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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的空气很沉,是那种能把人的心压得咯吱咯吱响的沉。
这是桃花山下友谊宾馆小二楼一间豪华套房,能走进这儿的,有两种人,一是跟省委副书记齐默然关系非常密切的下属,这种人不多,超不过五个;一是在全省能叫得响的企业家,这种人数量虽是稍稍多点,但他们不能常来,齐默然对他们走进这儿的次数限制得很严。所以一年四季,这儿基本是空搁的。自打上一次周一粲走后,这儿就没再让陌生的脚步打扰过。
齐默然把自己关在这里,已有两天。
省委的人都以为他去了北京,就连秘书也这样认为。但是他没去。
茶几上摆着两样东西,一份,是刚刚从北京发来的传真。有人终于帮他搞到了省委高波书记的病历,还有几位专家今天做出的最新会诊结果。这资料极为保密,正常情况下,你就是看一眼都不可能,甭说把它复印下来,甭说把它再传到银州。齐默然把它弄到了。
他必须弄到。
另一份,分量轻点儿,是秦西岳面呈给他的十二条意见。
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就证明,齐默然在深思一些事了。
北京的传真终于让他放下心来,尽管还不是太稳当,但总算可以落一落地了。看来,高波要想重新回来工作,不可能了。
那么……
他把一支软中华烟放进了烟灰缸里。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放进一支硬中华。又想了一会儿,不妥,还是换了软中华。这么反复了几次,最后一咬牙,放进了一支硬中华。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再也不能干扰他。想想,从高波出车祸到现在,他这么翻来覆去地,矛盾了多少回,斗争了多少回。单是往北京跑,就跑得他身体都变形了。现在好,再也不用跑,再也不用托关系打听,尽可从从容容地去实施一些计划。
计划是现成的,在他心里装了几年,眼看都要发霉,派不上用场了,老天爷却帮了他,让高波出了车祸。
那么,他还等什么,还有什么必要再等?这么想着,他又抽出一根硬中华,放进了烟灰缸。
第二份资料,虽是分量轻,但应付起来,却一点儿也不轻松。若不是今天接到这份传真,他真就让秦西岳这十二条给难住了。
现在好,有了这份传真,他还能让难住?不过策略还是得讲的,他向来就是一个在策略上用功的人。要不然,他到现在还能理直气壮地指挥着一切?
齐默然左手抽出一根软中华,右手抽出一根硬中华,同时放进了烟灰缸!
尔后,他手上就没有任何动作了。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了几遍秦西岳的名字,然后起身,打开窗户。外面的空气哗地吹进来,刚才还压抑得让人想死的屋子一下活蹦乱跳起来!
表面看,秦西岳提出的这十二条,是冲河阳的班子来的,但每一条,又都指着一个方向。这个世界上,兴许只有他才能懂,秦西岳的目标到底在哪儿。
这十二条,核心问题有三个。
一是老奎的死,秦西岳要求一定要查清死因,给死者活者一个说法。这好办,不是有证据证明是乔国栋威逼的吗,玻璃杯也是他让拿来的,正好,借这个事儿,把姓乔的拿掉,让他也付出点代价。
二是河阳的班子。秦西岳用五页纸的篇幅,历数了河阳班子的种种不轨行为,特别指出,这是一个不团结的班子,一个内耗大于合力的班子,一个不干正事不为百姓着想的班子。他还质问省委,配备这样的班子,符不符合党的组织原则,符不符合一切为民这个根本?令齐默然想不到的是,秦西岳这次重点将火发在了周一粲头上。他怎么会把火发到周一粲头上呢?怪人,真是怪人!
周一粲可是当初他老婆的部下啊,又是他部下的老婆。
这个书呆子,眼光毒啊——
第三,就是胡杨河的治理,也是他老生常谈的问题,不过这次提得更尖锐,更上纲上线。他质问省委,为什么省人大形成的决议,省委省府就是变着法子不执行?胡杨河流域的治理,啥时候才能落到实处?这里面又扯出两个具体问题,一是关井压田还有移民补偿,二就是造纸厂的事。
这就更怪了。不是有消息说,秦西岳对关井压田,不是已经犹豫了吗,已经怀疑了吗?怎么又……这是件小事,不管秦西岳怎么想,这问题解决起来容易,关就关,无所谓的。他也再三强调要坚持关井压田,问题出在强伟那儿,是强伟的思想在动摇,正好,正好啊。
造纸厂难一点,关,显然是不可能,但得想个办法,不能老让人把它当个话题。都怪周铁山,说话咋就总也听不进去呢?这人,这人也是个麻烦!
这三点,要说狠上心解决,不难。要说不解决,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一个秦西岳,能翻得了天?人大代表——想到这四个字,齐默然不由得就笑出了声。
笑完,他还是决意去实地解决一下,迫使他作出这个选择的,不是秦西岳,是另一个人。这两天,齐默然脑子里反复闪现的,是这个人的面孔。
汪民生!
一周后,齐默然轻车简从,来到河阳,陪他一道来的,是人大另一位副主任——李源汉。
河阳上下陷入一派繁忙。
尽管齐默然再三声明,此次下来,只是对胡杨河流域的生态环境做一次调研,为省委即将召开的专项治理工作会议做准备,但河阳方面,还是兴师动众,做足了准备。齐默然一行在河阳做了短暂停留后,驱车直奔沙漠。先是在强伟的陪同下,参观了几片防护林,接着又到秦西岳他们的实验点看了看。
秦西岳已在两天前回到沙漠,毛西副院长找他谈话,代表院党组向他作了检讨,承认停职是不对的,要他千万别受影响,一如既往地干好本职工作。秦西岳没跟他计较,也没时间计较,匆匆忙忙就又到了沙漠里。他们同样接到了通知,要求做好迎接工作。可惜秦西岳啥也没准备,甚至连一条热烈欢迎的横幅也没挂。强伟一看现场冷清清的,脸上挂不住,参观防护林时,他还提前派人到实验点来了一趟,意思就是让秦西岳把场面不要搞得太冷清了,谁知老头子能顽固到这份上。
齐默然倒是不在乎,他跟秦西岳的两个研究生简单交流了几句,然后到实验田转了转。指着去年培育出的沙生林新品种说:“一定要下决心把它推广开来,市县要合起心来,把沙生林的推广当成一件大事去抓。”强伟赶忙说是,秦西岳立在远处,手里拿着剪子,在修剪树苗。齐默然大约觉得再看下去也没啥意思,便提议去附近的村子看看。
第一天平平安安过去了,第二天本打算要去造纸厂,在那儿开现场会,周铁山都已把准备工作做好了,临出发前齐默然突然改变主意,说造纸厂就不去了,还是去九墩滩吧,看看移民的生活情况。车队便掉头,朝沙漠方向去。这天周一粲跟齐默然坐的是一部车子,周一粲要上自己的车,齐默然忽然说:“坐我的车吧,顺便聊聊。”周一粲受宠若惊,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坐在了齐默然的车上。简单寒暄几句,齐默然便问起她的家庭来,言辞里充满关爱之意。周一粲不安极了,没想到齐默然会如此关心她,看来,那次拜访卓有成效。谁知就在她暗自兴奋时,齐默然忽然问:“你家老车最近情况还好吧,好久没见他了。”
周一粲一愣,不知道齐默然问这话什么意思,嘴里机械地答:“好,很好。”
齐默然接着说:“改天有空跟他聊聊,沙漠所可是个专家云集的地方啊,他们是我省的栋梁之才,省委对他们的关心,是有点少。”
周一粲赶紧道:“多谢齐书记关心,回头我一定转告树声,让他找你汇报工作。”
“汇报就不必了,一粲啊,等你在位子上干久了,你就知道,听汇报是听不来实话的,要想听实话,就得亲自到下面来,在田间地头听,在农民的炕头听。你这个市长,可不能犯官僚主义。”
周一粲连忙欠起身子,甚是不安地道:“齐书记,你的教导我记住了,今后工作当中,我一定牢记走群众路线这个根本。”
“看你,又来了是不?什么教导,不就随便说说嘛。”
一句话说得车里气氛缓和不少,周一粲刚要松口气,齐默然又问:“你家老车跟老秦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怎么……”齐默然没把话问完,目光抬起来,别有意味地盯在了周一粲脸上。
周一粲的脸涮地红了,身子跟着一阵发紧,刚刚涌上来的得意瞬间消失。秦西岳怒找齐默然,这事已在下面传得沸沸扬扬,那天晚上,为这事她还跟车树声狠吵了一架。秦西岳这样做,非但令她费解,也让她很伤心。她是很尊重他的啊,怎么会……
“齐书记,你就别说了,老秦这个人……”
“不,老秦这人很有观点,也敢坚持自己的观点。一粲啊,给你提点意见,以后对老同志,要多尊重,多关心,要虚心接受他们的批评。”
周一粲心里“嘡”一声,完了,绕来绕去,他是在批评自己。本来上车前她还幻想,齐书记如此热情,会不会是有好消息带给她,哪知……
她嘴里虽是嗯着,思维却早已僵住,固定在齐默然那句话上拗不过来。车子在沙漠里疾驰,碾起的尘土很快罩得天地一片灰蒙。齐默然将目光投向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其实这阵儿他啥也没思考,他还需思考什么?他唤周一粲上车,就一个目的,转着弯子告诉她,秦西岳对她有意见。这话用不着明说,明说就没了意思。他相信周一粲能听懂,至于听懂后该怎么做,那是她周一粲的事情,用不着教她。
车里的周一粲没话了,沉默着,尴尬着,不安着,很难受。
车子继续往前开,快要拐上通往前面村庄的便道时,路上忽然发生骚乱,有不少人从沙窝里冲过来,堵在了路上。
司机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还没等司机探出头,前面车上的河阳市人大副主任陈木船慌慌张张跑来说:“不好了,齐书记,有人拦车,是上访的!”
齐默然一动未动,脸色慢慢地暗下去。
围堵车子的是火烧沟村的村民,火烧沟原是五佛山区的一个村子,两千多口人,移民时,市上将火烧沟全村移了下来,安置在了九墩滩白板梁,村民们嫌白板梁难听,还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村子叫火烧沟。
村民们在路边的沙窝里等了两天,总算把车队给等来了,一见公路上扬沙,领头的朱三炮便喊:“冲上去,一辆也不能放走!”村民们哗一下,就像羊群一样奔向了公路。
齐默然走下车,拦车上访的事他遭遇过不少,如今都成习惯了,也用不着畏难。陈木船想劝阻,又不敢劝阻,只能战战兢兢跟后面,快到人群跟前时,他噌地跳前面:“齐书记,你先不要暴露身份,这村的人,刁蛮得很。”
齐默然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步子却奇怪地停了下来。
朱三炮带着人,将强伟等人围堵在路中间,一同来的妇女还有老人,已按事先确定好的计划,朝自己选准的车子扑去,不大工夫,十几辆车前,就都有了人。齐默然看见,自己那辆车前,一下堵了十几个妇女,大约她们认出那是辆好车,一定坐着大官。
“强书记,这回你跑不掉了吧?”朱三炮脸上露着得意的笑,阴阳怪气地说。
“咋还叫他强书记,叫他强骗子,强赃官。”
“对,叫他强赃官!”
“听见了吧,不是我朱三炮跟你过不去,是一村的人跟你过不去。”
“朱村长,让人群散开,有话到村里说。”强伟道。
“散开?散开你不就给跑掉了?”身后一个老汉道,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很聪明,说完,自个儿先嘿嘿笑了起来。
强伟起初还显得紧张,一见齐默然已走下车,就立在离他不远处,那股子紧张,竟奇怪地给没了。也好,反正事情迟早要让他知道,不如就让他看得明白点。
“听见没有,让人群散开,不能影响交通,我跟你们到村里去,有啥话,今天就往透里说。”
“透里说,就怕你说不透。”刚才那个说怪话的老头又喊了一句。强伟恨恨地剜了老汉一眼,正想冲老汉说句什么时,身后突然响来更怪的声音:“我打听清楚了,那个又白又胖的才是省委的大官!”
就一句话,村民们便哗地朝齐默然围去,朱三炮见状,也丢下强伟,冲那边挤过去。
齐默然被村民们围堵了整整四个小时。
村民们一开始七嘴八舌,有起哄的,有谩骂的,也有叫苦喊冤的,吵得齐默然一句也听不见。市长周一粲见状,慌忙挤进来:“大家不要吵,不要闹,有啥话,一个个讲,放心,齐书记今天就是到现场给大家解决问题的。”
“你走开,一个女人家,乱插什么嘴?”有人骂。
“不跟女人说,女人一边凉着去!真是的,咱河阳没人了,弄个扫帚星当市长。”
“女人当家驴犁地,河阳的日子,怕是没指望了。”有人索性说得更野。
你一句,我一句,村民们将火发在了周一粲头上,周一粲生怕再惹出什么麻烦,灰溜溜地闭起了嘴巴。周一粲的举动令强伟惊讶,刚才朱三炮他们围攻自己时,她一直冷冷地站在边上,像个没事人,这阵儿,她却冲锋陷阵,充当起英雄来。
村民们发了一阵子野火,渐渐安静下来,齐默然这才说:“大家有什么问题,不要吵,选个代表出来,一件一件谈。”
代表不用选,现成的,火烧沟原村长朱三炮。一年前因带领群众围攻九墩滩乡政府,被乡党委撤了职,此后,他便成了火烧沟村名副其实的村民领袖。
朱三炮一气讲了半个小时,讲得虽是凌乱,但也算是把问题摆了出来。齐默然暗暗归了归类,朱三炮一共向他提了十几个问题,核心的,也是三个。第一是关井压田,朱三炮说,县上市上说话没个准,草驴子放屁一样,今天这么个响声,明天那么个响声。说得好好的,今年不关井,也不压田,可突然地就把八眼井给关了。八眼井损失有多大,啊?你算算,有多大?摊到村民头上,每个人就得背将近五百块,一年的收入哩。还有,打井时说好给的补助款,到现在一分没拿到,你们政府说话还算不算数,让老百姓信不信了?第二是移民搬迁费,说好了每人八百,到现在二百也没拿到,钱呢?钱让哪个王八蛋吞了?第三,朱三炮提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
朱三炮说:“生个娃娃,也要看是不是当官的啊?老百姓多生一个,撵哩,抓哩,扒房哩,揭瓦哩,就差没拿个刀刀骟人了。当官的生了,咋没人言喘?你查查,单是一个九墩滩乡政府,超生了多少,咋还一个个官当得好好的?”
说了怪话的那老汉又接话道:“人家生的是龙种,当然不罚,国家还给奖哩。我们草民百姓生的是草根,当然要灭!”
“龙种?怕是野种坏种吧?”有个妇女顺嘴撂过来这么一句,人群哗一下笑开了。
这话惊了强伟一惊。计划生育?咋又把矛盾扯这上面了,难道乡上真有超生的?如果有,他这个市委书记,可就太官僚了。
齐默然听完,略略思忖了一会儿,开始表态。今天这场合,他要是不表态,怕老百姓不会放他过去。
“好,这位朱同志,你反映的问题很好,也很全面。我对情况掌握得不是太透,按说没有发言权,但大家既然把问题提到了我面前,我简单表个态。”齐默然顿了一下,司机赶忙将水杯递上,齐默然没喝,水杯端手里,接着讲:“第一,关井压田的事,必须关,必须压。眼下胡杨河流域全线缺水,生态问题非常严重,我们不能为了一个村、一个乡,就把整个流域给毁了。”
“谁毁了流域,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才搬来几年,脚还没站稳哩,咋是我们毁了流域?”老汉又道。
“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
“不说我们咋要关我们的井,压我们的田?你这个领导说话讲不讲理,前言不搭后语的,还省上的大官哩。”先前说怪话的妇女抢白道。
“大家不要乱吵,听齐书记把话讲完。”周一粲见现场越来越乱,心里急得要起火,再次站出来,高声阻止道。
“谁想吵,你以为我们爱吵啊,你们把事做好,我们会吵?”
村民的情绪越发激动,一听齐默然说井要关,田要压,一下就急了,吵嚷声此起彼伏,齐默然讲了一半的话只好停住,等村民们发够了牢骚,他才接着道:“这关井压田,不是针对你们一个村,是全县,全市,全流域,这个要给大家讲清楚。当然,关井压田不是想剥夺掉你们的生存权,市县会拿出具体办法,妥善安排大家的生活。请大家放心。”
“放心个头,总是说这种喝凉水不酸牙的话,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一次次地拿话耍我们。”
齐默然不好再讲下去了,本来他还想讲得更透些,更有说服力些,一看现场的情况,只好闭起了嘴巴。
“哑巴了,啊?嘴让羊肉骨头塞住了,咋不讲你的政策了?甭以为你是省里来的,我们不敢骂你,逼急了,中央来的也骂!”
人多势众,这一天的村民们算是过足了嘴瘾。
强伟紧着在想,火浇沟的井啥时关的,不是他已跟县上暗示了吗,关井压田的事,暂且放放,不要搞得太紧,等把试点红沙窝村的遗留问题全部解决掉,市上再考虑,是不是调整一下政策。怎么突然地就把九墩滩这边的井也给关了?
恰在这时,有人跑来跟他说,井是九墩滩乡乡长毛万里带人关填的。
一听是毛万里,强伟顿然明白,这事肯定跟周一粲有关!忍不住地,就将目光投到周一粲脸上。这阵儿,周一粲不敢再护着齐默然,害怕村民们当着齐默然的面,骂出更难听的话,她站在离齐默然五步远处,目光焦灼不安地乱碰着。碰来碰去,正好就跟强伟撞上了。
周一粲一悸。一看强伟在远处怒目而瞪,惶惶地低下了头。
强伟哪里知道,不光井是毛万里带人关填的,就连乡干部超计划生育的事,也是毛万里说给朱三炮的。乡党委书记杨常五原来只有一个女孩,毛万里费尽心机打听到,杨常五还偷着生下一儿子,藏在他姐姐家,一直由他姐姐养着。这个消息对毛万里来说,真是太重要了,他抢在关井前,将此事透露给了朱三炮。朱三炮真是一个炮筒子,当下就找到乡政府,跟杨常五理论。杨常五在超计划生育问题上处理过不少人,包括朱三炮,一听朱三炮掌握了他的隐私,吓得当下就白了脸。这些日子,杨常五的心思都让儿子给占住了,哪还有精力顾及乡上的工作。毛万里趁势带着人,强行关了火浇沟八眼井,这才把矛盾挑起来。
强伟站在路边生闷气的空,朱三炮他们又跟齐默然提出了钱的事,他们今天拦车的真正目的,就在钱上。
“井让你们关了,地也让你们压了,你们是政府,我们惹不过。惹不过我们躲得过,拿钱来,把补偿款还有搬迁费一次给我们算清,我们搬回山里去,这沙窝窝,不住了。”
“对,不住了,给钱,一分也不能少。”
一听要钱,齐默然把矛盾交给了周一粲:“你是市长,这个问题你来解决。”
周一粲涨红着脸,结结巴巴道:“钱的事请大家放心,市上正在想办法,今天我当着省委齐书记面,给大家表个态,一月内把拖欠你们的款全都解决掉,好不?大家现在把路让开,省委齐书记还有急事。”
“少听这娘们叨叨,姓强的说了都不算,她说了能算?老说没钱,没钱凭啥搬我们,没钱咋还关井,井不是钱?”
“没钱你们屁股底下坐的啥,你们来了不到二十个人,你瞅瞅,屁股底下坐了多少?”有人起哄。
“把车扣下,三憨子,抬车,抬到沙窝子里去!”朱三炮发话了。
那个叫三憨子的,真就带着几个壮汉,往齐默然的车前走,周一粲急了,撵过去挡住三憨子:“你们要敢乱来,我就叫警察!”
不提警察还好,一提,村民们的火更大了。立时,就将周一粲团团围住,非要她叫个警察来。周一粲脸色苍白,拿着手机,可怜巴巴地望着齐默然。到了这时,齐默然也知道今天这个关不好过,他恨恨地瞪着强伟,对强伟的不满,算是达到了极限。
这天的事态最终还是强伟平息掉的,生了一会儿闷气,心想再不解决,齐默然的面子就彻底没处放了,暗暗一咬牙,冲朱三炮他们走了过来。
“要扣车是不?我的车在那边,就那辆越野车,值个几十万,开去。”朱三炮愣了愣,不清楚强伟这话啥意思,正犯怔间,就听强伟冲司机喊:“把车开到村里去,钥匙给他!”
朱三炮让强伟这话震住了,没想到强伟会来真的。别人却兴奋起来:“三炮,你坐上,先尝尝坐官车啥味儿。”
“坐去呀!”强伟冲朱三炮断喝一声,然后冲村民们说:“我今天表个态,如果一周内把欠你们的款还不了,这车,就归你们了。”
朱三炮骑虎难下,在村民们一阵鼓动下,真就坐上了车,司机再次望了眼强伟,见强伟黑青着脸,态度坚决,没敢再迟疑,将车开进了村子。
直到晚上九点,车队才缓缓驶进河阳城。回来的路上齐默然一言不发,司机也不敢多嘴,到宾馆后,陈木船跑过来,说直接进餐厅吧,累了一天,饿坏了。齐默然剜了陈木船一眼,这一眼剜得,陈木船的魂差点儿没掉出来。
没有人敢打扰他,强伟压根就没回宾馆,他坐哪部车,齐默然都没注意到。周一粲倒是跟进了宾馆,一直跟着他上了楼,快要进门时,步子却僵住了。大约也感觉到跟进去没啥好果子吃,门外站着等,等了将近半小时,不见齐默然出来,又不敢伸手敲门,无奈地叹口气,一步一回头地下了楼。
齐默然躺在沙发上,心里说不出是恼火还是沮丧,很不对味儿。这一天折腾得,非但正事没做,反倒受了一肚子气。想想农民们的那些怨气,那些顺口而来的脏话,还有反映的那些个事,他就恨不得立刻回省城,将强伟撤了!
是的,强伟不能再干下去了,再干下去,河阳不但发展不了半步,而且连稳定也难保。想想,强伟来河阳之前,河阳的综合指标全省排名第三,农民收入排名第一,这才几年工夫,河阳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公,私呢?一想私,齐默然对强伟的恨,就越发深得没边了。这次下来,尽管他没见几个人,也没刻意到哪儿去了解,但关于强伟的意见、不满,还有牢骚,还是源源不断地到了他耳朵里,最最关键的,据陈木船反映,强伟现在还在越过他,将情况直接反映到高波那儿去。就在老奎炸法院之前,强伟还到过一次北京,听说高波是在高烧状态下坚持着听完汇报的。
这个情况很重要啊!可惜,一次次的,他还是给了他机会,给了他希望,指望着他能迷途知返,回到他身边来。
这可能吗?
不可能了。
正想着,门敲响了,齐默然以为是周一粲,没吭声,心说你敲吧,我现在谁也不见,你们几个,我一个都不放心,实在不行,我就从别处调人!
河阳的班子是得调整了,必须调整,再也不能犹豫!
门敲得很顽固,不像是周一粲,周一粲还没这个胆。齐默然打开门,来的是周铁山。他没吭气,踏着拖鞋回到了沙发上。
“受惊了吧,老领导。”周铁山乐呵呵的,一看齐默然脸色,就知道他还在火头上。
“受什么惊?”齐默然的口气很淡,听不出他有什么火。
“走吧,老领导,先吃饭去,我知道你肚子还饿着。犯不着,跟这些刁民,犯得着生这大的气?”
“你这话什么意思?刁民,这两个字你也能讲得出口?铁山同志,你可是全国人大代表,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的身份!”
周铁山怔了一怔,紧跟着就道:“我改,我以后改,只要老领导不再生气,我周铁山啥都改。”
“不是给我改,是为你自己改!”齐默然再次批评道。
“我知道,我知道,老领导批评过多次了,我这人没长进,让老领导失望。”周铁山皮笑肉不笑地道。
“那好,先把造纸厂给我关了。”
“这……”周铁山脸上的笑僵住了。
“我就知道你嘴里没一句实话,说吧,请我吃饭,又想打什么算盘?”
“哪啊,老领导,你就甭这么疑神疑鬼了,我今天等了一天,原想你能到厂里看看的,哪知……”
一说这个,齐默然的气又来了,早知道这样,早上他就不该改变主意。“算了,吃饭去!”
刚进到酒楼,强伟的电话就来了,说他刚刚回到宾馆,路上又出了点事,耽搁了一小时。
“我说强书记,你能不能少出点事?”说完,齐默然啪地关了手机。
晚饭是他跟周铁山两个人吃的,就是周铁山前些日子请周一粲的那个包间,但这一次,周铁山没敢摆谱,只叫了一个服务员,点的也全是家常菜。饭间,齐默然再次提起造纸厂的事,他不能不提,今天朱三炮跟他说的一大堆问题中,就有造纸厂,不过他觉得在那种场合不便回答造纸厂的事。这阵儿,他就不能不跟周铁山提前打个招呼了。
“铁山啊,我知道造纸厂是你的心头肉,如果让你关,你一定舍不得,弄不好你还要骂娘。可这次,我觉得是非关不行了。”
周铁山的脸阴住了,他今天来,也是为这事,他已从别的渠道听说,强伟正在派人收集造纸厂污染流域的证据,前些日子秦西岳也在做这工作,他估摸着,造纸厂是遇到铁坎儿了,能不能度过这个坎,齐默然的意见就很重要。
“真的……不好保?”半天,他这么问了一句。
“难啊!”齐默然阴沉沉道。
两个人的表情就都凝住了,心,似乎也凝住了。过了好长一会儿,周铁山才道:“你看着办吧,实在保不了,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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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粲没去吃饭,哪还有心思吃?她让服务员开了一间房,正好对着齐默然那间,心情灰暗地倒在了床上。齐默然跟周铁山就着家常菜商讨那些神神秘秘的事儿时,周一粲心里,正在翻江倒海。
今天这事,出得太大了,也出得……怎么说呢,从车队被堵的那一刻,周一粲就知道,自己闯祸了,大祸!
都怪毛万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眼下她顾不上后悔,得赶快想办法,把齐默然心里的火灭掉。如果这火灭不掉,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可怎么灭呢?
就在她唉声叹气时,电话响了,周一粲一喜,还以为是齐默然想起了她,抓起电话,正要兴奋地叫一声齐书记,手机里却传来毛万里的声音。
“周市长,我……我……”
“你什么你,你还有脸打电话?”周一粲心里的火噌就出来了,她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能看上毛万里这样一个人!
“不是啊,周市长,朱三炮私下发动村民,我并不知道。”毛万里紧着就向周一粲解释。
“那你知道什么?”一听毛万里还在装疯卖傻,周一粲气得都不知怎么骂他了,“算了,毛大乡长,这事你自己掂着办,聚众堵车,你胆子也忒大了!”说完她就要压电话,毛万里在那边情急地说:“周市长,你得帮我说句话啊,刚才强书记让县上的人把我叫去,问了两个小时的话。”
周一粲的手猛一抖,差点就脱口问出:“强伟派人找你?”还好,她控制住了。但这个消息深深刺激了她,她抱着电话,任自己的身体在震惊中发了一会儿抖,心一横,用极为严厉的口气说:“让你汇报工作有什么不正常,让我帮你,我恨不得现在就撤了你的职!”说完,啪地挂了线。
周一粲怔怔地在沙发前站了半个钟头,站得两腿都快要僵了。这半个钟头,对她,真是折磨太大!
从惊怒中醒过神后,周一粲再也沉不住气了,她必须要等到齐默然,她一定要从齐默然嘴里得到实话、死话,让她死心塌地的话。
时间过得好慢,仿佛静止在那儿不动,每一秒钟,都砸在周一粲心上。她知道,跟强伟,再也不可能友好相处,这两年为维护关系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有些关系一旦戳破,是再也不可能复原的,况且,他们之间的友好相处,原本就如一张糖纸包裹着的两个泥球,很脆弱的,压根就经不得挤压,外界稍稍使点力,两个泥球便会咬在一起。
她不怪强伟,换上谁都一样,她只怪自己,是她先跳出来捅破了这层纸,进而又硬逼着强伟出手,强伟能不出手?
两年啊,她用两年的时间去学会一样东西:藏而不露。最终,露得竟比谁都快。
她真是露了吗?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有些事,她不是刻意去做的,也绝没想过要冲着谁。她只是认为自己应该去做,必须做。为什么她一做,就会有一个相反的结果!
她凄然地笑了笑,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车树声说得对,秦西岳说得更对。车树声说她又想当官,又不让人看出她想当官。秦西岳呢,说得更刻薄:“她那叫想当官,她怕是连官的门都没入!她是想出风头,缩着脖子出风头!”
缩着脖子出风头!
热,燥热,空气像是感冒了,忽而冷得发紧,忽而又热得让人流汗。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阵子,周一粲终还是受不了这股子逼人的气味,索性扒了衣服,打开水龙头,让热水哗哗地冲起自己来。
齐默然终于结束了跟周铁山的谈话,回到宾馆,鞋还没脱,门又被摁响了,刚要问一声谁,门外传来周一粲的声音:“齐书记,你休息了吗?”
齐默然犹豫良久,还是打开了门,周一粲怯怯地站在门口,一脸的凄楚。
“齐书记,我……”周一粲并没敢冒昧往里走,她的样子就像做错了事等着挨骂的小媳妇。
“进来吧。”齐默然丢下一句,自个儿先回到了沙发上。
周一粲这才走进来,局促不安地站了会,绞着双手道:“今天的事,真是对不起,我……是向你检讨来的。”
齐默然笑了一声,突然站起身:“一粲啊,要说检讨,是我应该向你们检讨,省委没把胡杨河流域治理好,没让沙漠的农民过上好日子,责任在我,在我啊。”
“齐书记,你……”
“不说这个,一粲,今这个,你能来,我很高兴,证明你心里还有我这个老领导。我今天心情是不好,河阳出了这么多事,我心里不能不急,刚才我还跟人大李主任说,明天让他把人大的事通知一下,尽快组织些代表,深入到九墩滩去,看看老百姓到底有哪些实际困难,政策方面还需要省委做哪些调整。”
“人大的事?”周一粲心里一跳,情不自禁就问。
“哦,忘了跟你说,省人大决定,暂时由陈木船同志负责河阳市人大的工作,国栋嘛,年龄大了,这次又出了这档子事,让他先休息一阵,具体怎么安排,以后再说。”
周一粲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目光却一直瞅在齐默然脸上。屋子里飘出一股怪异的味儿,说不上轻松,但也不那么沉重。似乎,因了这意外的消息,空气里活跃起一些别的东西。是什么呢,周一粲不知道,但能清晰地感觉到。
这时候的车树声还没睡,正跟秦西岳唠嗑儿哩。上午刚上班,秦西岳便打来电话:“你到点上来一趟,今天就过来。”
“有事?”车树声问。
“没事我请你做什么?”秦西岳的口气很糟,又像是不痛快了。
车树声没敢耽搁,正好他也想去一趟点上,省政府已下了通知,月底召开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专项会议,要沙漠所准备会议材料,车树声想跟秦西岳交换一下意见。
到了沙漠,已是下午两点,秦西岳一个人窝在宿舍里,床上铺满了纸片。见面头句话就说:“水位又降了不少,12号区的苗保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车树声怔在了门口。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3号区和4号区的盐碱度又增了3个点,水位再下降,这两片林怕也保不住。”
“不会吧……”车树声说着,双腿一阵软,坐在了门口的沙子上。
“树声,情况比我想的还要糟啊!”秦西岳也从椅子上挪开身子,像沙漠的农民一样,身子一蹙,蹲在了车树声面前。
两个人就那么望着,不说话,也不知该说啥,望了好长一会儿,秦西岳才道:“让你来,就是想问问,关井压田,你还反对吗?”
一句话,就把车树声难住了。良久,他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是反对过,也怀疑过,可他没想到现实会这样。这沙漠,咋说没水就没水了呢?如果真要是3号区和4号区的林子都保不住,这井,怕关不关都已无所谓。那么,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抹抹绿色,就真的成昨日风景,永远地消逝了,沙漠所这些年的努力,包括那些个课题,还有什么意义?
“得想办法啊——”几乎本能地,他就说了这么一句!
“树声,我也急啊。不瞒你说,前些日子,我都犹豫了,心想这关井压田,没准真就提错了,提过激了,现在看来,不光是要关井压田,怕是这人,也得往外移,再不移,这儿又多出一个罗布泊来——”
“罗布泊——”车树声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这个下午,沙漠所这两位专家,窝在闷热的宿舍里,再次从头到尾,将一大堆实验数据核实了一番,核实到最后,两人都被数字吓住了。按这个数字,怕是用不了几年,眼前这一片天地,还有沙漠里远远近近的村庄,就都黄沙茫茫了。
后来,秦西岳从床底下拿出一堆信,递给车树声。这些信有的是直接寄给秦西岳的,有些,是沙县人大还有河阳人大转来的,内容却都一致,都是冲着关井压田。有两份,写信者是政协委员,他们质问秦西岳,简单的关井压田,能否达到治理流域的目的?关井压田后,农民怎么办?沙漠里三十万人口靠什么生存?还有,流域综合治理为什么不从源头上抓起?粗暴地关井压田,是否证明政府的无力或无能?建言者是否太一相情愿,关几口井,压几十亩田,就把胡杨河流域救了?
连着看了几封,车树声就已清楚,秦西岳犯了众怒!写信者不光是沙漠的农民,他们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领域,有农民、学生,也有大学教授、水土保持专家,他们异口同声否定了秦西岳这一思路,尖锐者甚至批评,秦西岳有讨好政府之嫌。
捧着信,车树声无语。这一年多来,秦西岳在沙漠,承受了多大压力!一个世界级的专家,一个一心扑在治沙事业上的知识分子,一个把沙漠百姓的生存看得比啥都重要的人大代表,为什么就不能得到别人的理解与宽容?
他的心颤抖了,为秦西岳抖,为自己抖。他终于承认,自己是狭隘的、片面的,无论是治沙,还是对当代表,他都是站在个人利益或者小圈子利益上去考虑的。从没像秦西岳这样,能摆脱个人或小圈子的狭隘观,站在更广远的角度思考问题、处理问题。
他惭愧地看了一眼秦西岳,这个人,了不得呀!也就在这一瞬,他顿然明白,沙必须得治,井必须得关,田,必须得压。自己那些糊里糊涂的想法,必须丢掉!
还有,对秦西岳,他必须得重新认识。
应该怀着宽容和尊重去认识。以前他还觉得亏,觉得委屈,特别是秦西岳冲他发脾气的时候,往后,不会了,真的不会。如果他车树声都不能宽容他,不能尊重他,还指望谁来尊重这个倔老头?
老头是个宝啊,就像沙漠里越来越少的胡杨,哪一天真的绝了迹,才知道,遗憾该有多深。
“说吧老秦,你要我做什么?”
“不是我要你做,而是我们一道做。”秦西岳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这笑,染得沙漠陡然有了颜色。
“好!”车树声重重道了一声。
秦西岳这才换了轻松的语气:“树声,关井压田并没错,错就错在,我忽略了一个问题。”
“啥问题?”
“我把上下游简单地割裂开来,没有从整体上拿出一个方案。”
又是整体。
车树声会心地点了点头,秦西岳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已是件难得的事。不过,要想从整体上拿出一个方案,这项目太大了,远不是秦西岳能及的。他担心地说:“这事,怕是一下两下很难办到,这要牵扯到方方面面……”
“我没说马上办,我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看能否行得通。”
“如果有人牵头,再整合各方力量,我想这方案,应该能拿出来。”
这个方案对胡杨河流域,将具有深远意义,两个人沉浸在幻想中。秦西岳决定,顺着这思路,再向省人大建言,以提案的方式请求人大环境委对此事召开听证,并动员各方力量,及早付诸行动。
商议定之后,两个人到点上转了一圈,查看了一番防护林,回来的路上,秦西岳说:“还想托你一件事,这事你要替我办好。”
车树声感觉今天的秦西岳有点怪,特别是对他的态度,从来没有这么客气和友善过。他笑了笑,道:“难得听你说‘托’这个词,有什么事,你就安排好了。”
秦西岳停下步子,望了一眼远处,道:“你替我去见见强伟,我知道他心里有想法,这些想法可能对我们很重要。尤其下一步提案怎么写,我得参考一下他的意见,不能再搞得片面了。”
“这……”车树声犹豫了一下,目光在秦西岳脸上转了几转,道:“你去不是更好吗?”
没想,这句话又把秦西岳给惹躁了:“你这人怎么搞的,难道不知道我跟他有过节?我去了,他能跟我讲?”
“你跟他有什么过节,不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不同意见吗?”车树声想顺着这话题多说几句,趁势消解消解秦西岳心里的疙瘩,一看秦西岳绷紧了脸,笑着道:“好,好,我去,我去见他。”
“你准备一下,今天就去。”秦西岳说完,丢下车树声,自顾自就往前走。车树声心里笑道,老头子还是拉不开面子,想跟强伟沟通,又怕强伟不跟他谈。
望着秦西岳的背影,车树声脑子里蓦然跳出两张年轻的脸——思思跟强逸凡。老头子不会是在这事上怨恨强伟吧?
这天强伟之所以回来得晚,跟车树声有关,车树声比秦西岳也好不到哪里,决计要做的事,一刻也不想等。从沙漠里出来,他就接连跟市委办打了几个电话,后来秘书肖克平告诉他,强书记陪同省委齐副书记去九墩滩了,今天怕是没时间。
“那他啥时有时间?”
肖克平说不准,车树声那根筋就犯了:白天陪齐默然,难道晚上也要陪?我就占用你一个小时,难道也不行?
结果,强伟刚到河阳,就被他堵住了,没办法,强伟只好让肖克平先接待一下,说等齐副书记一回省城,他就去沙漠找秦西岳。
肖克平要按排他住在河阳,车树声坚决不住,肖克平其实也是想单独跟他谈谈,一是想替强伟化解一下跟沙漠所的矛盾,二来,肖克平也想从专家嘴里,了解更多情况。最后两人结伴而行,回到了沙漠。
这晚他们谈得还算愉快,到夜里两点,肖克平实在困得坚持不住,提前睡了。秦西岳跟车树声两个,还坐在沙梁子上,东拉西扯地聊着。
这晚的月光很美。
沙漠的月光,难得有这份柔情。
3
第二天一早,齐默然突然提出回省城,人大这边的会他也不参加了,说是让省人大李副主任宣布就行。
随行者都感到不解,强伟听了,也是一脸的疑惑。没办法,他决定的事,谁敢说不?
跟强伟谈完没几分钟,齐默然一脸肃然地上路了。等他赶到省城,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胡浩月已在等他。胡浩月是齐默然一手培养起来的,是他的得力干将之一,算是他信得过的人。组织部长由省委另一副书记兼任,组织部的事,也就由胡浩月说了算。
“浩月,河阳的问题实在不小,不只是群众意见大,很多事情上,他们跟省委不能保持一致。强伟这同志,是得考虑着动一动了。”
“你是说……”胡浩月小心翼翼地问。
“你马上着手起草一份河阳市领导班子的调整意见,这次一定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实在不行,就让周一粲同志挑重任。具体理由嘛,多从群众意见这方面着手。我这次下去,就被九墩滩的移民围攻了一整天。九墩滩移民开发区,强伟搞得很不成功,给省委添了不少乱,就在昨天,他把车都抵给了农民,这种人,还怎么带领广大群众奔小康?还有,乔国栋的事,你们也跟人大碰碰头,能不能让陈木船同志担任一把手,跟周一粲配合着,把河阳的工作抓上去。”
胡浩月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紧着打起了腹稿。其实不用齐默然跟他多说,单凭老奎那一个炸药包,撤他十个强伟也不过分,况且还有九墩滩开发区,这可是强伟一意孤行,在省委不知情的情况下搞下的所谓政绩工程。
齐默然又叮嘱了几句,胡浩月听完,胸有成竹地说:“齐书记你放心,调整意见我以最快的速度拿出来,啥时上会,你斟酌一下。”
“上会当然要快,你抓紧弄吧,弄好了,跟我吭一声,我让秘书处先跟其他常委通通气。”
“秘书处?”胡浩月忽然把怀疑的目光投过来。
“……怎么,有啥不妥吗?”齐默然被胡浩月这一声问给怔住了,胡浩月的眼神分明在告诉他,秘书处有了问题。
胡浩月吭了一会儿,犹豫着道:“齐书记,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讲出来?”
“讲!”
“秘书处,你怕是不能太信任了。”
“……”
“别人倒没什么,对余书红,我真是不大放心。”
说完,他就不吭声了,习惯性地望着齐默然,等他指示。
齐默然背过身子,好长一会儿,他才慢慢松开紧在一起的眉头,转身,微微笑了笑,道:“这是什么话,同事之间,应该多想想合作。”说完,又觉不妥,跟着补充了一句:“当然,有不同意见,也很正常,抓紧去办吧,不要有太多想法。”
胡浩月没敢再坚持,不过心里,还是很困惑,难道对余书红,齐副书记一点警觉都没?不可能啊。
从齐默然办公室出来,往下走时,胡浩月正好撞见了余书红。余书红照旧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见了他,也不先打招呼,胡浩月冲她点点头,余书红才象征性地还了一个礼,擦着他的肩过去了。望着余书红走进办公室,胡浩月心里禁不住嘀咕,这女人,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啊?
同样的问题,也在齐默然脑子里回旋,回旋来回旋去,他还是摇了摇头,不可能吧?
一切都按齐默然的计划进行,强伟这次将是在劫难逃。这中间,齐默然又接到河阳宋老爷子的电话,宋老爷子言辞里有层责怪他的味儿,意思是他到河阳没去看望他。齐默然笑着解释说:“真是太忙了,去了两天,该看的地方还没看完,省上有事,急着回来了。”宋老爷子说:“你当然是忙人,你齐书记不忙,谁忙?”
这话刺耳,不中听,齐默然却耐着心听了,听完,仍旧笑呵呵说:“下次吧,下次去了,一定跟你杀两盘。”宋老爷子爱下棋,棋艺也算不错,齐默然跟他的诸多事儿,都是在棋桌上办的。
本想谈话就此打住,没想宋老爷子又跟过来一句:“下次?等你想起下次,我怕就让人气死了!”
齐默然只好道:“听口气,你老好像不舒服啊?”
“舒服?你还想让我舒服?这个强伟你打算用到啥时候?他搞得河阳乌烟瘴气,难道你听不见?”宋老爷子发了一通火,口气一转说:“默然啊,我可告诉你,这个强伟,小人得很。我老了,无所谓,你可在位子上,要是让他弄出个闪失,别怪我老头子没提醒你。”
齐默然的心,忽然就重了。宋老爷子这句话,看似轻,实则,重得很。他默了默,强打着精神道:“老爷子你就放心好了,工作上的事,我们见面再谈,最近河阳气候是不大好,你要多操心身体。”
“默然啊,你清楚就好。我就怕你官当大了,当糊涂了,该清楚的不清楚。还是那句话,自己的身体,得靠自己来调理。我是有个方子,就是不知道对你管用不管用,有空你过来一趟,试试。”说完,宋老爷子挂了电话。
齐默然握着话筒,橡皮人般木在那里,有那么一刻,他真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问题,是得找个方子调理调理了。
一周后,省委召开常委会,讨论几个市的班子配备问题。胡浩月有意识地将河阳放在了最后,等前面几个市的班子讨论完,正要向会议提交河阳班子的初选意见时,余书红突然进来了,低声跟齐默然耳语了几句,然后将手里一封文件轻轻放在了齐默然面前。
常委们发现,齐默然的脸色阴下去,渐渐变灰、变暗,到后来,就很暗了。他抬起头,扫了一眼会场,像是不甘心地道:“河阳的班子先放放吧,今天的会就到这里,散会。”
常委们愣住了,列席会议的胡浩月更是愣住,他的目光在齐默然跟余书红脸上来回扫了几次,扫到最后,竟扫出一脸的怕来。
齐默然当天就坐上飞机,飞往首都北京。
文件是北京那边发来的,高波有急事,要求他速到北京。坐在飞机上,齐默然心比山重,高波怎么又能工作了,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要见他?难道……
这些日子,齐默然表面上虽是很镇静,很有气势,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这恐惧有一大半就来自河阳,河阳是他一块大心病啊,是埋在他心头的一颗炸弹。
驻京办的人早早候在机场外面,这一次,他们没跟齐默然送上热情。上了车,齐默然没多说话,驻京办的人也没多说话,车子直接向协和医院驶去。
齐默然走进病房的时候,高波正跟中组部的同志说话,边上两位好像是中央办公厅的,齐默然见过他们,但对方好像不记得他。齐默然心里有些紧,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高波书记的秘书倒是很热情,请他先去另间房里坐一会儿,齐默然望了一眼高波,目光又在中组部两位同志脸上顿了会儿,忐忑不安地往另间屋子去。
等待真是灼人!时间似乎僵止了般,搁在那儿不往前走。高波书记的秘书中间来了一次,热情地为他递上冷饮,又摆了一条毛巾,让他擦汗。秘书越热情,齐默然心里越慌。中组部,办公厅,这些人找高波谈什么?他们脸上为什么都那么严肃?
一个小时后,他们走了。齐默然跟着秘书,再次走进病房。秘书提醒他,高波书记的身体状况很不稳定,让他不要谈太多。
面对着病床上的高波,齐默然突然无话,就连问候性的话一时也说不出来。高波挣扎着往起坐了坐,他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头上还裹着纱布,半个身子仍然不能动。齐默然并不知道,高波每次接待客人,都要用一种药,为这事,有关方面已向医院发出警告,没办法,最终还是有人同意给他用药。
谁让他是省委书记呢!
默坐了一会儿,高波问:“听说河阳那边出了事?”
齐默然点了一下头,简简单单将河阳群众闹事还有老奎的事说了。高波沉思了一会儿,问:“你的意见是?”
齐默然一咬牙,就将调整的事说了出来,反正这事高波已经知道,一回避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我们拿了两个方案,还在斟酌中,你有什么具体指示,我带回去,一定传达好,执行好。”
高波又挣扎了一下,他已坚持不住了,今天的谈话时间已远远超过医生的规定,他头上渗出一大片虚汗。秘书见他很吃力,急了,想中止这场谈话。高波示意秘书,再让他谈几分钟。
“你说吧。”他将目光重新对住齐默然。齐默然吭了一下,道:“一是让木船同志接手人大的工作,让国栋同志退下来,毕竟,出了这样的事,他以后开展工作,会很被动。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让强伟同志兼一段时间,过渡好了,再做调整。”
高波脸上露出一层惊色,没想到齐默然会跟他这样汇报,这跟省里反映上来的情况,相差太大了。他暗自感叹,这个人的脑子,真是好使啊。
沉吟良久,高波终于道:“就按第二条意见办吧。”说完,他闭上眼,像是很吃劲地摆了摆手。
秘书见状,紧忙将齐默然请了出来,离开病房时,齐默然看到,两个护士急匆匆朝这边走来。
一出医院,齐默然就控制不住了。敢情这一趟北京,就为了看他一回脸色!愤怒了一阵子,他的心情便又重新回到沮丧中,要想拿掉强伟,咋就这么难!
他真是后悔,早知如此,两年前应该一不做二不休,坚决地将强伟从河阳挪开,怪就怪那个余书红,是她替强伟说话,他才犯了犹豫,让强伟继续留在了河阳。
蓦地,齐默然怔住了。余书红?高波的消息从哪来?除了她,还能是谁!胡浩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齐默然这才确信,余书红出了问题,还是大问题!
回到银州,组织部胡浩月已等在友谊宾馆,刚进房间,齐默然就问:“你跟我说,啥时候发现她有问题的?”
胡浩月一愣,旋即明白齐默然在指谁,这次他没犹豫,道:“有一段时间了,上次老奎的事,是她到河阳替强伟压阵。”
“那是我让她去的,还有呢?”
“我听河阳那边说,她跟强伟关系不简单,听说强伟去北京,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都是听说听说,你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齐默然恼火了,自己手下,咋都是些没用的废物。
“这……”胡浩月不说话了,他已清楚,是余书红搅了局,高波一定不同意动强伟。吭了半天,泄气道:“这女人做事向来隐蔽,不会轻易留下把柄的。”
“你这不是废话吗,说半天等于什么也没说!”齐默然发完火,喝了一阵水,感觉心火不那么旺了,才又道:“他要让强伟人大市委两边挑,这不成了他自己吗!两头挑,都两头挑了还有什么监督可言,人大这边不就真成了聋子的耳朵?”
胡浩月想了一会儿,试探性地说:“既然如此,还不如顺着他的意见,免得他在高层里乱说话,坏了大局。再说了,人大那点权,能监督到谁头上,挑不挑还不都一样。”
“强伟呢,他还有资格把这个市委书记干下去?挑不挑都一样,这话是你说的?我看你也是觉悟到家了。“
“忍一忍吧,齐书记,你的对手是他,强伟不过一道小菜,啥时动还不是你一句话?还有,这样做了,他强伟能无动于衷,能不悔悟?我倒觉得,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至于下一步,就看强伟的表现了。”
齐默然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他倒不是指望强伟能悔悟,对此他早已不抱希望。但眼下也只有这样,高波跟中央高层的关系,他不能不顾忌。想到后来,齐默然的心就恶毒了,巴不得老天爷再来一场横祸,让高波赶快离开这个世界。
他叹了一声,道:“不甘心哪!”
胡浩月半是劝解半是添油加醋地说:“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一个强伟远不至于你这样。”
齐默然重重道:“行吧,就按你说的办。先按程序找他谈话,具体怎么谈,你要掌握好,该讲原则的时候,一定要讲原则。”
胡浩月说:“齐书记你就放心,这话我一定会谈好。”
“放什么心,都到了这地步,我还有哪门子心可放!”齐默然猛地起身。胡浩月脸上刚刚泛起的活色哗地没了,后来他问:“余书红这边呢,要不要也找她谈一次?”
“不!”齐默然这次说得很果决。胡浩月本来还想,趁这次机会,把余书红也请出省委大院去,他实在是对这个女人又烦又怵,烦透了。齐默然这一声“不”,就把他要说的话给“不”了回去。
胡浩月临告辞时,齐默然又说:“完了你抽空去趟河阳,跟周一粲做做工作,不能让她在这件事上背包袱,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
胡浩月会意地点点头,告辞走了。
齐默然心里,已比来时轻松了不少,接下来,他要好好考虑一下那些烦心的事儿了,特别是跟周铁山的事儿。这些年,他感觉一条腿真是被这个人给绊住了,做啥也不方便。人是不能让别人绊住的,绊住了,你的行动就不再是你的行动,你的自由也不再是你的自由,弄不好,还要让他连带着栽几个跟斗。
说啥也不能栽跟斗啊——
跟斗这玩意儿,不是每个人都能栽得起的,爬得高,栽得重,这点浅显的道理齐默然能不懂?
乱想了一阵子,齐默然不想了,想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泄气,自己给自己乱阵脚,与其关起门来找怕,不如拿出点真手段,跟高波搏一搏。
第二天上班,齐默然正在琢磨着召集办公厅的几位同志,强调一下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专项会议的筹备工作,这个会必须得开,而且要开好,开出声势,要让全省上下树立起使命感和紧迫感。目前只有抓好这项工作,才能赢得中央的赞同,才能在工作思路上跟高波彻底区别开来。
电话响了,是内线,齐默然以为是秘书处打来的,喂了一声,电话里却传来周铁山惊慌的声音:“老领导,出问题了,你那边方便接听吧?”
“你怎么能打内线?”齐默然下意识地就责问了一句。
“老领导,事情急,我也是托了人才打通这条线的。”周铁山紧忙解释。
齐默然这才记起,早上忘了开手机,外线他又跟秘书叮嘱过,上午一个也别接进来。
“什么事,说!”
“周一粲这娘们儿,疯了,她在查去年那起车祸案。”
“她查案子关你什么事?我很忙,没工夫听你说这些。”
“老……老……领导,这案子查不得啊——”一听齐默然装糊涂,周铁山破天荒地结巴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查得查不得是她的事,你犯哪门子急?”齐默然已没耐心了。周铁山越发急了:“老领导,你得阻止,不能由着她乱查下去。”
齐默然啪地压了电话。半天,他才从周铁山的话里清醒过来,反了,都反了,居然连周一粲都心怀不轨,背着他做这种事!他抓起电话,跟秘书说:“给我接河阳周一粲办公室!”
过了一分钟,电话通了,齐默然抓着电话,只听得周一粲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地“喂喂”,自己却气得发不出一个字。最后,他在心里恨恨地咒了一句,将电话扔了。
多险啊,差点就将她放到一把手位子上,这女人,了得!
平静了好长一阵,齐默然才让秘书打电话通知强伟,让他来一趟省城。
一周后,河阳的班子定了,强伟取代乔国栋,兼任河阳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宣布这天,省上来了好几位领导,胡浩月,省人大李副主任,还有一位副省长,可见这次班子调整,对银州高层来说,是多么的举足轻重。出乎胡浩月意料,齐默然让余书红也一道去了河阳,还特意安排她在会上讲了话。
当天晚上,齐默然给强伟打电话,向他表示祝贺。尽管他们谈完话才几天,这个电话,在强伟心里还是激起了一股波澜。
几乎同时,胡浩月跟周一粲的谈话,也在艰难地进行着。
第二天,省人大李副主任召集各方负责人,要求河阳迅速成立专案组,尽快查清老奎的死因,给方方面面一个说法。同时,由河阳市人大向省人大写出专题报告,对河阳的执法工作进行汇报。作为新上任的人大主任,强伟当即表态,此事由陈木船同志全权负责,公安那边,由徐守仁局长亲自抓。
已经冷下去的老奎自杀案,忽又成了一个敏感话题。
4
秦西岳刚回到家,脚步还没迈进可欣屋里,思思就打来电话:“爸,刚回到家吧,是不是又晒黑了?”
秦西岳一愣,女儿怎么知道他刚回家?他机械地嗯了一声,正要问,思思在那边又说:“想不明白了吧,我可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之下,你休想瞒过我。”
秦西岳笑了一声:“爸啥时瞒你了?都多大人了,还是这么没正形。”
思思在那边也发出一片嬉笑,秦西岳好像听见,思思旁边有男生在说话。“老爸,我跟逸凡在一起,是强叔叔告诉我你回家的。”
秦西岳哦了一声,一听他们两个又搅和在一起,心里莫名地就生出一丝不快来。正要问问思思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强逸凡接过电话,问了声“秦伯伯好”。秦西岳憋住气,没答理强逸凡,思思在那头不高兴了,抢过电话说:“老爸,你咋回事,人家逸凡问你好哩。”
一听她左一个逸凡,右一个逸凡,叫得比老爸还亲热,秦西岳啪地就合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又觉冲自己的宝贝女儿发脾气真是不应该,何必为强家那小子伤害自己的女儿呢?便又将电话打过去。思思这一次给他来了个以牙还牙——不接。秦西岳叹了一声,知道女儿又犯倔了,放下电话,去看可欣。
秦西岳是接到姚嫂的电话后火速赶回来的,姚嫂在电话里说:“天大的喜啊秦老师,可欣老师醒过来了,她能喊出人名字了。”
“真的吗?姚嫂你再说一遍,可欣真的能认出人了?”那一刻,秦西岳的心几乎要跳出来,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消息啊,他抱着电话,一连问了好几遍,确信姚嫂说的是真,孩子一般狂跳着回到了实验点上。可欣醒过来了,可欣她真的苏醒了!秦西岳逢人就说,他的声音感染了点上每一个人,大家纷纷跑来向他祝贺。秦西岳匆匆收拾好东西:“我要回家,我现在就回家!”
可欣的情况果然大为好转,秦西岳走进可欣的屋子,姚嫂正在给可欣擦脸。可欣今天显得很精神,衣服换了新的,白里透粉的衬衫,外面配以浅色开襟毛衫。头发也刚刚梳过,绾在头顶,衬托得那张脸一下有了生动色。整个人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目光也远比以前活泛,不那么死僵了。
“我来。”秦西岳说了一声,就要跟姚嫂要毛巾,姚嫂笑着说:“秦老师你别急,可欣老师她认生,不会让你擦的。”
“认生?她怎么会跟我认生,我是他丈夫。”
姚嫂没跟秦西岳争,只是浅笑着,耐心地为姚嫂擦完脸,摆了毛巾,笑道:“你先坐,先跟她说一会儿话,看她能不能认出你。”说完,喜滋滋地出去了。秦西岳坐可欣身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可欣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动了动,没啥反应,寻着声音,又往门外瞅,半天,她张开嘴,发出两个简单的字:“姚嫂——”
“姚嫂,她叫你了,我听到了,她真的叫你了!”秦西岳兴奋地冲姚嫂喊。
姚嫂在外面说:“不急,秦老师你多跟她说说话,多说话她就记起你了。”秦西岳嗯了一声,抓起可欣的手,放在自己双掌间,轻轻抚摸,一边耐心地唤着可欣的名字。秦西岳期望的奇迹并没出现,他原以为只要回来,只要坐到可欣面前,可欣就能认出他,就能跟他说话儿。没想,一个小时过去了,可欣投在他脸上的目光还是很陌生,嘴巴紧闭着,啥也不讲。姚嫂倒像是很有把握,见秦西岳急,不停地劝他:“秦老师你千万不能急,你一急,可欣老师就让你吓住了,这么着吧,你跟她说以前的事,啥都行,说说孩子啊,工作啊,反正就是她脑子里有的。”
秦西岳这才安下心来,照着姚嫂的法儿,慢慢跟她拉起了家常。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银州的天难得如此晴朗,天空蓝蓝的,干净而透明,秋阳斜斜地挂在桃花山上,像是不忍落下。光儿映照着水车湾的这座小院落,给它罩上一层祥和的色彩。姚嫂在院里洗衣服,她的心情也是难得的晴朗,家里来了电话,给她报了平安,丈夫的病也往好的方向去,能挣弹着到庄田地里干轻活了。这些都是喜事儿,更喜的,是可欣老师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终于能认出人了!她就像做成了一件大事,止不住地兴奋,洗着洗着,竟哼起家乡的小调来:
正月到了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红灯
挂上红灯做什么
照得奴家满堂红
二月到了二月二
二月二呀龙抬头
王三姐儿上彩楼
五凤楼上戏诸候
三月到了三清明
家家户户来踩青
低头走路抬头观
放个风筝人人看
……
正哼着,秦西岳突然在里面喊:“姚嫂你快来,姚嫂你快来呀!”姚嫂闻声,扔下衣服就往屋里跑,刚进门,就被可欣的举动惊住了。
这间曾弥漫着悲伤气氛的屋子里,此刻,正上演着感人的一幕。华可欣抓着秦西岳的手,抓得那般牢,仿佛一丢开,就再也抓不到似的。她的脸,紧紧贴在秦西岳胸前,那一头长发,轻轻散落开来,覆盖住了她已染满红霞的脸颊。她的身子似乎在蠕动着,又似乎,静止了般,软在秦西岳怀里。姚嫂进来,并没惊扰她,她依旧保持着那份醉醉的姿势,口里发出细软的呢喃。
“姚嫂,她叫我哩,我听得清,她在叫我哩。”
秦西岳的声音已在发颤,打着哆儿,好像一条幸福的鱼,要往深水里去。姚嫂站在门边,她已感动得说不出话,这一幕,换在别人家,兴许也习以为常,不值得惊怪,可这是秦西岳家,这是一个久病着的女人,这是一个已经失去记忆好久好久的女人……
“嗯,我听见了,她在叫你,秦老师呀,她在叫你……”姚嫂哽咽着嗓子,说不下去了。
秦西岳仍旧疯疯癫癫的:“可欣,可欣你记起我了吧,我是西岳啊,我是……”
屋子里翻腾着一股浓浓的浪,一股交织着苦涩和幸福的浪,这浪打屋里奔出来,涌向院落,很快,便让深秋的这座小院落布满了雾状的东西。世界瞬间凝固了,世界又瞬间沸腾起来。秦西岳跟姚嫂两个人,被可欣细微的变化激彻着,鼓舞着,由身到心,发出一种欢呼,一种雀跃。尤其姚嫂,她还从没见过秦西岳会这么失常,这一刻,他哪里还像个专家,哪里还像个六旬的老人,简直就是孩子,不,比孩子还要天真,比孩子还要可爱。他抓着可欣的手,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她一不发出声音,他便情急地唤:可欣你说话呀,你说啥我都能听懂!
华可欣像是被他彻底感动了,又像是被他彻底地唤醒,终于,姚嫂听见,华可欣嘴里说出一句话,一句令她热泪盈眶的话。
“你是西岳,是西岳啊。”
夕阳慢慢地滑过山顶,落下去,一层金色的光辉笼罩着院子,姚嫂湿着两只眼,悄悄打屋里走出来,站在院里。院里很温暖,夕阳把最后的温暖全洒在了小院里,洒在所有热爱生活的人心上,姚嫂感到心里滚烫滚烫的,脸也烫,身子也烫。她想起了自个儿的家,想起了自家男人,还有两个孩子。最后,姚嫂竟禁不住地,在心里唱出了声:
你想看花难上难
难上难
花儿呀
绣在了个水里边
四面八方让水挡严
你想看花也不难
也不难
变一个金鱼娃儿水里面钻
一呀钻,二呀钻
一钻钻到水里面
抱住那个花心儿看呀看牡丹
华可欣终于醒了!不但能认出秦西岳,还能跟他简单说上几句话儿。尽管她的记忆还是极其有限,说的话也就简简单单几个字,但相比她傻着,这是天大的进步。当晚,秦西岳就将电话打给了思思,思思一听,在电话里猛哭起来,她的哭声感染了秦西岳,抱着电话,秦西岳也哭了个热泪满面。思思当下决定,她要回来看母亲,秦西岳怕她请不上假,思思说,就算炒我鱿鱼,我也要来。秦西岳说思思你该来,你们都该来,这些年你们不在身边,你妈孤单呀——
一席话说得,两个人又哭了一阵,惹得姚嫂也在边上抹泪儿。跟思思通完电话,秦西岳还想跟儿子如也说说,手提着电话抖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姚嫂叹了一声,关于秦家儿子跟儿媳妇的事,她略略知道一点,她想,找个机会劝劝老头子吧,别跟孩子们太较真。
第二天一早,秦西岳打电话给车树声,让他带车过来。“可欣醒了,可欣她终于醒了!”他在电话里激动不已。车树声听了,也很是兴奋,没过半小时,他就赶了过来,照样是一阵子惊喜,一阵子吁叹。几个人很快将可欣扶到车上,姚嫂也嚷着一同去医院,说怎么醒过来的,她最清楚,她要亲口讲给江医生。秦西岳感激地说:“走吧,走吧,没说不让你去。”
江医生老早就等在楼下,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也是太意外,不过更多的,还是振奋。一看见可欣,江医生就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连唤了几声可欣的名字。可欣像是对江医生很陌生,脸上略略显出一点怯,望了一会儿,目光惶惶地回到秦西岳脸上,意思好像在问:“她是谁啊,我咋不记得?”
秦西岳扶着她,哄小孩子似地说:“可欣乖,她是江医生,一个很好的人,为了你,她真是费了不少心。”可欣似乎听懂了秦西岳的话,又将目光投到江医生脸上,半天,她竟露出一丝憨憨的笑。江医生被可欣的笑感染了,脸上涌出一层喜悦:“她有反应了!太好了,她会康复的,一定会康复的!”
检查做了将近四个小时,完了,江医生又将姚嫂叫进去,详细地询问了过程,姚嫂一边答,一边抹泪——那是热泪,这个来自贫困地区的乡下女人,早已在心里把秦西岳一家当成了自家人。是啊,这一年多,她从秦西岳这儿得到的帮助,远比三个壮劳力在外打工挣得还多,钱倒也罢了,姚嫂已打定主意,一等大儿子大学毕业,先要挣钱把秦西岳多给的还上。关键是,秦西岳从来不把她当保姆看,更不拿城里人那种审贼的目光盯她瞅她。在秦家,她不仅干得踏实、舒心,更干得有底气。这底气,是秦西岳给她的,是秦西岳帮她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还有,这一年多,她吃的、用的、穿的,不比水车湾哪个女人差,就连隔壁老吴的老婆还常常羡慕她呢,说她有福气,找了秦西岳这么一个好人家。你说,姚嫂能不激动,能不流泪?一听江医生说可欣很快就会康复,就会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和生活,她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江医生,你一定要帮她啊,可欣老师是好人,大好人,她要是好不起来,这天爷,真就不长眼了。”
江医生温暖地笑笑,安慰道:“放心,好人总有好报的。”
可欣病情的好转给秦西岳带来了极大的鼓舞,从医院回来,秦西岳非要吵着让姚嫂弄两个菜,他跟车树声喝两盅。车树声连连摆手,说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你滴酒不沾的,咋能忽然间贪杯呢?秦西岳拉下脸道:“谁说我滴酒不沾了,在沙漠里,睡不着的时候,我也偷偷饮两盅的。”
“好啊,你总算说实话了。”车树声露出一脸鬼笑,像是逮着他啥秘密似的,“几个研究生跟我说,秦老偷偷酗酒哩,我还不信,骂他们造谣,今天你倒是主动承认了。”
“啥叫酗酒?我那是给自己排解排解。”两个人说闹了一阵,姚嫂已将几个凉菜端来,坐在院里那棵古槐树下,就着小菜,一杯一杯碰起来。
车树声不胜酒力,几杯下去,脸已泛红,说话,也渐渐有点酒意了。他道:“老秦啊,你这日子,是一天一天地有盼头了,嫂子这一康复,家里,还不定多热闹呢。可我这日子,却过得没滋没味啊!”
秦西岳不想听他扯这些,什么有滋还是没味,人在世上,哪个容易?哪个不是苦一半甜一半?“甭扯那些,你瞧瞧你,才活了多大个岁数,就唉声叹气,打起精神来。”沙漠里待久了,秦西岳说话,都有了沙窝窝的味道。
车树声又灌了一口酒,今天他看来是成心要闹腾点不愉快,也难怪,昨天晚上,他跟周一粲吵了架,吵得好凶,他感觉着,这个家,存在不下去了。
周一粲是晚上十点多回到家的,带着一股子酒气。自从她到了河阳,就开始跟酒打交道,车树声最烦这点,一个女同志,喝什么酒?周一粲却说:“不喝酒,不喝酒你让我咋应酬?”车树声不爱跟周一粲争,结婚到现在,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跟周一粲争执什么。有些事,他看在眼里,憋在心里,实在憋不过去,简简单单说两句,听由她,不听也由她。河阳班子变动的事,他已听说,他觉得这很正常,强伟兼任人大常委会主任,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倒是省委为啥还要让他老婆留在河阳?他对周一粲,是没有一点信心的,信心在这些年的婚姻中,全都打磨光了,剩下的,除了担心,就是闹心。
但是他没想到,周一粲也有周一粲的苦。
对这次调整,周一粲是抱了必胜信心的,省委突然来个大转弯,令她措手不及,无法应对。
那天决定一宣布,周一粲当场就懵了,晕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想想,为这次调整,该做的,她做了,不该做的,她也做了。怎么最后会是这种结果!
一股子泪当场就流下来,若不是坐在主席台上,她可能要让那泪一直流下去,直到把心里的委屈还有不平流干净为止。主席台上的领导还在一个接一个讲话,周一粲心里,却是恶浪滚滚,痛苦横溢。她苦心算计了一场,到头来,好事竟全都跑到了强伟那边,自己,除了一场空欢喜,什么也没捞到。她不甘心哪,她怎能甘心!
好不容易坚持着开完会,周一粲本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他不是那个晚上已经表态了吗,不是已经让她着手下一步的工作打算了吗,怎么……没想,省委组织部胡浩月叫她了。一开始,周一粲还想着,胡浩月可能要安慰她,要跟她说上一长串不痛不痒貌似体贴周到的话,然后再放出一个希望来,让她继续等,继续把梦做下去。谁知胡浩月一开口,她就愣在了那里。
“省委这次作出的决定,是经过反复酝酿的,征求了方方面面的意见。本来,默然同志是倾向于你的,可其他同志对你意见太大,会上争论很激烈。”胡浩月说到这,顿住了,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好像是她的脸出了问题。
周一粲听见自己的心响了一声,响得很重。她本来还抱着很大怨气的,胡浩月这么一说,她就顾不上抱怨了,紧张地问:“其他同志?其他同志说我什么了?”
胡浩月吐了口气,吐得很长,然后喝了一口水,接着道:“一粲同志,会上的意见,按组织原则,是不能讲给你的,不过我可以向你透露几点。一、这两年你虽是做了不少工作,但突出的东西不多,特别是能拿到会上跟别人抗衡的,太少。干不了实事,出不了政绩,很难为你说话啊,默然同志也很被动。二、你的群众关系太弱,提拔干部看什么,一要看他的工作能力和水平,二要看他的群众基础。这两年你把自己孤立起来,不往群众中走,没跟群众打成一片,群众的意见就出来了,省委不得不考虑这一点。三、有人说你爱搞花拳绣腿,爱做表面文章,作风浮躁,工作中缺乏主见,缺乏创造性。这些,默然同志在会上都一一跟他们做了解释,说你到河阳不久,方方面面还不是太熟悉。有人马上就反驳了,既然不熟悉,那就等熟悉后再让她挑担子。总之一句话,这一次,你是败在了自己身上。强伟同志尽管也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有一点他比你强,他敢干,敢坚持,哪怕是错的,他也敢坚持到底。”
周一粲的心慢慢沉下去,沉得很低很低,她快要让胡浩月弄得窒息了,这些话,等于是全部否定了她啊。一个市长有了这些缺点,还有什么希望?
后来胡浩月再说什么,她就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绝望中挣扎,扑腾了几下,又扑腾了几下,然后,扑腾不动了,死了一般,僵在那儿。胡浩月说了很多,后来好像还说她放着正事不干,偏要去干一些无聊透顶的事。她好像笑了笑,啥叫正事,啥又叫无聊?坐在这儿听胡浩月说这些,才叫个无聊透顶!
那天的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胡浩月不愧是做组织工作的,谈话水平就是高,能把死话谈成活话,又能把活话谈成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但所有的话到了周一粲耳朵里,都变成了两个字:废话!
既然你们重用了强伟,还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是抱着愤怒离开胡浩月房间的,回到自己的住所,她就再也忍不住,她必须哭出来,她要把这两年的梦想还有委屈全哭出来。
是啊,周一粲觉得自己有委屈,很委屈。
周一粲回省城,不是什么公干,她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想回家逃避几天。
她本来是想找麦瑞小姐喝酒的,顺便也发一通牢骚,可打了一天电话,麦瑞小姐的电话都没开机。世态炎凉啊,这还没把她撸下来,就开始众叛亲离了。她在省城茫然无顾地转了半天,又在滨河路上消磨了一阵时间,夕阳快要落下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左旂威打来的。左旂威这一天也在省城银州,周一粲没有问他来省城做什么,但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个时候,除了跑省城活动,还能做什么?
一想活动,周一粲的心就越发暗了,她突然感觉到自己一个女人,只身打拼,真是太辛酸、太艰难,关键时候,竟连帮她说一句话的人也找不到。丈夫车树声倒是闲着无聊,整天陪秦西岳在沙漠里疯来疯去,但这事能指望他帮?他不把自己骂成一堆臭狗屎就不错了。这么想着,她的眼里涌出一层泪,有几滴,凄然落在了握着手机的手上。
左旂威在电话里说:“周市长,我知道你心里堵,省上这样做,不堵才怪。我家老爷子还为你鸣不平呢,说省委真是昏了头,不把姓强的弄走也就罢了,居然还把两边的大权都交他手里。河阳看来是没戏了,非让姓强的折腾着塌了天不成。”
周一粲本来是很烦左旂威的,若不是看在宋老爷子的分上,她是断然不会理他的。可这阵,她忽然觉得,左旂威的声音充满了亲切感,甚至带股亲人的味儿。她抹了把泪,强撑起精神,道:“左院长,我没啥堵的,省委这样做有省委的道理,我们不要瞎议论好不?”
“哎呀呀周市长,都说你心软,让强伟欺负了还要装笑脸,我原来还不信,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信了。这种时候,你还能记得组织原则,可见你周市长心胸有多宽。好吧,我也不啰唆了,我有几个朋友,想认识一下你,不知你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尽管知道左旂威说的是假话,奉承话,周一粲听了,还是觉得暖和。她略一思忖,问:“你们在哪?”
左旂威紧忙说了一个地方,是银州有名的一家食府,品位和档次都不错,以经营川菜而闻名。周一粲在那里面吃过饭,是请省报几个大记者,还有省委宣传部两位处长,后来她的专访上了省报二版头条,配着大幅照片。
周一粲再次犹豫一番,终究是耐不住这无人理睬的落寞,点头道:“好吧。”
“周市长你在哪儿,我开车来接你。”左旂威一听周一粲答应了,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
周一粲撒谎道:“我刚从省委出来,你不用接了,让胡处长顺道送我过去。”
这晚的周一粲真是喝了不少酒,左旂威果然是冲她撒谎,所谓的朋友,都是河阳来的。东城区公安局副局长,西城区法院副院长,还有宋老爷子以前的秘书、现在的市人大办公室副主任,总之,都是平日跟左旂威搅在一起的。里面职位最高的,还算是沙县人大主任李源汉。
既然来了,周一粲也没打算后悔,况且,一桌人市长长市长短的,又是给她敬酒,又是给她夹菜,隔空儿,还要跟她掏上几句心窝子话,给她表表忠心,直把她心里那股阴影给奉承没了。后来她索性甩开膀子,三呀五呀地猜起拳来。
回到家,她让车树声给她倒杯水,车树声趴在书桌上,没理。她又说了一句:“我想喝杯水,听见没?”
车树声头也没抬:“暖瓶里有,自己倒。”
“你没见我喝了酒吗?”
车树声这才抬起头,目光很陌生地扫她脸上:“怎么,喝了酒就是理由?”
“我没理由,我就让你倒杯水,不行吗?”周一粲忽然就抬高了声音。
车树声啪地扔掉手中的书:“我不是你的秘书,你用不着跟我摆架子。”
“车树声,谁跟你摆架子了?我是你老婆,我要喝口水,就是摆架子?”
车树声恨恨地盯了她几眼,没再还口,但水还是没倒,一甩门,钻卧室里去了。
周一粲扑进去,这个时候她的霸道劲儿就上来了,在家里,她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车树声这样做,就是公然蔑视她。“起来,给我倒水去!”
“周一粲,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你的秘书,也不是你那些手下,少冲我发号施令。”车树声也较上劲了,其实他是恨周一粲喝酒。这么晚回来,喝得摇摇摆摆,浑身酒气,太不像话了!
“那你是什么,说啊,你是什么?”周一粲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是臭狗屎,行了吧?”车树声扔下一句,想往客厅去。周一粲一把抓住他:“你给我说清楚,谁是臭狗屎?”
就为“臭狗屎”三个字,他们干了一夜,干得周一粲酒全醒了,还是没干出个结果!
“臭狗屎”三个字,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吵架时车树声脱口骂出的,此后,这三个字,就成了一种象征,一种评价,一种弥漫在他们婚姻里再也驱不走的浓浓的糜烂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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