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楼顶的小铁门没有上锁,宽敞的楼顶是平日里锻炼的场所。我推开门的时候,一股强劲的夜风迎面扑来,犹如地狱里刮来的阴风,使我浑身打了个冷战。等风从我身边钻过之后,我迈步走上楼顶,小铁门在我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像是专门给我敲响的丧钟。
楼顶的四周是半人高的女儿墙,对于身高一米八的我来说,跨过这道死亡门槛轻而易举。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离明天早上八点半的上班时间还有整整十二个小时。这是我生命中的最后十二个小时,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我不想写遗书,也不想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我的家人。在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把手机已经关掉了。
想起家人,我最惦念的人是七十八岁的老母亲。母亲出生在京西煤矿,十八岁那年嫁给了当矿工的父亲。我对父亲已没什么印象。听母亲讲,父亲是十五岁那年下的井,背了二十年的煤,在三十五岁那年得肺痨死了。那一年我才两岁,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刚出世的弟弟。矿上寡妇多,男人们活过四十岁就算老天爷开眼了。三十岁的母亲带着五个孩子,是找不到男人的,除非她抛弃自己的孩子。找不到男人就没有活路可走。母亲不想抛弃孩子,她是矿工的女儿,在满世界无路可走的时候,她带着孩子们生生走出了一条活路,五个孩子居然都长大成人了。
她用矿上给的抚恤金买了三只羊,一公两母,让十岁的大女儿带着弟妹们放羊,她找到矿上,要补男人的空缺,下井背煤。矿主起初不答应,下井又苦又累,从来都是男人们的事。母亲说,不让下井,她就用一根绳子吊死在矿主的房门口。
母亲向我回忆起这段经历时,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在讲述另一个女人的故事。母亲说,苦和累那就别说了,背着一百多斤重的煤筐,要走上四五里路,有的时候还要爬,一天要走上七八趟。她最害怕的是出事故,瓦斯爆炸、冒顶、塌方,这些事故经常发生,动不动就要人命。她不怕死,她怕死后无人照顾她的孩子。
母亲背了一年煤就赶上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母亲进了矿上的食堂。靠食堂里剩下的残羹剩饭,她喂养着身后的五张嘴。
母亲背煤的经历我没有记忆,但母亲往家里带剩饭我却记得很清楚。母亲是用一个柳条编的篮子装剩饭的,里面有窝头块、馒头皮、碎烙饼什么的,上面盖着一块碎花蓝布。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只有母亲的柳条篮子能让我的眼睛放出光来。
放羊的经历我也记得很清楚。开始是三只羊,后来变成了五只、十只,在我五岁那年,三姐把放羊的鞭子交给了我,我带着三岁的弟弟,赶着羊群,踏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我上学后,又把羊鞭传给了弟弟。
弟弟接过羊鞭后就没放下,他像羊一样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似乎他就是它们中的一员。上学时他把羊群赶到学校附近,用一条大黄狗看着,课间休息时还要跑过去看看。弟弟勉强上了三年学,实在经不住羊群的诱惑,就溜出了教室,直到现在还在京西煤矿周围放牧羊群。
我的三个姐姐在长到十六七岁时纷纷出嫁了。大姐嫁给了一个卖山货的,二姐跟一个河北的煤贩子走了,三姐在红卫兵大串联时去了东北。三个姐姐隔上三五年就回来一趟,带着各自男人家乡的土特产,和母亲同享天伦之乐。
母亲在矿上食堂一直干到退休,母亲退休时我考进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从此离开了家乡。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我并没有对母亲产生依恋情结,甚至觉得母亲土气。母亲有几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一个是逢清明必烧纸钱,二是逢除夕必多添一副碗筷。她说,这两天父亲的魂是要回家看看的,所以一定要做这两件事。我觉得母亲的习惯荒唐可笑,曾劝过母亲,结果被她好一顿骂,说我没良心。
自从我上小学后,我就对知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别人需要家长、老师督促,我不需要,我像蚕一样不停地啃着书本。对知识的强烈占有欲使我掌握的知识远远超过了同学们,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成了年级第一,而且保持到初中毕业。我记不清到底得过多少张奖状。初中毕业那年,我以门头沟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北京最好的高级中学男四中。校长亲自来通知这个好消息,说我将来肯定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只可惜“文革”开始了,红卫兵的造反行动打碎了我读高中的梦想。
那一天,我爬上学校后山,站在山崖边,面对静悄悄的山野失声痛哭。骄阳无言,山风呼啸,雄鹰盘旋,时光在这里似乎万古不变。读高中、上大学的梦想破碎了,知识曾经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却和我擦肩而过。我不甘心,十几年如饥似渴的学习,使我对世界了解了许多许多,我崇拜名垂千古的英雄豪杰,英雄豪杰都是在离开家乡后干出一番事业的。一种走出家乡为世界做点什么的念头早已在我心中滋生出来。我不是不热爱家乡的山山水水,而是觉得自己有能力,这个世界也需要我为它做点什么。但是现在全完了,我的理想如天上的白云被狂风吹散了。
弟弟赶着羊群漫游过来。他的羊群有一百多只,甩着羊鞭,吹着口哨的他逍遥自在得像个神仙。他对我呆立山崖边大吃一惊。我们兄弟俩平常很少说话,因为我一门心思看书,他对羊群情有独钟。但在这样的特定场合相遇,兄弟俩就不能不说话了。
“哥,你咋的了?想干啥呀?”
“来看风景,好多年没上来了。”
“那你哭啥呀?”
“风吹的。”
“别扯了,我知道你是因为上不了高中才哭的。你可别想不开,出了事,咱妈可受不了。”
“我能出啥事?”
“你瞧你站的地方,头一晕不就栽下去了?”
“我的头不会晕的,只是心里难受。”
“难受啥?不就是上不了学吗?上学有什么好?你看我,不活得挺好吗?”
“你不知道我的理想,我想干大事,没有知识什么也干不了。”
“啥大事?我看放羊就不错。”
“我要是想放羊,就不会把鞭子交给你了。”
“哥,这么的吧,你先和我一起放羊,就当是散心,等将来有机会读书了再去读。”
我接受了弟弟的好意。我不想参加红卫兵,红卫兵像从疯人院跑出来的一群疯子到处打砸抢,说是不砸烂旧世界,就创造不出红彤彤的新世界。我不明白世界为什么非要红彤彤,而不是五彩缤纷。如果世界只有一种红彤彤的颜色,那就太恐怖了。大自然既然是色彩斑斓的,为什么还要靠人的意志来改变呢?
我和弟弟像小时候一样,晨起暮归,赶着羊群,在家乡的山水间游荡。这一游荡就是三年。简单的生活,不用思考的日子,使我的身体得到很好的发育,当我接到矿上通知,要我下井挖煤时,我已长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十九岁那年,我沿着父母走过的巷道走向了地球深处。原先我想拼命学知识,以摆脱父辈的命运,结果被证明是徒劳的,我想为世界做点什么的抱负,只能从挖煤开始了。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天下矿时的情形,虽然已过去了三十年,但想起来仿佛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母亲最先起的床,做好了早饭。早饭很丰盛,是三个馒头,一碗稀饭,一碗红烧肉。母亲坐在一边看着我吃,气氛有些凝重。我想让母亲相信,这只是我当矿工后的第一顿早饭,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不会是最后一顿。虽然矿上经常出事,但不会和我发生关系,我相信自己不会一辈子挖煤,还得干点别的,老天爷不会让我早早离开人世的。可这些话我不敢说出口,和煤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忌口,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说出来会遭报应。
吃过早饭,母亲送我出家门。走了一百多米,我劝住了母亲。我现在是个大男人了,不能让人家看不起。母亲站住了,把饭盒递给了我,叮嘱道:“跟在师傅后面,好好学着干,别逞强。”
“知道了,您回吧。”我故作轻松地回答。不就是下井挖煤吗,别人能干,我也能干,只不过我比别人多些悲凉。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我应该正在北大读书。我的理想就是考上北大,北大是无数志士仁人寻梦和实现梦想的地方,我对自己的人生也有梦想,中学时代的梦想就是考上北大读书。北大现在没有人读书,我只好留在家乡挖煤。
母亲的叮嘱带有预见性,我幸亏是跟在师傅后面,否则我在下井的第一天就将永远留在那个漆黑的世界了。
我和师傅,还有十几个工友,坐着缆车来到距离地面三千多米远的掌子面,一路的风驰电掣和磕磕绊绊,使我搞不清东南西北,当然也没必要搞清,只要记住哪条巷道不能走就行了,这是师傅说的。师傅已经在井下干了二十年,不敢自夸对蜘蛛网一般的巷道有多熟悉,只是谦虚地说基本了解,包括了解巷道和煤层构造,了解如何辨别和躲避危险。师傅说,要珍惜自己这条命,挖煤就是挖煤,犯不上把命搭上,煤黑子的命也是命。
我觉得师傅是个哲学家,懂得付出和给予之间的关系。跟着这样有头脑的师傅干,母亲的担心就属于多余了,保证出不了问题。事实上,问题肯定会出,关键是如何面对。在地球的心脏挖东西,地球的感觉肯定不舒服,耍耍脾气,出点难题,是在所难免的。
问题发生在快下班的时候,我正打着风钻,师傅突然喊停,然后就叫大伙儿快跑。一种沉闷的声音,夹杂着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传来了,像是死神的脚步声。我想拽着风钻一起跑,风钻却像被焊在了煤里。面对保护集体财产和个人逃生的选择,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呆立在死神面前。师傅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胳膊,拼命往外跑。身后传来一阵巨响,一股激流打在了我的后背上。要不是师傅拽着,我肯定趴下了。而一旦趴下,就会被死神踩在脚下。
我跟在师傅身后拼命跑,一直跑出危险地带,坐上缆车。师傅点了一遍他带的人,见一个不少,才放心地靠在了车帮上,闭上眼睛休息。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师傅太伟大了,他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还是个和死神搏击的高手。
走出井口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还有许多矿工的家属。母亲的眼泪流下来了,拽着我不松手。我告诉母亲,是师傅救了我一命。母亲感谢师傅。师傅说,嫂子,你谢个啥,师哥当年还救过我一命呢。听师傅一说,我才知道,师傅是父亲的师弟,而且有生死之交。
矿工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单调而沉重的体力劳动,充满危险而不得不铤而走险的生存方式,使我的身体异常结实,心态却敏感多疑,只有会躲避危险才能生存下去,这是师傅告戒我的金玉良言。我每天都在实践着师傅的话,外表像牛一般,心里却装着一只机警的兔子。所以,当七年后我彻底告别矿工生涯,走向北京大学校门时,竟然毫发无伤,而和我同时当上矿工的十几个同龄人,有三个已离开了人世。
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以粉碎“四人帮”的形式结束了。我敏感地预测到,大学校门将要向有志青年打开了。下班以后,我把业余时间都用在了书本上,准备机会来的时候拼一把。母亲觉得我老大不小了,应该说个对象,踏踏实实过日子。弟弟都结婚有儿子了,把羊倌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我不甘心,找对象不是要紧的事,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要想让自己离开噩梦缠绕的矿区,只有靠考学,当兵都不成,复员后还会回来。考上大学,才能找到更能发挥我价值的地方,而这个地方肯定不是京西煤矿。我回绝了各路提亲的,也不让母亲张罗,而是一门心思扑在课本上。我找到原来就看好我的老校长,借来了全套高中课本,在长夜孤灯的陪伴下,刻苦攻读。
正像某位聪明人所说的,机会总是给予有准备的人。“文革”结束后的第二年,高考制度恢复了。魂牵梦萦的北大,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毫不犹豫地填报了北大中文系。在考场上,我找到了上北大的感觉,不是用笔,而是用心来答卷,结果从京西煤矿一步跨进了北大校门。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激动得彻夜难眠。这张薄纸使我的生命再也不用在漆黑的巷道里游荡了,我的价值将在北大得到提升。我终于可以为这个世界做点更有价值的事情了。虽然年龄大了一些,已经快二十六岁了,但未来的路还很长,还能够做很多很多的事,前途依然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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