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黎江北决心找庞彬来书记反映情况时,一场特别会议在省委会议厅召开,搬迁风波惊动了省委高层,庞书记主持召开座谈会,倾听各方面的意见。
黎江北也被邀请到会,一同到会的,还有夏闻天和其他几位老同志。会议先是听取了教育厅关于闸北高教新村搬迁工作的汇报,李希民一改过去吞吞吐吐的样子,脸上是很少见的自信与坚决,他侃侃而谈,作了长达半小时的汇报。半小时里,李希民谈的尽是成绩,涉及城市学院引发的那次危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当然,搬迁工作中也遇到了不少困难,但在省委坚强有力的领导下,在各部门通力配合下,任何困难都能克服。”接着话一转,道:“目前搬迁工作已全部结束,六所院校五万多名学生和四千多名教职工已按原定方案全部入驻新校址,教学工作紧张有序。第二批搬迁院校正在细化方案,争取在本学期内全部进入新校区。”
李希民汇报完,冯培明接着作指示,就搬迁中遇到的困难和一期工程遗留问题讲了三点,谈到闸北新村二期工程建设时,冯培明说:“闸北高教新村是我省高教事业的一面旗,这旗不能倒,更不能摇摆。去年一段时间,关于二期工程建设出现了不少负面舆论,不少人抱着观望和怀疑态度,也有个别人故意制造谣言,说什么闸北高教新村是政绩工程,浮夸工程,这些错误言论在高校师生界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给我们的建设工作造成巨大伤害。截至目前,还有人抱着对立情绪,想把这项在江北高校建设史上有着重大意义的工程阻止住。我想,实践已表明,闸北高教新村是符合江北发展实际的,它是江北高教事业实现二次腾飞的一次战略性调整,是……”
冯培明还在高瞻远瞩地论述着,黎江北的注意力却集中到庞书记脸上,他发现,今天庞书记的情绪很好,一边听一边拿笔做记录,不时地还跟边上的夏闻天低声交流上几句。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听完各方面的汇报,庞书记作了总结性讲话。他讲得很短,中心思想却很明确,就两条:第一,闸北高教新村搬迁工作必须抓紧,除第一批搬进的院校外,第二批院校搬迁时间要提前,工作进度务必要加快。第二,二期工程建设要再行论证,多听各方面意见,教育厅要牵好这个头,多组织座谈会、听证会,广泛征集不同意见,科学论证,实事求是,能搞多少搞多少。但有一条,就是二期工程建设不能拖,一定要按原定目标完成,要建设一个崭新的闸北。
庞书记讲完,将目光转向台上的老同志,要他们广献良策,共谋发展。夏闻天代表老同志讲了三点:一是要充分尊重客观事实,坚持实事求是这一原则。二是要增强透明度,及时向社会各界发布信息,让老百姓知道闸北新村是怎么一回事。三是要科学,要符合省情。
黎江北期待着的事没有发生,会议开完很久,他仍然回不过神来,总感觉今天这会开得不大对头。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们都感觉不到异常?特别是庞书记,怎么也跟冯培明一样的口气?
回到长大,黎江北无心工作,心中的疑团越聚越大,越聚越解不开,思来想去,还是将电话打给了盛安仍,盛安仍一听他为这事儿犯疑,笑着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琢磨起领导们的心思了,这可不是你黎委员的风格啊!”
黎江北说:“秘书长,不是我揣摩领导的心思,闸北新村本来就疑点重重。”
“黎委员,不谈这个好吗?”
“怎么不谈,不谈还要我们调研什么?”黎江北认真起来。
“按你的分工,负责好长江大学这一块就行,你可不能哪儿敏感就往哪儿凑热闹。”
“不,首长,长江大学不是孤立的,长江大学的问题,跟整个江北的教育环境有关,跟闸北新村更有关。如果不能把闸北新村的问题彻底解决掉,就算把长江大学理顺了,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长江大学。”
“不会这么严重吧,听你这口气,怎么越来越悲观?”
“我就是悲观,如果照这么下去,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不好讲。”
“讲!”
“首长,我要求当面向你汇报。”
“……那好吧,你到我这儿来。”
40分钟后,黎江北赶到盛安仍下榻的宾馆,屋子里就盛安仍一人,茶几上却多出一杯热腾腾的茶,看来盛安仍刚送走客人。黎江北盯着那杯茶,仔细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里纳闷,夏老怎么会这么快就赶来跟盛安仍碰头,他们刚才究竟谈了什么?听说自己要来,夏老为什么要匆匆离去?
盛安仍洞察到了他的心思,笑道:“你的眼力不错啊,从一杯茶就能判断出是谁。要不要也来一杯,这茶可是我费了不少周折才搞到的,错过这次机会,可就品尝不到了。”
盛安仍如此客气,黎江北不安了:“这茶还是留着吧,我喝就糟蹋了。”
“你这是客气呢,还是闹意见?”盛安仍边说边拿出茶具,要给黎江北沏茶。黎江北赶忙阻拦,他知道,盛安仍说的是实话,这号称茶中之茶的极品观音王,的确难觅,几年前他给夏老送过半斤,是专门托安溪那边的学生弄的。
坐下,黎江北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来时一肚子的疑惑还有不解,仿佛因盛安仍这不淡不咸几句话,渐渐沉到心底了。浮起的,却是另一层疑惑,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或者,事情的真相原本藏在另一个地方,遮蔽住的,只是他一个人的眼睛?
“你不是急着找我吗,怎么不说话?”盛安仍收起脸上的笑,一本正经地问。
“首长,我……”
“还是叫我组长吧,别老是首长长首长短的,听着别扭。”
“那……”
“问不出是不是?我替你说吧,你是想问庞书记为什么支持搬迁,还要限定时间?还有夏老他们为什么不反对,不质疑?江北啊,这事儿我原本不该跟你深谈,既然你如此迫切,今天我就多说几句。”盛安仍在他对面坐下,拉出一副长谈的架势。黎江北微微欠了欠身,洗耳恭听。
“你的怀疑没错,闸北高教新村的确存在不少问题,有些甚至很严重。但你想过没有,闸北高教新村花了这么多钱建出一座高校城,总不能空着吧?掩盖问题固然不对,但你不能因有问题而让花几十个亿建起的高校城在那里闲搁着,学生一日不搬,高校城就一日不见效益,这笔账,不能不算。发展中遇到问题不可怕,可怕的,就是让问题吓住。如果真是那样,庞彬来同志可就犯了大错。”
黎江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盛安仍接着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只用一种眼光,事物是多方面的,有时我们需要戴着镜子去看,有时候,更需要拿着透视镜去看,有时候,却需要我们用背光和侧光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黎江北不语,心似乎已有所触动。
“好了,这些问题不是你我该探讨的,相信庞彬来同志心里,比你我还急。我还是那句老话,你要尽快把长江大学的问题搞清楚,这才是你这个政协委员的本职工作。”
话题一回到长江大学,黎江北刚刚展开的眉头又紧起来,犹豫再三,他还是将吴潇潇的变化说了出来。盛安仍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江北同志,吴女士的变化在情理之中,她一个人,要想扛起长大这面旗,太难了。现在就看你有没有能力,把她的顾虑打消,把她心中的疑团解开,将她失去的信心再给找回来。江北,这次调研,任务艰巨啊—”
细雨霏霏中,黎江北跟吴潇潇再次坐在一起。
长江边休闲广场,听雨轩。
黎江北点了一杯叫“江山情”的绿茶,为吴潇潇要了一杯“美人泪”。这儿的茶水和饮料都有一个别致的名字,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境去点。今天的黎江北心情明朗,多日的阴霾与困顿随着调研的深入已渐渐散开,跟夏老的两次谈话更让他对迷乱的现实有了理性的把握。今天他刻意将吴潇潇带到这儿,就是想在轻松的交谈中为她打开思想深处那道闸门。
吴潇潇似乎不领情,或者,她的心事已被挤压得太紧,一时半会儿无法释怀。
见面的一瞬,黎江北便发现,吴潇潇面容憔悴,一双黑亮的眸子写满倦意,眼圈黑紫,眼角四周荡起一波细碎的纹。不知为什么,这张脸近来常常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偷偷袭击他。有时是在深夜,万籁俱寂时分,有时,却是在某个不经意间,比如工作当中,比如跟别人交谈时,她会让他突然停止思考,脑子里只剩下一张画面,一张跟她某个日子相处或相遇的画面,非常清晰。有时呢,那画面虚幻成她的一声叹息,或者无意间露出的一个眼神,等等。总之,这张脸现在是驱不走了,他也没想驱走,偶尔他还情不自禁主动将她唤到他的想象中。
黎江北一开始也害怕,感觉不可思议,怎么会呢,毫无道理啊!后来觉得跟这无关,不是,他坚信不是。有天深夜他跟妻子通电话,通着通着,妻子忽然问:“你寂寞吗?”黎江北不假思索就承认了。妻子马上说:“好啊,我就知道你耐不住。”黎江北慌了神,怎么能承认寂寞呢?赶忙道:“跟你开玩笑,别当真。”妻子换了一种口气说:“我知道,你当然不会寂寞,身边那么多漂亮的女学生,还有崇拜你的女同事。”
“别乱说!”黎江北赶忙打断她,生怕妻子的话击中他内心某个地方,但他分明已乱了方寸,说话颠三倒四,没了以前的镇定与从容,也远不如以前坦然。好在妻子很快停止了玩笑,跟他谈起女儿来。谈着谈着,他冷不丁又走了神,问出一句让妻子不能不生气的话:“那边是白天还是黑夜啊?”妻子在电话那头嗔怒道:“黎江北,你故意气我啊,怎么不知道问问女儿的学习?”
乱了!黎江北确信,自己的生活乱了。至少,已偏离了轨道,偏离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明确的方向。
他是一个有方向的人,不论生活还是工作,他都把自己固定在一个轨道上,不容许自己错走一步。
然而……
吴潇潇静静地坐着,外面的雨跟她无关,听雨轩舒缓的乐声跟她无关,甚至面前这个略显苍老的男人也跟她无关。她静在自己的思想里,静在自己的遭遇里。
吴潇潇不能不承认,她遇到了困境,巨大的困境。在香港的时候,富家女吴潇潇绝对想不到,她的生活中会有困境,更不会料到,这世上有她过不去的桥。那时她多么富有斗志啊,一个人统帅着一家大企业,指挥几千号人马,东冲西杀,将吴氏企业在东南亚经营得如火如荼,几乎要把东南亚80%的市场都拿下了。父亲常常心疼地提醒她:“潇儿,悠着点,别累着。”她爽朗一笑,以男人般的气概说道:“爸,放心,潇潇是铁打的。”
她的确是铁打的,过去的36个年头,除了幼时她让父亲担心,让家人牵挂,等上了中学,她就开始无所畏惧了。大学乃至后来,她以所向披靡的架势创造出一个个令父亲赞叹不已的奇迹。
谁知,她的步子在内地受了阻,在长江大学受了阻。
每每想起这些,吴潇潇就不能不欷歔,不能不哀叹,长大这两年,是她人生最为灰暗最为低沉的两年,她真怕生命自此进入黑暗,永无尽头……
黎江北并不知道,这两年,为长大,吴潇潇拜了多少码头,赔了多少笑脸,甚至……这绝不是她的本意,一开始,吴潇潇是想通过法律手段解决,她聘请了一个庞大的律师团,将父亲这些年在金江的遭遇整理成厚厚几沓资料,打算义正词严地诉诸法庭。很快她便被告知,如果这样,长大就别想生存下去,更不要指望有所发展。她不信,坚持一试,哪知法律文书刚递交上去,各种力量便浩浩荡荡涌向她。说情、调和、告诫,慢慢发展为恐吓、胁迫,甚至是变相的报复。有次她跟香港来的某律师在茶楼喝晚茶,结果包厢的门被撞开,几位警察以扫黄为名将他们带到派出所,折腾了一天一夜。这还不算,一次她开车去商学院交涉,回来的路上,车子突然失灵,刹车不起作用,险些就一头栽进江里!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吴潇潇开始品味这句话。两个月后她解散了律师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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