸向胯下或揉抚胸部时,餐桌上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古人云,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是古代贤哲对后代子孙的告戒,王市长却在动口之后也动了手,犯了戒条。谁也没有料到,包括王市长也绝没有想到,他的命会丧在动手上。
那天深夜,我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忽然铃声大作,我抓起电话,里面传来王市长变了调的声音:“快过来,快……”我拿着电话愣了片刻,不敢断定说话人是否就是王市长,还是有人在故意开玩笑。我看了一眼表,正好是零点。两个多小时前我和王市长告别时,王市长亲口叮嘱我,说白天太辛苦了,让我回屋休息,今天晚上不会有事找我了。王市长突然打电话给我是没有理由的,但是打电话的人又的确像是王市长。我决定还是到王市长的房间看一眼,在照顾领导问题上,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多一事可能费力不讨好,但少一事却可能因为省事而遭批评。
王市长的套间就在我的隔壁。我来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不是呻吟,而是尖叫。我赶紧按门铃,里面没有反应。我跑去找来楼层服务员,服务员打开门后我冲了进去。我看到两个伴宴的艳舞女郎赤身裸体地缩在床角,好像两只被吓着的蝙蝠在尖叫着。我很快发现姑娘们尖叫的原因,光着身子的王市长躺在床上,眼睛直瞪瞪地睁着,一眨不眨,似乎在某一瞬间被定格了。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像被人猛击一棍。好在我的思维链还没断裂,我赶紧跑出房间,对尚未走远的服务员喊:“服务员,快叫急救车!”
我返回王市长的房间,给崔主任的房间打了电话,告诉崔主任王市长出了意外。半分钟后,崔主任冲了进来。领导的水平就体现在当机立断上。崔主任扫视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况,问我是否叫了急救车。得到肯定答复后,崔主任让两个抖成一团的艳舞女郎穿上衣服,立即离开房间。
“小宋,快帮王市长穿衣服。”崔主任命令道。
我变成了听话的机器人,在崔主任的指令下,将王市长的短裤和背心穿了上去,在我拿裤子的时候,崔主任制止住了:“不用了。”我退到一边,感到一股阴气正从床上弥漫开来。
服务员是个聪明的姑娘,不仅叫了急救车,还叫来酒店的值班经理。值班经理在急救车到来之前,通知了市政府的领导。每个进来的人都像是接受了一道无声的命令,看了一眼僵躺着的王市长,然后就站在了一边。急救车的医生很快冲了进来,富有经验的医生经过简单的诊断就表示已无力回天。
“送医院,马上!”崔主任不听医生的诊断报告,语气坚决,似乎认定王市长只是昏迷,没有死亡。
“是心肌梗死,已经不行了。”医生解释道。
“别说了,送医院抢救。”当地的市府领导明白了崔主任的意思,让医生把死人当作活人医。
医生略作思考,终于领会了领导的意图,指挥着带来的几个人,扎上点滴,将王市长抬上了救护车。
崔主任把我叫到一边,叮嘱道:“我去医院,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王市长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已经送医院抢救去了。”
“我明白。”我点头道。其时我已心乱如麻,一点也不明白崔主任为什么让我撒谎。
“别的什么都不要说,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崔主任叮嘱后,就上了市府领导的车,跟着去了医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人问我,因为每扇门都是紧闭着,楼道里空无一人。我的心就像楼道一样,空荡荡的,连个鬼影也没有。从理智上讲,我已再清楚不过了,王市长因为嫖娼而死亡,崔主任在作秀。从感情上来说,我接受不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走了,让人难以置信。吃晚饭的时候,王市长还在放谈诗歌与美女的关系,谁知几小时后就从床上奔了黄泉路。真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什么职务,什么财富,对上了黄泉路的王市长来说,已成过眼云烟。
我抽着烟,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拼命想让自己接受王市长已经死亡的事实。这个事实太残酷了,残酷得有些滑稽,有些不可思议,有些让人变傻的意思。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我一点困意也没有。我拿起电话,下意识地拨了几个号码,里面传来了老婆的声音。
“喂,谁呀?”杨倩睡意未醒地问。
“他死了。”我嘟囔了一句。
“老公,是你吗?你说谁死了?”杨倩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
“王市长死了。”我晃晃脑袋,尽量把话说清楚一些。
“怎么会呢?临走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
“刚才,嫖娼的时候,死在了床上。”
“都谁知道?”
“我和崔主任,还有当地的领导。”
“你和别人说过是嫖娼时死的吗?”
“没有,别人都在房间里没出来。”
“崔主任是不是告诉你,不要和别人说王市长嫖娼的事?”
“他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劳累过度,犯了心脏病,已送医院抢救了。可明明已经死了,还抢救什么?”
“哎呀,我的傻老公,你的脑瓜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照崔主任说的话去做,你的机会来了。”
“王市长在的时候我都没机会,他死了我反倒有机会了?”
“有人喜欢拿死人做文章。对你来说,王市长的死就可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崔主任怎么说我就怎么做,那王市长的死亡真相可就没人知道了。”
“谁需要知道真相?你以为把王市长说成是嫖客,上级领导会觉得脸上有光吗?老公,我告诉你,上级领导对王市长的评价就是真相,你所看到的真相,如果不符合上级对王市长的盖棺定论,那就不是真相。”
“老婆,我真搞不懂你说的这些,真的成假的,假的成真的,这也不符合实事求是的原则啊。”
“搞不懂没关系,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办法,一切听崔主任的,他让你干啥你干啥,让你说啥你说啥。为了你自己的前途,你必须要这样,否则你就永无出头之日。”
杨倩比我英明,让我不要在真理与谎言面前进行选择,而是选择权势,与领导保持一致就有机会,否则就会倒霉。放下电话后,我仔细琢磨杨倩的话,越琢磨越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王市长因嫖娼而身亡的真相对谁都不利,但如果把王市长说成是因公殉职,相关的人都会各得其所,那为什么不这样干呢?王市长用生命替我的仕途垫了一个台阶,我没有理由不往上走。我在仕途上走得越高越远,我的价值就越能得到体现。
吃早餐的时候,崔主任沉痛宣布了王市长在夜里因公殉职的消息。除了我,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我并没有因为崔主任当众说谎而影响胃口,其他人的胃口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罢了。王市长死了,别人得照样吃饭,这就是我看到的事实。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当地报纸上的报道。这篇题为《抢救王市长》的报道是在王市长死后第二天刊登出来的,还配发了一张抢救王市长的照片。报道说,从B市来考察的王市长因过度劳累,在凌晨一点左右犯了心脏病,用电话叫来了秘书小宋,小宋让服务员叫来了急救车。医生们对王市长进行了全力抢救,但终因心肌梗死面积过大,没能抢救过来,王市长在凌晨三点钟离开了人世。
要不是和杨倩通过电话,有了思想准备,我肯定会读不懂这篇报道的。这篇报道讲的是故事而不是事实,事实上王市长是在床上把命丢掉的,在急救车到来之前就上了黄泉路。
崔主任把我叫到房间里,问我是否看了报道。我承认看了。崔主任要求我,无论在何时何地,任何人问起王市长临终时的情况,都要以这篇报道为准,绝不能把小姐强行进屋骚扰的事告诉任何人。他的话真是莫名其妙,小姐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闯入部级领导干部的房间进行裸体骚扰。但他一定要这样说,我也只好答应下来。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当人不得不说谎的时候,那就说吧,只要不伤害别人就行。崔主任见我答应下来,就用非常诚恳的口气告诉我,王市长生前对我很关心,向办公厅领导多次提出我的提职问题。办公厅的领导已经进行了研究,认为我完全具备了担任副处级干部的条件,等这次南方考察回去之后就宣布。不要旁生枝节,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崔主任的话使我颇为感动,我请崔主任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的,我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崔主任夸我在王市长的身边有了很大进步,具备了担任领导干部的基本素质。回到B市后的第三天,市委组织部的人找我谈话,了解王市长去世时的情况。谈话人是个冷面女包公,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脸上看不出一点悲痛的痕迹。
“说一说你看到的情况。”似乎她已掌握了什么情况。
“我看到的情况和那篇报道是一样的。”我沉着冷静地答道。
“那篇报道和事实没有出入吗?”女包公问。
我迟疑了一下,回答“有”或“没有”,都有可能使自己陷入被动局面,还是把球踢回去会好一些:“您认为有哪些出入呢?”
“我在问你,你要本着对王市长本人负责,对党和人民负责的态度回答我。对党忠诚老实,是对党员干部的最起码要求,我认为你应该而且能够做到这一点。”
“您是在假定王市长有问题吗?”我依然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
“我没有假定任何人有问题,我只是代表组织在核实实际情况。”
“实际情况就是那篇报道上所讲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封举报信就是假的了?”女包公把一纸传真推到我面前,她的目光像锥子似的在我脸上扎来扎去。
我迅速浏览了一遍,上面讲的如我所看到的事实一样千真万确。这是一封没有落款的举报信,写信人估计是一位了解全部事实的地方政府官员。面对举报信,我的内心世界发生了激烈冲突。承认事实,王市长倒霉,崔主任倒霉,我可能会跟着倒霉,在决定你命运的人不坚持真理的时候,你依然坚持真理,结局可能就是你坚持毁灭自己。不承认事实,没有任何人倒霉,所有人的利益都能得到维护,包括写举报信的人。权衡利弊之后,我决定按照崔主任的话去做,把谎言进行到底:“我不清楚这封信所写内容的真假,我只能告诉您,实际情况就是那篇报道上所讲的。”
“那好吧,你可以走了,不要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女包公说。
我站起来告辞,把手伸向女包公。女包公没有抬头,更没有伸手,而是忽然说道:“顺便问一句,王市长的诗集是怎么回事,你清楚吗?”
“我知道王市长出了一本诗集,有什么问题吗?”我收回手问。
“有人反映向企业强行摊派,收了不少钱。”
“可能吧,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说。向组织撒不撒谎是性质问题,撒多撒少是程度问题。既然已经撒了一次谎,再撒一次也不会增加多大罪过。
“不是你具体操办的吗?”女包公抬起头,用眼睛盯着我问。
“我是按照王市长的要求办的,作为他的秘书,我不可能不听他的话。”
“这个老王,还是早死了好,否则不知会添多大乱子呢。”女包公忽然叹息着说,“你走吧,回去好好工作,别有思想负担。”
王市长的追悼会隆重举行了。市长致悼词,高度评价了王市长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光荣的一生。各界送来的花圈摆满了灵堂,王市长的大照片悬挂在灵堂中央,用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注视着人们对他的最后瞻仰。
我站在灵堂的一角,除了脸上装出的表情之外,没有丝毫的悲痛。王市长总算体面地走了。我的谎言对今天这个场面应该说起了重要的作用。我有些木然,木然面对谎言所产生的直接后果。
王市长的亲属有十几个,站在灵堂的前面接受人们的吊唁。我知道这群人里面至少有五个上了我给王市长的存折,具体是谁我不清楚。亲属们都在哭,不知是在哭王市长的英年早逝,还是在哭王市长再也无法给他们带来财富和荣耀。
追悼会后没多久,我被提升了,成了副处级干部,但也因此离开了市政府机关。我的新职务是L局培训处副处长。崔主任也离开了市政府,到一个市属总公司担任总经理,由副局级变成了正局级。各得其所,太阳每天还是照样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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