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他都跟我谈过,只是没这么具体。”黎江北用赞同的口吻说道。
“我是问看完信有没有感觉哪儿不对劲?”庄绪东又问一句。
“什么意思?”黎江北抬起目光,疑惑地看着庄绪东。庄绪东这人不问则罢,一问,准没好事儿。
“你怎么也装起糊涂了?”庄绪东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满,随后他又说:“这封信写在两个月前,按说两个月前有这种认识的人,怎么会消极得不想干了呢?”
“谁不想干?你是说……”黎江北吃惊地望着庄绪东。
庄绪东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已向组织上递了辞职报告,这事儿我也是刚刚听说。”
“不可能!”
“你别老这么武断好不好,不可能我找你做什么?”
黎江北颓然坐下,崔剑辞职,崔剑他凭什么辞职?难道堂堂城市学院院长是说辞就能辞的吗?想了一会儿,他突然起身:“不行,我得去找他!”
出乎意料的是,庄绪东并没拦他,看着他急匆匆朝外走去,庄绪东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良久,他在心里说:“别怪我啊,江北,有些事,你出面比我们方便。我这个纪检组长一出面,人们就会往歪里想。”
黎江北走出教育厅,正要打车往崔剑家去,手机响了,一看是陌生号,疑惑着要摁断,一想,还是接通了。电话那边很快传来陆玉的声音:“黎伯伯,我想见你!”
尽是莫名其妙的事,陆玉怎么又改口称他黎伯伯了?
“你在哪儿?”黎江北问。
“我刚从郊外回来,在码头小广场。”
“你跑到郊外做什么?”黎江北从陆玉的声音里,听出一股不祥,马上道:“你就等在那儿,我马上过来。”
接完电话,黎江北就往小广场赶,他心想,陆玉这孩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要不然,不会拉着哭腔跟他说话。
陆玉退学的事,长大并没批准,这孩子也太任性了,居然为了张朝阳,做出这种事来。黎江北也是后来才知道,陆玉退学并不是为了自己,她认为长大对张朝阳不公,张朝阳一心为学校,最后竟落得被学校劝退的下场,激动之下,于是也提出退学。黎江北原以为那天吴潇潇批了,后来才得知,校办办手续时,只准她休学两个月,算是给了她机会。黎江北劝过陆玉,让她收回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先专心把学业修完。陆玉摇头,说她真是不想上这个学了,没意思。
“不上学干什么?”黎江北总觉得陆玉有心事,尽管和她接触不是太多,这种感觉却很强烈。现在的大学生,思想总是令人难以琢磨。
“没想好呢,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定哪天我会去西藏呢!”陆玉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地说。
“西藏?”黎江北越发纳闷,她怎么忽然想到西藏呢?
“我一直向往着能去那儿,蓝天,白云,毡房,还有一条走不到头的朝圣的路。”
这是一个多月前,黎江北找学生代表了解情况时,同学们让他找张朝阳,找陆玉也行。“他们掌握的情况比我们多。”黎江北没找张朝阳,直接找到了陆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让他忘不掉陆玉,忘不掉码头小广场看到的那个背影,还有那双含满忧郁的眼睛。一个女孩子按说是不该有那种眼神的,黎江北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偏偏对她要多出一份关注呢?
一路乱想着,车子来到码头,黎江北下车四处寻望,身后忽然传来陆玉的声音:“黎伯伯。”
这天的陆玉把黎江北吓了一跳,如果说前几次陆玉给他留下的是清新、明亮的美好感觉的话,这天的陆玉,就把他的感觉彻底颠覆了。八月热浪滚滚的码头上,陆玉身穿一件过时的衬衫,头发凌乱,汗水从她额头上淌下来,让她那张原本清秀的脸变得粗糙,也变得惊慌。她匆匆赶来的样子更像是被什么人追赶着,带给黎江北逃难的错觉。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黎江北问。
“黎伯伯,我小姨她……她不见了。”
“你小姨?”黎江北愣神。
“上午我收到她一封信,看过信我连忙去找她,结果……”陆玉说着说着,泪下来了。黎江北这才发现,陆玉脸上那浑浊不清的渍迹,不是汗,是泪。
陆玉的小姨就是陆小雨!
在陆玉不时中断的讲述中,黎江北的心被牢牢捉住。世事沧桑,命运无情,他总算知道,坐在自己家沙发上的这个青春女孩,眼神里为什么总蒙着一层阴郁。
陆玉自小便没了娘,按她说,娘在生她时死了,她自小跟着姥姥长大,是姥姥供她念的书。姥姥是一位中学老师,生有两个女儿,她娘是老大,小姨陆小雨本来很争气,对姥姥也很孝顺,对她更是疼爱有加。后来在婚姻问题上,小姨跟姥姥发生严重分歧,小姨一意孤行,非要嫁给有妇之夫胡阿德,姥姥怎么劝也不听,娘儿俩为这事彻底吵翻了,姥姥一怒之下,将走火入魔的小姨赶出了家门,说再也不认她这个女儿。小姨搬出家后,姥姥大病一场,差点就离开人间。但那个时候的小姨完全被胡阿德搞昏了头,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不久,便传来她跟胡阿德同居的消息。姥姥带着陆玉悲伤地离开江龙县城,靠一位亲戚的接济,在省城金江边上的三坝县城居住下来。两年后,江龙传来不幸的消息,小姨卷入一起重大的金融诈骗案,锒铛入狱,被判了15年。听到这个消息,姥姥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那段岁月真是黑暗啊,13岁的陆玉刚刚读初中,就要接受举目无亲的残酷事实。好在三坝的亲戚心地善良,收留了她,靠着姥姥留下的那点存款,还有社会救济,陆玉算是没辍学。但她的心思却再也集中不到学习上。好不容易盼着小姨出了狱,原本盼望着生活能就此明亮起来,谁知小姨又染上了毒瘾,后来又是偷,后来,她就跟胡阿德旧情复燃,顾不上她了。
陆玉说到这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泪水浩浩荡荡,几乎要将黎江北的家淹没。
陆玉递给黎江北一封信,是她上午收到的,写信人就是陆小雨。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
玉儿,小姨对不住你,小姨原想为你挣点钱,弥补过去的错误,让你将来能够过得好一点,可惜老天不帮我,小姨再一次遭人暗算。
玉儿,如果小姨遭遇什么意外,你一定要将这封信交给一个叫刘名俭的人,告诉他,小姨是被人害的。记住,千万别找公安,对他们要多留个心眼。
看完信,黎江北腾地站了起来。刘名俭,公安?陆小雨这封信,到底在暗示什么?她现在又在哪儿?
“黎伯伯,我不知道上哪儿找刘名俭,我只有找你了。”陆玉抹了把泪说。
望着陆玉被泪水打湿的脸,一副孤独无助的样子,黎江北脑子里忽然闪出另一张脸,天啊,她是—
崔剑垂着头,沮丧地坐在黎江北对面。
一连三天,黎江北都在找他,崔剑玩失踪,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接,单位他又不去,好像只要躲起来他就平安无事了。
“这人怎么能这样?”黎江北又急又气。后来庄绪东打来电话,说崔剑在江边一家叫渡边人的宾馆,黎江北赶到那里,崔剑果然躺在床上,房间里一派狼藉。
“跟我走!”黎江北被崔剑失魂落魄的样子激怒了,气不打一处来地说。
崔剑没动。
“起来,跟我走!”
崔剑艰难地睁开眼,他的双眼在这半个月里陷下去许多,就快要脱相了。
“去哪儿?”见黎江北要发火,崔剑怕了,不安地问。
“去纪委。”
“我不去。”
“去不去由不得你。”
“由不得我也不去。”崔剑翻个身,又躺下了。黎江北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扑过去,一把扯起他来:“你以为躲起来,这个世界就太平了?”
“我没躲。”崔剑被黎江北的恼怒吓坏了,一边扯开他的手,一边为自己辩解。
“崔剑!”黎江北突然怒喝了一声,“你今天要是不去,这辈子,你都别想心安!”
“你……你什么意思?”崔剑松开手,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我问你,想不想知道她在哪儿?”
“谁?”
“陆小雨!”
一听这个名字,崔剑箭一般从床上弹起,一把抓住黎江北:“你……有她的消息?”
黎江北终于还是放弃了直接带崔剑去找刘名俭的想法,将他带到了自己家。
在寻找崔剑的三天里,黎江北脑海里总也挥不去一个影子,那个影子本应该尘封在心底,尘封在记忆深处,再也不该翻出来。多少年了,他不是已经把她忘了吗,崔剑好几次想从他这儿得到点消息,都被他冷漠地拒绝了。
在他外表冷漠的背后,其实深藏着一份怀念,深藏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内疚。要说黎江北这辈子对谁有内疚的话,那也就是她,陆小月。
都怪崔剑,一个想玩又玩不起的人,一个总在玩又总也担不起责任的人!
感情这场戏,不是谁都能演得好、演得成功的。“感情”两个字,更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敢玩的!崔剑,当初我再三提醒,你就是不听,苦果种了,长出芽了,结出果了,苦汁横溢了,现在该你一杯一杯喝下去了!
黎江北恨着,怨着,脑子里就清清楚楚闪出陆小月的影子来。陆小月原是金江师专的老师,从华东师大分配到金江师专,就一直跟着崔剑。那时候,崔剑还是系主任,陆小月在他手下做助手。对系里分来这么一位漂亮的女教师,崔剑曾跟黎江北炫耀道:“感觉就是不一样啊,天天跟一位漂亮女子坐在一起,浑身都是劲儿。”
“我说崔大主任,你能不能少动这种脑子,一天不谈女人,你这嘴巴就闲不住?”那时黎江北刚结婚不久,生活正呈现给他一幅全新的画面,对崔剑的奇谈怪论,不敢苟同。
“我说江北,这点上你不比我。别看你在名校,又是名师,但你的生活缺少质量。”
“什么是质量?”黎江北反问道。
“就是生活中的色彩,色彩越丰富,快乐就越多。”崔剑那时也已结了婚,有一个女儿,长得乖巧可爱。但他总觉得这不该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对黎江北说,对家庭负责固然没错,男人嘛,就应该负责。但不能因为责任,就把其他的都禁锢起来。人长双眼不就是用来发现的吗?发现美,发现爱,发现……崔剑越说越激动,谈这种话题,他比黎江北有激情。
“发现自己感兴趣的女人?”黎江北直捅他的软肋。
“看你说的,俗!江北啊,不是我批评你,你这心态,是当不好教师的,学生让你一教,全成书呆子了。我求求你,别把你那些死板的教条还有毫无生气的做人原则教给孩子们,那样会害了他们的。”
“照你这么说,我该教他们怎么追女孩子,怎么搞多角恋,甚至充当第三者?”
“看,又俗了不是?算了,我跟你谈不拢,这方面,你少根筋。”
不久,黎江北便听说,崔剑开始疯狂追求陆小月,请她吃饭,送她礼物,周末跟家里撒个谎就带着陆小月去漂流。黎江北认为他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没想到,这样的疯狂举动竟然持续了一年之久。终于有一天,崔剑灰着脸找上门来,那时黎江北已担任系主任,工作十分繁忙。崔剑却拉住他,非要跟他诉诉心里的苦。
“你有什么苦,你不是活得很潇洒吗?家里有老婆给你带着孩子,外面有漂亮的女教师陪你漂流,这日子,比神仙都强。”
“你就别挖苦我了,我现在,我现在……”
“现在怎么了?”黎江北问道。
“一言难尽啊!”崔剑感叹着,就将自己的委屈还有苦衷道了出来。崔剑的妻子是金江市委某领导的掌上明珠,跟崔剑是大学同学,当年是崔剑追的她,这场马拉松式的恋爱耗费了他七年时间,最终才成为市委要员的乘龙快婿。结婚后崔剑猛然发现,想象中的婚姻跟现实有太大区别,疯狂追求到手的妻子并非他理想中的那样。大约在高干家庭里生活久了,妻子身上到处都留有高干家庭的痕迹,在恋爱期间,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居然没有发现。婚后他才知道,高干就是高干,身上永远有平民不可企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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