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林书记很快看完了普天成写的材料,他大发感慨:“天成啊,海东第一笔,真是非你莫属啊。”普天成谦虚道:“哪有那么多第一笔,书记是在批评我吧。”
“我批评你做什么,我在想,真该让你办一期培训班,好好把这些笔杆子们培训一下。再不培训,这帮人都成老爷了。”
“培训是党校的事,瀚林书记不会让我到党校去吧?”普天成借机想把话题往调整班子上引。哪知瀚林书记不上当,他说:“你这个建议倒不错,应该让党校办一期这个班,你还甭说,现在海东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笔杆子。”
“那我这就这就安排?”
“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交给宣传部去做。你马上安排下去,这份材料以办公厅名义下发,另外,你跟中央几家媒体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争取上个头条。”
“上头条应该没问题吧,《党风建设》的主编是我老朋友,我今天就跟他联系。”
说完材料的事,瀚林书记话题一转,问:“听说若瑄去了北京?”
普天成笑笑:“啥事也瞒不过书记,她这次去北京,连我也没告诉,我还是下面人说的。”
“若瑄是对我有意见,跑北京告我的状去了,昨天晚上,老首长还打电话教训我呢。”
“不会吧,她哪敢告书记的状。”
瀚林书记长叹一声:“你这个夫人啊,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我们几个中,数她变化最大。”
瀚林书记一提小时候,普天成的脸色就不那么自然了,仿佛,他又听到那脆嘀嘀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瀚林书记意犹未尽,又说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事,还顺带问了一句郑斌源,普天成把郑斌源最近的情况如实告诉了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沉默良久,道:“我始终想不通,应该把他当人才呢还是把他当蠢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人惋惜啊。”
“老郑性格比较固执,做事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他是知识分子,跟我不同,书记还是多原谅他吧。”
“我原谅顶什么用,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组织部找他谈话,他居然说,要到政府来养老,说前半辈子卖给企业了,后半辈子不能太亏。这种混帐话,他也说得出口。”
普天成脸一白,组织部找郑斌源谈话的事,郑斌源没告诉他,他怕这件事黄了,忙说:“书记给组织部做做工作吧,得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了,要不然,他下半辈子真成问题。”
瀚林书记苦笑道:“别人是争抢,他呢,两腿蹬住不往前迈,天成啊,你说得对,我们也得替他下半辈子着想,这样吧,抽空你再跟他谈谈,我让组织部抽时间再找他谈一次,实在不行,就直接下文。”
“行,我抓紧跟他谈。”普着,拿出余诗伦写的那份材料,请示道:“这个怎么办?”
瀚林书记看了一眼:“直接退给他吧。”
普天成只好拿着材料,回到了办公室。真要把材料退给余诗伦,普天成反倒为难起来,这等于是在打击余诗伦。余诗伦这些日子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他了解这种人,心气高傲不说,还很自负。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太把自己当碟菜了。这种人你还不好开导他,更不能说他写得不行,普天成想了想,抓起电话,打给政研室,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普天成记起她姓杨,就说:“杨秘书么,我是普天成,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多时,杨秘书进来了,普天成拿出材料说:“这份材料你拿回去,让政研室的同志们多学习。”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低下头处理起了文件。杨秘书拿着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掩盖过去,谁知第二天一上班,余诗伦就理直气壮进来了,开口就问:“请问秘书长,我这材料哪里有问题?”
普天成装作糊涂:“谁说有问题了,你怎么能这么理解?”
“是我这么理解还是秘书长你这么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志都在议论这材料。”
“议论是好事,证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这么认为。”余诗伦声音很高地说。
“余主任怎么认为?”
“我认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志前贬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悦了,带点脾气说:“余主任,我是让大家学习和探讨,不是在贬低谁,有这么贬低别人的吗?”
“有,别人我不敢说,你普大秘书长,就很难说。”
这话明显是在挑衅,普天成压住心中的火:“既然余主任这么想,那就让政研室把材料拿回来。”
“那材料我是写给瀚林书记的,不是写给哪个秘书长的!”余诗伦越说越离谱,他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跟这种人生气,实在划不着。“行,你就直接呈给瀚林书记吧。”
“我呈了,可有人楞说我写的像诗,像革命口号。”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这话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宝贝说的,了不得,连这文章像诗都能看出来,应该培养。他转向余诗伦:“余主任,替材料把关是秘书长的职责,如果余主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环节,我劝你还是多学习一下。”
“学习,你以为我没有学习?”余诗伦激动得不能自已了,高声辩道:“我就看不惯你们写的那一套,帮八股,套话空话,大话虚话,没一句实的,有问题不敢碰,有错误不敢点出来,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个口径,一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
“够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闻声进来了,一看是余诗伦,就知道怎么回声,劝了几句,将余诗伦推了出去。回头跟普:“你跟他吵什么,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我跟他一般见识吗?”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这人典型的书呆子,真不知道书记怎么把他给调了进来,我们遭罪啊,摊上这种木头脑子。”李源说了半天好话,算是把普天成肚子里的火说没了。想想也是,跟余诗伦这种人,发什么火呢?思想,你以为你写的那就叫思想?还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配有思想,如果谁都想有思想,这世界还不得乱套?海东省也只能瀚林书记一个人有思想,就连路波省长,怕都不敢说有思想,你一个余诗伦,就跑来跟我谈思想?还说这材料是用心写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写的?是用脑子写的!
心里骂完了,火也就泄了,望住李源说:“你我遇着高人了,以后,有苦头吃。”
李源也是忧心忡忡,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怎么着也不舒服啊。那天他看见余诗伦在超然书记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好像在说这次班子调整的事,超然书记明明知道这事不该在办公室公开谈论,还是故意把话题抛出来,让余诗伦豪情万丈地在那儿表演。他摇摇头,走开了。普余诗伦是个书呆子,李源看来,此人简直就一二百五!
大华海东终于要开工了,消息传来,令人无比振奋。周国平让普天成协助搞一下开工庆典仪式,说这是一项大事情,不能马虎,得把省里的力量都调动起来,特别是像普天成这样的力量。普天成并不感觉周国平在挖苦他,只是他不想参与到此项工作中去,就道:“让李源协助吧,我出面不大好。”周国平没想到普天成会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国平也听说了一些,当然,他听说的远不至这一点,马超然在背后搞小动作,周国平早已有所警觉,只是从未表露出来。有天跟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饭,接待建设部几位司长,马超然别有用心讲了一个段子,周国平明明知道马超然在影射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还奉承道:“经典,真经典,超然副书记讲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样。”他毫无戒备和防范的姿态让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们所说,只是一杆枪么?周国平在大华海东项目上采取一系列果断措施,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有人说他太过激,讨好瀚林书记讨好得过了头。也有人说他只不过一杆枪,只管往外发子弹,子弹却是瀚林书记装的,打谁,怎么打,由不得他。这些话听多了,马超然也失去判断力,感到越来越看不懂海东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国平心里还是有些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强,毕竟普天成是省委这边的,不归他调配,只道:“秘书长如果觉得不方便,那就不参加了,不过,你可得把好点子传授给李源。”普:“哪有什么不方便,省长不是在批评我吧?”周国平说:“批评谁也不敢批评你秘书长,我是心虚啊,你不参与进来,我这心里就没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庆跟李秘书长两员大将,你还担心什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国平副省长还没谱。接完电话,普天成把李源叫来,两人就开工仪式各项工作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该注意的事项,一一拿笔列出,最后又把对策和防范措施都考实了一遍。普天成再三叮嘱李源,这个项目虽然不是海东最大,却是省里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还不放心,他寻思着,该找郑斌源谈谈,一毛三毛职工虽说拿到了超乎预期的补偿,能安置的职工,省市两级也都想办法做了安置,总体讲情绪是稳定了,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在开工仪式上再玩什么新的花样,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哪怕一丁点儿的疏漏,都能引来大乱,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着是不是到郑斌源家去一趟,从他那里再掏点实话,郑斌源的电话却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电话,乐呵呵说了一句。
“你会想我?”郑斌源带着怪诞的口气说。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谁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看来,我这背运,都是你带来的。”郑斌源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在哪儿,我请你吃饭。”
“在你家楼门口。”
“你跑我家做什么?”普天成有点惊讶。
“蹭饭吃啊,难道我连蹭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郑斌源慢条斯理。
“我都不知道上哪去蹭呢,家里冷灰死灶,哪有饭吃,你往外走,我马上到。”
“不想到外面,就让你家保姆做。”
“你给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说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来,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亲的病情怎样?王静育这王八蛋,把人带走连个话也没有。车子很快到了家属区大门口,郑斌源就站在大门边,形容枯槁,感觉像个上访的。普天成叹了一声,男人要是没了老婆,心气神一半就没了。又一想,这话也不太对,自己虽然有老婆,可跟没有差不多,乔大市长从来不过问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郑斌源上了车,普天成让司机往白云宾馆开,掏出电话,给白玉双发了条短信,让她准备一包间,他跟客人马上到。到了地方,白玉双已等在门口,看见郑斌源,眉头皱了皱,郑斌源也没好气地瞪了白玉双一眼。但凡跟普天成有来往的女人,郑斌源都冷眼相对,怎么也友好不起来,似乎,他是乔大市长的保护神。到了包间,白玉双忙着端茶递烟,隔空将目光扫到郑斌源脸上,她是第一次见普天成同如此邋踏的男人一块吃饭,心里充满好奇。郑斌源被白玉双望得难受,没好气地说:“你这里没有服务员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难堪了,说:“玉双你忙你的,叫服务员来就行了。”白玉双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还知道脸红?”
郑斌源不服气地说:“我脸红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四处撒网,天天捕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洁一点,看看你的样子,叫化子差不多。”
“换了马甲就能成绅士?伪君子!”
“你骂谁呢?”
“骂该骂的人。”
“真成疯狗了,见谁都咬,懒得跟你说。”
“我还想得狂犬病呢,咬死这个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针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给我打一针失明剂,让我双眼瞎掉,眼不见为净。”
两人斗了一阵嘴,普:“行了,郑大所长,光抱怨不顶用,还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连吃饭都成问题。”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国务院啊,就你这样子去了,天安门广场都到不了,得让人家当盲流抓回来。”
“然后把我关进疯人院,这样你们就心安了。”
“这倒是个办法,哪天跟民政部门说说。”
“天下狠不过你普教父,真想不通,乔大市长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郑斌源差点说出无赖两个字。
“我也纳闷呢,以前我想不通赵潞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疯掉。”
“少提她,闹心!”
“闹心你还惦着人家?最近联系没,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会出问题,为女人翻船,会笑死对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斗嘴,没意思,虽不伤和气,却伤气氛。他今天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职工的真实动态,二是把郑斌源的工作敲定下来。
“我想到大华海东去,前提是必须担任总经理。”郑斌源出乎意料地说。
“你疯了啊,别人躲还来不及,你想自投落网?”
郑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进泥潭么,我现在成全你们。”
普天成不语了,他相信,郑斌源这番话,绝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他去大华海东,一定是另有所图!
“这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让你去大华,是大华需要你这样的帅才,现在情况不一样,你去了,不但帮不了大华,反而会弄得乌烟瘴气。”
“我如果非要去呢?”郑斌源不听劝,反而较了劲。
普天成也不客气:“郑斌源同志,我明确告诉你,你去不了大华,大华是外资企业,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当菜了吧?”
郑斌源的脸色暗了,刚才他还趾高气扬,普天成一番话,立马就让他气短许多。他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里掌握。普得对,不是他想去大华就能去得了大华,他算老几啊,充其量失败者一个,下岗职工!半天,他徒然叹口气:“看来,我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了。”
“没人强迫你,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也不是发不出去。你哪怕街上摆小摊,也没人阻挡你。”
郑斌源再也不敢斗嘴了,斗志似乎在瞬间失去,最近他经历了太多,那些原来拿他当救星的一毛职工,因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钱,不但不对他领情,反倒转过来埋怨他,说是他把事件搞砸了,政府本来就是向着职工的。这倒也是小事,郑斌源本来就没打算让谁知情,他是为某种正义而战。但罗恬的死,让他顿然明白,正义其实是个很虚无的东西,你越是追寻它,它离你反而越远。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就让原自负的郑斌源心虚,他再坚持下去,有意思么?或者,他这种坚持,有意义么?
普天成这些话,等于是从另一个方向点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认,普天成是现实的,但也是正确的,至少在这个势利和麻木堆积起来的世界里,普天成的话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郑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话说完。普天成却突然话锋一转,再次提起了赵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赵潞?”
郑斌源这次没说闹心,而是忧伤地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问这个干什么?”
“瀚林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普天成如实做了回答。
瀚林书记?郑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这两个被自己诅咒过千遍万遍的人,两个权力的持有者,海东政坛的总导演和总策划,怎么会有心情想起赵潞,怎么会有心情来关心他?想着想着,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张脸来,等他看清时,竟是妻子赵潞恨铁不成钢的脸!
赵潞在他身边的时候,没少提醒他,也没少讽刺他。让他跟着普天成学,几乎是赵潞的一个梦想。
“我真想不通,你们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书记跟得多紧,哪像你,鞭子赶你都赶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着,就你郑斌源清醒。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的清醒是小儿科,学学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郑斌源奋力摇头,想把这些话驱开,想让这些声音离他远点。他不能妥协,绝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坚持还有意义吗,谁还在乎他妥协不妥协?他再次想到罗恬,那个傻里傻气的女人,一开始也坚持过,也愤恨过,结果呢,她死了,这个世界连一声叹息都不肯赠给她!
吃过这顿饭,普天成心里踏实了不少,郑斌源不但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职工闹事,同时也答应他,愿意到轻工研究所去上班。至于赵潞,郑斌源没多说什么,不过普天成已从他的痛苦里看到,郑斌源这辈子,是不会让别的女人钻进他的心的。一个情种!
人是会变的,这是普天成面对这个世界时素来就持有的想法,没有人会一顽到底,也没有谁真的会拿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一个错误。是的,普天成到现在还认为,郑斌源这一生所有的坚持,都是错误。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里,也不能盲目地为自己设置一个所谓的崇高目标,生活不是写作文,生活的全部含义,就在于怎么一点点地把你的目标理想还有抱负变成现实。秋天收不到果子,你还敢说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么的富有激情?是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义,那是圣人们的事,对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创造的那一点点果实。
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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