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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到县上,祁茂林就告诉林雅雯,新上任的省委副书记冯桥要来河西市调研,沙湖县是重点。
“他真的上任了?”林雅雯仍然沉在幻想里不肯醒来,她对冯桥担任省级领导,一直持怀疑态度。
“我早说过,你偏是不信。”祁茂林叹了一声,又道:“冯副书记这次来,重点是调研流管处的改革,解决流管处跟县上的矛盾,你我得做好牺牲的准备。”
“牺牲什么?沙湖县三十万农民的利益,还是你我头上的乌纱?”林雅雯自嘲了一句,又觉跟祁茂林发这样的牢骚没一点意思,沉吟片刻,问:“具体工作布置下去了没?”
祁茂林说:“还没,我想跟你碰碰头,大致通一下思路,然后再往下安排。”
林雅雯心里想,祁茂林现在是尊重她尊重到家了,以前这种事,压根用不着打招呼,一个会议布置下去就行。看来,祁茂林真是有退隐的意思。
“能通什么呢,照上面的按排做就是了。”林雅雯泄气道。祁茂林想劝她两句,但自己的心情也很坏,压根就劝不了别人。“具体工作还是你负责吧,听市上说,冯副书记还是坚持原来的意思,想把流域内的小企业交给市县两级,让流管处轻装上阵。”
“那不叫轻装上阵,叫卖光吃净。”
“雅雯啊,这话往后还是少说,冯副书记是个很讲原则的人,别因为牢骚话,把自己毁了。”
“原则?”林雅雯冷冷一笑,脑子里,慢慢浮出冯副书记那张脸来。
那是一张多么坚硬的脸啊,这张脸每闪现一次,林雅雯的心就被狠狠地戳烂一次,血汨汨而流,往事也汨汨而流……
林雅雯跟冯副书记,原本是有过瓜葛的,说瓜葛也许不妥,可又说什么呢?这么多年了,林雅雯从没找到一个词,来准确地为那段往事划上句号。更没找到一个词,为往事中的那个人那张脸贴上合适的标签。是的,有些人是需要贴上标签的,不能老让他头上的光环还有官衔迷惑别人。但林雅雯做不到,她试过,最终却又无可奈何放弃了。他像一个混乱的符号,躲在她心灵的背光处,时不时的,在她已经伤愈的心上咬上两口。
往事浮出来,如烟如雾。
那时林雅雯还在林业厅,刚当科长不久,有天洪光大找她,说想请水利厅冯副厅长吃饭,请她作陪。林雅雯一开始不想去,后来禁不住洪光大软磨硬缠,便去了。那是她跟冯桥第一次认识,感觉说不出是好还是坏,再说那时她也没有资格评价人家,毕竟,两人的地位太悬殊了,她只有仰起脸,探望星空一样探望着高高在上的冯副厅长,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城府很深的男人,说话不露痕迹,而且……
林雅雯摇摇头,把跳进脑子里的那些残碎的往事驱走,专下心来跟祁茂林研究如何迎接冯副书记。林雅雯的意思,具体工作她干,汇报会还是由祁茂林来主持:“毕竟你是一把手,再者,县上的情况你掌握得全面,到时还是由你来汇报。”
“啥一把手二把手的,现在该是你抛头露面的时候,这次一同来的,不只是冯副书记,省委赵秘书长也要来,他可是个惜才之人啊,雅雯,你要抓住这次机会。”
“老祁,你把我想歪了,我林雅雯还没到消尖脑袋往上钻的时候。”一句话,说得祁茂林不吭气了。林雅雯并没有伤害祁茂林的意思,只不过她的心情过于糟糕,说出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带刺。意识到这层,林雅雯忙说:“老祁你别多想,我这心里,乱。一想要把那么多包袱接过来,真不知道这个县长还咋当。”
祁茂林尴尬地笑笑,这些忧虑他已跟市委孙涛书记汇报了,孙涛书记的意思,暂不考虑这些,如果省上硬要把负担卸给市县,就由市上扛着,实在不行,他去找省委海林书记。
真的能让市上扛着么?祁茂林心里没底,也不敢太抱指望,他提醒林雅雯:“我担心他们要来硬的,无条件让县上让步。”
“让步?只要他们不怕沙湖县的老百姓造反,我这个县长,无所谓!”林雅雯赌气道。
两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就紧着做起准备来,不论心里咋有意见,准备工作还得往细里做。尤其群众的思想工作,更要做好做周全,切不可在调研期间发生群众围攻事件,这也是孙涛书记担心的。
林雅雯紧急召集公安部门的同志,要他们分头下去,排查摸底,掌握群众的思想动态,对思想过激有可能制造事端的,提前做好预防。按以往经验,凡是省上或中央来领导视察,公安部门都要提前深入乡村,深入农户,一个村一个村的排查,对那些老上访户,钉子户,都要事先“请”到一个固定的地方,由专人看管。这一次,林雅雯要求把工作做得更细,更保险。布置完乡村的事,林雅雯又到几家企业走了走,如今企业普遍不景气,下岗比上岗的多,尤其城镇低保对象,已越来越成为县上的负担,每次来领导视察,这些人总要给县上找麻烦。林雅雯打心里同情他们,也想尽力把他们的困难解决掉。但县上财力实在有限,有些问题搁了多年,至今落实不了,弄得林雅雯很被动。去年她四处求人,多方筹措资金,并从南方请来两家企业,启动了县上的下岗再就业工程,一次性解决了三百多名下岗职工的就业问题。今年本想再招几家商,将沙湖县的土特产加工还有皮毛生加工形成产业,谁知这一连串的事,把她的精力全给占去了,一件正事也做不成。
县上为官,你会被形形色色的小事琐事困住,你的精力,一大半熬在老百姓的油盐酱醋上,想专门腾出时间搞大项目,大手笔,几乎不可能!林雅雯不是嫌这些工作琐碎,更不是不把老百姓的油盐酱醋放心上,但,她对目前这种工作状态,还有工作成绩,很是不满。怎么着我也得干出一两件有影响的事蔼—
转完几家企业,挨个强调了一遍,要他们一定把职工的思想稳住,有困难,等领导走后,找她。她解决不了,找市委,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再添乱。那些厂长经理们都理解,纷纷表态,会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林雅雯最后来到熏醋厂,李敏正好在厂里,看见林雅雯,匆匆忙忙打车间里走出来,笑道:“林县长来了,怎么提前不打个招呼,看我这手,脏得都不能跟你握。”林雅雯笑了,李敏穿上工装,一点都看不出是厂长,更看不出曾经还当过领导,完全就是一个女工。
“怎么样,厂子还正常吧?”
“正常,最近我们又开辟了西安市场,熏醋在那边销得很好,就愁生产不出来。”李敏边擦手边道。
“好消息,但要注意,绝不能萝卜快了不洗泥,质量一定要稳定。”
“质量问题你放心,厂里有三道关口,把得很紧。”
“扩建方案呢,啥时候交给我?”两个人边说话边往办公楼去,熏醋厂办公楼很旧,还是七十年代修的,这些年厂子虽说挣了钱,李敏一直舍不得拿它建楼,她想新扩两条生产线,让厂子的生产能力翻两番。这事她曾跟林雅雯汇报过,林雅雯很支持,要她尽快把扩建方案报上来,县上虽说支持不了资金,但在土地、税收等方面给予优惠。
进了办公室,李敏换去工装,洗把脸,从抽屉里拿出扩建方案,递给林雅雯。林雅雯草草看了一遍,道:“方案的事过几天再议,今天找你,是想布置一项工作。”
林雅雯跟祁茂林商定,由李敏代表企业界,向省市领导做汇报。熏醋厂虽是规模小点,但近两年发展很快,具有代表性。李敏也没推辞,只是担心,自己汇报不好。林雅雯看她腼腆的样子,打趣道:“你怎么老是小媳妇的腔调,不行,要想把企业做大,就得拿出婆婆的气势来。”说笑了一阵,林雅雯起身告辞,李敏非要留她吃饭,林雅雯说:“饭就不吃了,等把扩建的事定下来,我请你。”
刚出厂门,林雅雯就让两个工人堵住了。
这两个工人一个叫谢发顺,一个叫刘老成,原来都是熏醋厂的酿造工。熏醋厂举步维艰时,两人离开厂子,在外面单干,后来李敏接管熏醋厂,按县上的改革方案,对一部分职工做了分流,凡是主动提出跟厂子解除劳动关系的,由厂子一次性补偿两万到三万不等的补偿金,由其自主创业,自谋发展。谢发顺跟刘老成是第一批提出要补偿金的,当时两人态度非常过激,生怕李敏说了空话,三万元的补偿金拿不到手。尤其谢发顺,一连三天堵在李敏办公室。那阵儿李敏手里没钱,方案报批后,正在跟银行跑贷款。谢发顺仗着自己是老职工,跟原来的厂长又有点关系,便自封为职工代表,带头维护职工利益,私下还唆使个别职工哄抢厂子里的设备,给李敏施加压力。迫于无奈,李敏从朋友处借款,将他跟刘老成几个的补偿金先付了。拿到钱后,两人没再来过厂里,几个人联合搞了个小型食品厂,产品还没推出,又闹得散了伙。眼下熏醋厂扭亏为盈,发展势头一天比一天好,工人工资比原来翻了两倍还多。谢发顺又不安分了,想回来上班。找了李敏几次,李敏不予理睬,这才商量着,要堵林雅雯,告李敏的状。
“凭啥不让我们上班,我们是熏醋厂的老职工,熏醋厂什么时候都有我们的一份子。”谢发顺堵在林雅雯前面,指手划脚道。
“有问题到办公室谈,堵在厂门口影响不好。”林雅雯说。
“厂子让人霸占了,哪还有我们说话的地方?”刘老成道。
“霸占,谁霸占了?”林雅雯瞪住刘老成,半年前她接待过一次刘老成,是因他女儿的工伤,当时有关部门处理得不是太妥,刘老成找她反映情况。林雅雯的印象是,这人还讲道理,能听得进别人的劝。可今天刘老成的态度,就让林雅雯有点吃惊。
“不是霸占是啥,这么大一个厂子,凭啥就成她李敏的了?这厂子可是我们工人的血汗换来的,以前我们创业的时候,她在哪?”
“厂子是经过合法改制后出让的,当时你们都在职工大会上点过头。”林雅雯耐着性子,跟两个人做工作。
“啥合法改制,那还不是你们官官相护,设下圈套算计我们工人?”谢发顺的声音很高,边说边冲远处招手。林雅雯看见,离厂大门不远处,聚焦着一伙人,正探头探脑朝这边观望。心想一定是谢发顺发动来的。莫名的,林雅雯就来了气。有事不通过正常渠道反映,顿不顿就搞聚众上访这一套,这股歪风怎么就刹不住?!
林雅雯正想冲谢发顺说什么,李敏接过话道:“不合法是不,不合法你可以向法院起诉。”
“以为我不敢啊,姓李的,你也太猖狂了,欺负我们工人老实是不?我们不但要向法院告,还要到市政府省政府上访。”
“不顶用,老谢,你威胁不了谁,别人上班可以,你们两个,告到天尽头,也甭想把你们的小算盘打成!”
“你——”谢发顺眼珠子都突出来了,原想在厂门口这么一堵,李敏就会怕,就会乖乖让他跟刘老成上班,哪知——
“把路让开,让林县长走!”李敏忽然黑下脸,声音极具威严地说。
“让开?没那么容易,不把问题解决掉,今天休想走。”谢发顺也较了劲,不过他的底气显然没李敏足。
“我再说一遍,请把路让开!”李敏加重了语气,脚步往前跨了几步,逼视住谢发顺。此时的李敏,跟办公室里那个举止拘谨说话爱脸红的李敏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就不让,你能咋?”谢发顺嘟囔着,脚步下意识地往后缩,目光,不安地盯在林雅雯脸上,想从林雅雯这儿求得帮助。林雅雯不为所动,她今天还真是想看看,李敏怎么处理这件事?
李敏没跟谢发顺争,掏出手机,直接打给“110”。一听李敏报案,谢发顺慌了,刘老成更慌,伸手拽拽谢发顺:“走吧,老谢,好汉不吃眼前亏。”
“想走?来不及了,给你台阶你不下,偏要逼我公事公办。 保安,把这两位请进去,过一会‘110’到了,交他们处理。”说完,李敏示意李愔,可以走了。李愔这才发车,林雅雯什么也没说,她知道,对付谢发顺这种人,手软不得。他们本来是按政策安置了的,见熏醋厂效益一好,又都犯起红眼病来,如果听任他们闹下去,县上的稳定就没法保证,企业的稳定与发展更是没法保证。
看来对改制企业,还得出台一些保护性措施,以前对这个问题真是疏忽了。
第二天下午,强光景从沙漠里赶回来,征求林雅雯意见,陈家声及八老汉的宣传材料都准备好了,按惯例,县上要在小范围内召开会议,先把材料讨论一遍。听完强光景的汇报,林雅雯说:“开会就不必了,不是有你跟冯部长么,把好关就行。”强光景犹豫道:“还是在会上过一下吧,让大家提提意见,免得到时候……”
“啥事都上会,还要不要干工作了?”林雅雯一向对开会有意见,县上大小的事,都要上会研究,一半精力就要泡在会上。她曾向常委会建议,分管领导能做了主的,就由分管领导做主,别大事小事都往会上提。祁茂林当时没反对,会后跟她交换意见时,说县上就是这样,凡事最好还是在会上定,一两个人定了,别人会闹意见。林雅雯坚持己见:“啥都要会上定,还要分管领导做什么,有些习惯我看得改,现在都在讲效率,大家都捆绑在会上了,效率从何谈起?”
“效率是要讲,集体领导更不能丢,有些事你别看是小事,一旦捅了娄子,就是大事。”祁茂林有祁茂林的原则,这些年他一惯的坚持是,啥事都摆会上,有成绩大家分享,出了问题集体承担。受他的影响,县上的干部们也是啥事都不轻易拍板,就等着上会定。
强光景还想解释,林雅雯打断他说:“这事就按我的意见办,你们把材料准备好,按原先定的计划分头去找媒体,需要我跟祁书记出面的,我们跟媒体做工作,宣传部门能做了主的,直接做主好了。”吩咐完这件事,林雅雯又问:“最近秦风表现怎么样?”
一听问秦风,强光景就变得吞吐了,犹豫半天,道:“林县长,你跟祁书记碰个头,看能不能把秦风调整一下?”
林雅雯哦了一声,强光景这句话,等于是在告诉她,秦风又在搞小动作了。
这个人,啥时才能把这些坏毛病改掉?
2
省委副书记冯桥在市委书记孙涛和市长林海诗等一干人的陪同下,来到沙湖县。跟冯桥一道下来调研的,有省委秘书长赵宪勇,省农办、体改委、扶贫办、水利厅、林业厅的领导。这一天是六月十九号,星期二。祁茂林和林雅雯一大早就候在宾馆,车队抵达时,林雅雯突然接到郑奉时的电话,郑奉时告诉她,他已从新疆回来,正在流管处恭候各位领导的光临。林雅雯还没来及跟郑奉时说什么,孙涛书记已笑着走过来,向他们介绍冯桥。
目光相碰的一瞬,林雅雯感觉自己的身子抖了一下,冯桥倒是无所谓,居高临下说了声:“你们辛苦了。”然后将目光挪开,投到秘书长赵宪勇脸上。林雅雯发现,多年不见,冯桥的目光还是那么冷傲、拒人于千里,只不过,这目光里更多了一层风霜味。跟他脸上的皱纹联系起来,就能让人想得到,这些年,这个踌躇满志的男人并不是一帆风顺。
见冯桥不再注意自己,林雅雯将心思收回,跟赵宪勇交谈着,往会议厅去。这空儿,市委孙涛书记已将冯桥此行的主要目的说给了祁茂林。祁茂林的脸色由暖变冷,他心里忍不住嘀咕,孙涛书记怎么也变调子了啊?
省市县三级领导在沙湖县宾馆召开简短会议,会议由市委书记孙涛主持,孙涛书记先是致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他代表市委、市政府对冯桥书记一行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同时对市县两级干部提出要求,一定要以这次视察为动力,将河西市及沙湖县的各项工作推向一个新高潮。赵宪勇代表冯桥一行讲了几点要求,说这次省委派出调研组到河西市沙湖县,就是想现场解决流管处跟沙湖农民的历史纠纷,要本着尊重历史尊重现实的原则,一切围绕着发展这个大目标,该县上让步的,县上让步,该流管处做出牺牲的,流管处做出牺牲。一个原则就是,流管处的改革要加大力度,要往纵深处推进。要按照省委海林同志的要求,把工作做扎实,做细致。至于县上有什么具体困难,可以提出来,由调研组研究解决,调研组解决不了的,把问题带回去,由省委解决。
会议之后,省市县三级领导驱车前往胡杨乡,祁茂林走在最前,林雅雯的车子在最后。上路不久,林雅雯心里不踏实,打电话给王树林,问沙湾村的群众情绪怎么样,不会出什么问题吧?王树林保证道:“林县你就放心,这次要是出了问题,我王树林任打任罚。”林雅雯没心思跟王树林说笑,刚才赵宪勇一番话,沉甸甸压在她心上,感觉冯桥此趟来,总有什么不测要发生。
会是什么呢?林雅雯摇摇头,再次将心思回到现实中,又走了几分钟,她将电话打给公安局的王队,问他值勤工作落实得咋样,那几个重点对象看好了没?王队的话跟王树林的一样,说都按县上的要求落实到位了,不会有差错。林雅雯这才彻底放下心,开始思考,沙湾村跟流管处的矛盾,到底怎么解决?
想了还没五分钟,脑子里哗地跃出一张脸,那脸带着威严,带着成功者特有的自豪,还有一层居高临下的逼人气势,开放在她脑子里,往事如尘封着的烟,一旦拨去堵在它上面的塞子,它便袅袅的,重新罩满你的世界。多少年过去了,林雅雯轻易,是不动心灵这一层的,这一层,被她裹得太紧,太严,像煤、像火,被她沉沉地封在底层,生怕一掀开,便有滚滚岩浆奔腾出来,将她平静的生活彻底掀翻……
可是,有些事,她又不能不想。有些记忆,她又不得不打开。 毕竟,这个人出现了,而且以更高贵的身份,更加强大的姿态。她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那是跟洪光大吃完那次饭不久,大约一个月吧,林雅雯都把那个人给忘了,那张脸也早已变得模糊。林雅雯是那种不愿意攀高枝的人,更不是那种见缝隙就想钻的机会分子,她安于平静,安于现实,从没想过指靠着谁,把自己拉升一下。尽管洪光大拐弯抹角提醒她几次,说人我是介绍你认识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本事。林雅雯真是缺乏这种本事,况且她也搞不明白,自己抓住他又能做什么?但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刻意要忘记的人,刻意要从脑子里赶走的人,却会出其不意的,来到你面前,令你想躲都躲不掉。
那是个周未,林雅雯原打算下班后去看父母,跟父母一同吃顿饭,桌上的电话偏就响了,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方说他是水利厅机关办公室。林雅雯哦了一声,心想一定是打错了,正无精打采地要挂了电话,对方忽然说:“林科长么,我们厅长想见见你。”
“厅长?”林雅雯有些好奇,更觉莫名其妙,由不住的,就多跟对方说了几句。对方错以为她来了热情,马上也换出一副热情,跟她寒喧起来。聊了几分钟,林雅雯才觉自己有些失态,不该跟陌生人这么套近乎,便道:“我要下班了,请问你有什么事?”
对方报出一个名字,紧跟着说了一个地方,依旧热情十足地说:“我们厅长想跟你谈谈,当然是工作上的事,希望你能准时来。”搁了电话很久,林雅雯还在恍惚,他找我谈工作?一个副厅长找别的单位的小科长,会有什么工作?
矛盾归矛盾,林雅雯最终还是去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只有他一人,那个自称姓朱的秘书并没陪着他。林雅雯落落大方地走进包厢,在他面前坐下。他笑着,跟上次比起来,他的脸有几分温和,也多了一层喜色,隐隐的,还带着一层诱惑。不过他的屁股还是没离开椅子,只是稍稍欠了欠身,就算跟她打了招呼。一开始林雅雯有点不安,毕竟,坐在她对面的,是厅级领导,而且听说他在水利厅很有权威,虽是副厅长,却兼着几个重大工程的总指挥,他手下可以调动的兵马,足有上万人。这样一个角色,份量重得不是一般,林雅雯焉能不紧张?不过还好,他用几句幽默话,让她轻松下来。成功的男人往往缺少幽默,位高权重者,更是视幽默为大忌,没想,这一天的他将幽默发挥到了极致,不但让林雅雯放松了,让他自己也很放松。权贵有时候真像一张纸,油彩很浓的画纸,蒙在脸上,是很能吓住人的,一旦将它撕开,将人的本来面目还原出来,这个人,其实就很平常了。
林雅雯跟他有说有笑,将两个人的晚餐吃得蛮有味道。中间他关切地问,想不想到水利厅来?林雅雯嫣然一笑:“到水利厅做什么,我又不是学水的?”
“这跟学什么没关,如果你想来,马上就可以来。”他也笑着,脸舒展得很。
“不了,我对目前的环境很满意。”林雅雯替他蓄了水,坐下道。
“不求上进。”他喝了一口茶,吐出这么四个字,然后就把目光搁她脸上,一动不动。
林雅雯再次紧张,她弄不清这话是表扬还是批评,最好什么含意也没。那样,她才能不背包袱。有时候包袱是很容易压你身上的,上级一句话,一声咳嗽,或是一个不满的眼神,对你来说,就是包袱。令林雅雯真正不安的,是他的目光。林雅雯至今还是弄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同时拥有多种目光,他本来在善意地跟你说笑,瞬间,他的目光又冷如冰霜,你还没从寒霜一般的打击中醒过神,他的目光又换了另种颜色,你就不知道,他给你的到底是春天还是秋天,抑或寒冬?你的思维被他的目光牵动着,你脸上的笑也得随着他目光的颜色发生变化,他冷了,你得热,他过热了,你得不露痕迹给他吹吹凉风。那完那四个字,目光就成了秋日的艳阳,照得林雅雯满脸生红,林雅雯一开始还没当会事,后来,后来她怕了。
她不能不怕。
她是女人。
女人是很能读懂那种目光的,这目光如果来自一般的男人倒也罢了,但他是手握重权的男人,权力有时跟欲望是很成正比的,越是对权力驾轻就熟的男人,对目光深处覆盖着的女人,就自以为更能从容。甚至他什么努力也不做,只用目光,你便在暗示中投怀送抱。
林雅雯偏偏不是一个投怀送抱的女人。面对目光深处的陷阱,只能选择逃跑。
后来听洪光大说,他对她很失望。不求上进,他还是用这四个字评价了她。洪光大甚是遗憾:“别人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你却轻易就放弃了。”见她不明白,洪光大进一步说:“知道他让你当啥官么,引黄工程指挥部物资处长,多肥的缺,你却……”
林雅雯笑笑,至此她才明白,他在她身上,也是想花代价的。
往事像一条渐流渐远的河,河里的每一滴水,都曾在她心上留下深深的烙樱对她而言,一滴水就是一口井,一条河。她只是鱼,要么被囚禁,要么,就得纵身出来,否则,她就不是现在的她。
林雅雯苦笑一下,摇摇头,将汹涌而至的往事轰出脑子,包括那张脸,包括那浅浅深深的痛,还有恨,还有惨惨淡淡的伤痛之外的东西……
他现在是省委要员了。她这么叹了一声,跟自己提醒:你还是你,千万别让往事淹没掉自己。
郑奉时老早就候在大门口,跟两个月前相比,他明显瘦了,但瘦得有精神,多了一种卓然味,跟身边的洪光大相比,他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但人家洪光大比他有气势,也比他有派头,猛一看,那一伙人里,洪光大才是真正的头。
车队停下后,洪光大第一个迎上来,他脸上的笑堆在一起,堆得很过分。他的行为就更有点过分,他越过孙涛书记,又越过祁茂林,径直来到冯桥面前,哈腰,点头,夸张地跟冯桥打招呼。冯桥脸上涌出一股不高兴,他不希望洪光大这样,怎么能这样呢?他勉强点了下头,并没握住洪光大伸过去的双手,目光越过众人,直接扫到了郑奉时脸上。郑奉时这才走过来,略带拘谨地跟领导们打招呼。冯桥同样没握他的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听说你把流管处扔下,自己到外面找工作?”
郑奉时脸一窘,收回伸出去的双手,尴尬地站在那儿,等冯桥批评。冯桥已经越过他,跟迎上来的工会主席老乔打起了招呼。林雅雯跟在最后,冯桥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没逃过她的眼睛。等轮到她跟郑奉时打招呼时,她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郑大处长今天心情一定不错吧?”说完,紧跟着市长林海诗,往里去了。
郑奉时脸上,就又多出另一层尴尬。
工作汇报会很快召开,会议由省委秘书长赵宪勇主持,按议程,先由流管处处长郑奉时汇报流管处近期工作,谁知郑奉时大言不惭,当着与会领导的面说,他刚从外面考察回来,对处里近期工作掌握得不透,就由乔主席向各位领导汇报吧。郑奉时此言,令所有人惊讶,林雅雯看见,赵秘书长眉头一蹙,差点就要发火了,不过他又打圆场说:“也好,让熟悉工作的同志汇报吧。”说完,冲身旁的冯桥望了望。冯桥面无表情,从走进流管处那一刻起,他的表情就一直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
工会主席乔仁山开始汇报,看来,流管处事先就是这样分工的,乔仁山准备得很足,汇报了将近四十分钟,中间赵秘书长两次打断他,问了些具体事项,包括五家小企业的生产状况和职工的生活问题。水利厅新上任的厅长曾庆安适时做了补充,赵秘书长边听边拿笔记着。不时的,还要将目光投向冯桥,可惜整个汇报过程中,冯桥像是心在别处,对流管处的汇报并没表示出什么热情。
接下来由开发公司经理洪光大汇报,洪光大早就按捺不住,赵秘书长刚点了他的名,他便急不可耐地打开材料夹,声音洪亮的念起材料来。洪光大的汇报充满了激情,特别是讲到开发公司以市场为导向,以改革求发展,在巨大的困难和阻力面前,不畏步,不妥协,始终如一地坚持着发展这个根本,锐意进取,大胆创新时,他更是激情满怀,吟诗一样将材料上那些枯燥的话给吟唱了出来。天太热,六月的沙漠正是发疯的时候,热浪一袭接着一袭,流管处会议室又没装空调,几十号人装在一个热罐子里,想不出汗都不行。洪光大汇报得正起劲,冯桥忽然侧过身,跟赵宪勇悄声说了句什么,起身,走出会议室,朝流管处大门外走去。
大门外,碧蓝的天空下,七十二正赶着一群羊,朝北湖方向去。恶毒的日头快要把羊晒死了,一看院墙下排了那么多小车,羊们争先恐后,往车底下钻。七十二捡个石头,想打头羊,没想一石头甩出去,就把一辆小车的玻璃给砸碎了。立马,就有司机从阴凉处奔出来,扭住了七十二。
冯桥望了一眼羊,又望了一眼扭住七十二的几个司机,摇摇头,转身进了院子。刚进大门,身后就响来一声骂:“狗日的羊倌,敢砸省委书记的车,反了你了。”
会议室里,洪光大的声音弱下去,冯桥一走,他便哗地泄了劲,与会者大约是对这种汇报缺少兴趣,又见冯桥书记离开会场,低语声便响起来。赵秘书长咳嗽了一声,还是没能把会场秩序控制住,会议室一时显得嘈杂。
冯桥在外面转悠了一会,估摸着洪光大该汇报完了,抖抖精神,想往会议室走。手机偏又叫响了,一看号码,想压,却又很快接通了。手机里传来一个甜甜的女声:“冯书记,我是蓉蓉。”
冯桥哦了一声,表示已经知道对方是谁。华蓉蓉这一天好像情绪特高,也不管冯桥忙不忙,便不便听电话,一气讲了很多,冯桥听着听着,不耐烦了,冲华蓉蓉道:“我在开会,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说完,压了电话,阴着脸走进会常
洪光大的汇报已经结束,市委书记孙涛接着汇报。
第一天的汇报没轮上祁茂林和林雅雯,孙涛书记这天讲得比较多,比会议按排的时间超出了一小时还多,针对洪光大和乔仁山的汇报,孙涛书记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叫和谐发展?流管处和沙漠地区的农民,能否放弃前嫌,联起手来,为沙漠地区和胡杨河流域的长足发展,闯出一条新路来?
第二天接着汇报,祁茂林第一个发言,发言的内容是提前准备好的,晚上住在流管处,他又跟林雅雯碰了次头,再三斟酌了词句。祁茂林的意思是,先把调子汇报低点,看冯桥听了怎么说。如果给县上的压力不是太大,能接受尽量接受,实在接受不了,再看孙涛书记和市上的态度。总之,县上要把困难摆足,要把沙漠地区农民的生存放在首位,至于流域综合治理,生态环境等大主题大帽子,暂不提。
祁茂林汇报了五点,都是些跟沙乡百姓息息相关的事,他的汇报改变了会议的调子,从夸夸其谈一下落到实处,入情入理,语调低沉,情感质朴,让会场气氛哗地凝重。
赵秘书长一直不停地记着,特别是祁茂林说到沙乡人现在最大的希望是什么,就是吃饭时碗里不再有沙子,他们吃沙子吃了几辈子啊!赵秘书长手里的笔,啪地断了!
冯桥脸色阴郁,祁茂林汇报时,他的目光有几次落在林雅雯脸上,林雅雯没有跟他对视,轻轻一挪,避开了。林雅雯在想,冯桥到现在一句话不说,他这次下来,究竟想解决啥问题?
在谈到流管处跟沙湾村农民的矛盾时,祁茂林没有往痛处捅,只说,农民爱认死理儿,有些理,跟他们真是讲不通。冯桥抬起目光,疑惑地望住祁茂林,祁茂林很快就将这话头收住了。
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吃饭时,孙涛书记将林雅雯唤身边,边吃饭边问:“萌萌呢,回来没?”林雅雯脸一红,怎么这事也让孙涛书记知道了?见孙涛书记问得认真,难为情地说:“还没呢,她非要闯世界,就让她闯好了。”孙涛书记沉吟一会儿,道:“萌萌这孩子,有个性,不过个性过了头,就成坏事了。雅雯啊,孩子的事,疏忽不得,等这阵忙完,我给你请假,多陪陪她。”
“谢谢书记。”林雅雯心里涌上一层暖。
孙涛书记不再说话,专下心来吃饭。午饭很简单,流管处食堂做的工作餐,这是赵秘书长特别强调了的。因为不用陪领导们在一桌上吃,林雅雯反而觉得这饭吃起来爽快。正低头吃着,市长林海诗端着盒饭走过来,悄声跟孙涛书记说:“首长发火哩,饭也不吃。”孙涛书记的手僵住,嘴里也没了咀嚼声,片刻,他问林海诗:“秘书长呢?”
“开完会他就回房间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孙涛书记哦了一声,原又低头吃饭,林海诗站了半天,不见孙涛书记有啥指示,便也找个凳子坐下,扒拉起饭来。
一看两位领导的表情,林雅雯草草吃完饭,逃也似地溜走了。
3
冯桥这次下来,真是能沉得住气。汇报会开了两天,大大小小的领导全都汇报完了,就连村支书胡二魁,也被通知到会场,发了十分钟言。按说他早就应该做指示了,所有的人都在等他做指示,等他定调子,尤其水利厅和林业厅的领导,眼巴巴的,等着他开口。
他偏是不开口。
两天里他的脸一直阴着,偶尔露一点阳光,也是因为别的事,只要一坐在会场,一面对参会的人,那份阴沉,就会罩住每个人的心。秘书长赵宪勇最为尴尬,汇报当中,他曾数次把目光投过去,可每一次他的目光都会被碰回来,到最后,他也吃不准了,这样汇报下去,究竟能解决什么问题?
汇报会行将结束时,冯桥紧绷着的脸终于松驰下来,他挪动了下身子,准备开口讲话了。
与会者全都松下一口气。林雅雯心里,也一阵松驰,要是冯桥再不开口讲话,她脑子里紧着的那根弦就要绷断。两天的汇报会,林雅雯已听到不少批评的声音,特别是水利厅长曾庆安,两度发言,两次都将矛头指向她跟祁茂林,说他们是典型的小农经济,小农意识,缺少大战略、大思维。体改委孙主任也在发言中指出,县上不应该只顾及自己的利益,不应该将县域经济的发展和整个流域的发展分割开来,只有整个流域发展了,沙湖的经济才能被带动,也只有整个流域的生态保住了,沙湖的生态才能保祝总之,省上几家单位的领导已把意见明确表示出来,流管处的改革,势在必行,这是一场攻坚战,关系到全省事业单位的改革能否取得最终胜利,更关系到胡杨河流域下一步的治理与发展。
调子被人为地拔高,一家事业单位的改革,突然就成了全省聚焦的政治事件。林雅雯不能不多想。
还有,这些领导的讲话,事先不可能不征求冯桥的意见,至少,在大方向上,是经过冯桥点头的。尽管冯桥到现在一句话不讲,但他的主张,他的要求,已经分明摆在了会上。林雅雯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期望冯桥能在讲话中将调子稍稍变一下。
冯桥轻轻推开水杯,目光环视了一遍会场,道:“汇报会开得很好,听了方方面面的发言,我感触很深。胡杨河是一条历史悠久的河,是我们全省人民的母亲河,这条河里发生的故事,真是太多太多,相信在座每一位,对这条河系都有深厚的感情,对河系及流域下一步的治理与发展,都抱着殷切的希望。省委省政府对此决心很大,前不久,海林同志已代表省委专门向中央做了汇报,胡杨河流域的发展,事关全局。海林同志要求我们,一定要本着对流域两千万群众负责的态度,本着对这条河系负责的态度,认真解决流域内的每一个问题。特别是对流域曾经做出贡献的单位,他们在过去的若干年里,默默奉献,不讲回报,是流域的功臣。如今他们遇到了困境,我们就应该伸出手来,拉他们一把。当然,他们自身也要顽强拼搏,不能等不能靠,更不能躺在功劳薄上。汇报会提出了不少问题,流管处和县上也都不同角度提出了各自的意见和建议,这很好,省上几家部门要认真研究,广泛讨论,帮他们拿出一个统筹解决问题的方案。下去之后,由体改委牵头,其他部门配合,成立一个工作组,在省委要求的时间内,拿出一个系统的方案来。时间不等人,工作不等人,我希望大家都有点紧迫感,讲点奉献精神,一鼓作气,把这个老大难问题解决掉。”
听到这儿,林雅雯就知道,事情已没了回旋的余地,祁茂林的担心一点也不为过,县上等着接烂摊子吧。
果然,汇报会后,赵秘书长主持召开了一个特别会议,按照冯桥在会上的要求,省市县三级成立了一个联合工作组。体改委孙主任任组长,水利厅曾庆安、市长林海诗分别任副组长。县上只有祁茂林参加,林雅雯被排除在外。出乎意料,流管处处长郑奉时竟然不在工作组之内,代表流管处参加的,一个是工会主席乔仁山,一个,竟是洪光大。事后林雅雯才从祁茂林那儿听到,所谓的工作小组,在省上领导下来之前就已定了,只不过一直没公布。当时是想让孙涛书记担任组长的,孙涛书记婉言谢绝,这才让孙主任挂帅。至于郑奉时,他早就被排斥在外。祁茂林还说,汇报会上那番话,郑奉时也是无奈之下才说的,事实是上面早就定好让乔仁山发言。
流管处的日常工作已移交到乔仁山手中,就差一道任命手续。
真有这回事?林雅雯震惊了!
随后发生的事,更让林雅雯震惊。工作组刚一成立,马上便投入工作。就在林雅雯等人陪同冯桥去青土湖实地考察的这一天,工作组做出一项决议:流管处在沙湖县境内的五家中小企业,一次性划拨给沙湖县政府,由县上接管。相比先前传闻的向县上出售,这项决议算是照顾了县上,等林雅雯跟祁茂林一算帐,才知道划拨比出售更令他们头痛。为啥?划拨的同时,工作组提出一项要求,五家企业的职工,一并由县上安置,县上要保证两年内让五家企业起死回生,职工有饭吃。五家企业将近三千名职工,等于是把流管处最大的包袱甩给了县上,加上职工家属,沙湖县政府一下就背了八千多号人的负担。这对财政十分吃紧,就业难度本来就很大的县上来说,等于是瓦上加霜。
“为什么不反对?”林雅雯觉得不可思议,会是祁茂林参加的,祁茂林应该站出来反对。
“怎么反对?”祁茂林反问道。
“你……”林雅雯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一看祁茂林脸色,说不下去了。仅仅一场会,祁茂林就老去不少。他承受的压力,想必已是很大。
“怎么办,真要接管?”她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一直投在祁茂林脸上。
“不接管还能咋,雅雯,这事上别再争了,我怕后面还有更棘手的。”祁茂林说完,不语了。
“后面?”林雅雯怔怔地坐在了椅子上。
第二天,林雅雯跟孙涛书记继续陪着冯桥在流域内考察,冯桥闭口不谈企业移交的事,走到哪,都在问农民的生活状况。他已连续转了三个乡镇,林雅雯生怕这个过程中发生啥意外,在电话里反复跟乡镇领导交待,一定要把警戒工作做好。所幸,将近两天时间,村民们并没表现出啥过激行为。就在林雅雯刚要松口气的当儿,祁茂林打来电话,说流管处这边出事了,五家企业的职工把他们围住了!
围堵事件是在上午十点四十发生的,当时工作小组在开会,祁茂林提出,厂子可以接管,但省上必须将职工的养老金及大病医疗保险解决了,这一块县上确实没办法。水利厅长曾庆安说:“那么多资产全交给了你,这点小问题,就别再纠缠了。”
“怎么能是纠缠?”祁茂林据理相争,“我了解这些厂子,职工三年没发全工资,只拿最低生活金,原来给家属的生活保障金也取消了。大病医疗和养老金这一块,五家企业怎么也得三千多万,这钱从哪来?”
“先想办法启动生产,厂子一启动,不就啥也有了?”曾庆安不耐烦地说。
“如果能启动,它会三年闲放在那里?”祁茂林的口气也不大友好。
“这个问题先放着,回去我们再研究。如果省上能支持,一定会支持的。”孙主任打断祁茂林说。
“不行,这问题解决不了,接管就是句空话。”祁茂林噌地站了起来。还是林雅雯说得对,一味地让步,最终被套住脚步的,是县上!
“老祁,要顾全大局嘛。”孙主任的话音还没落,外面就传来一片吵闹声。乔仁山走出去一看,五家厂子的职工黑压压一片,堵在了大门口。领头的,是预制厂厂长陈根发。
陈根发这人,要说也是个人物。他最早是当兵出身,转业后来到流管处,从水泥工做起,一步步的,干到了预制厂厂长。此人办事雷厉风行,保持着部队上的优良传统。流管处工程项目多的那些年,他带领全厂职工,没明没夜,奋战在生产一线,将小小的预制厂发展成为全流域效益最好规模最大的预制厂。他本人也多次获得盛部级奖励,并当选为全国劳动模范。然而,四年前因为一次恶性事故,他的右腿残疾了,紧跟着,流管处效益滑坡,工人找不到活干,预制厂陷入瘫痪。这几年,他一方面要为自己的伤腿筹措医药费,一方面又要为全厂一千多号工人的生活奔走,成了流管处最有名的上访户。乔仁山对这个人,很是头痛。过去的几年里,就因为他是工会主席,陈根发没少找过他,每次,他都让陈根发问得张口结舌。
“根发,把人带回去,有啥问题等领导们走了再解决。”乔仁山扳起面孔训道。
陈根发没理乔仁山,在众人的簇拥下,拄着拐杖,继续往里走。
“老陈,你想干啥?今天是啥日子,不许你胡来!”乔仁山急了,这一大群人要是拥进去,流管处就乱套了。
“啥日子,今天是解决问题的日子。”陈根发停下脚步,转身盯住乔仁山。
“对,解决问题。不把问题解决清,休想把我们打发走!”走在陈根发后面的预制厂刘副厂长说。刘副厂长号称陈根发的铁腿子,陈根发说啥,他听啥。过去预制厂红火的时候,这两人是流域内最有影响力的人,特别是在工人中间,威信比乔仁山和郑奉时还要高。后来流域内企业相继关门,他们又成了工人上访请愿的带头人。今天这一大群人,准是刘副厂长发动来的。
乔仁山不想跟他们发生冲突,眼下不是跟工人发生冲突的时候,必须想办法,让他们冷静下来。可想什么办法呢?就在乔仁山犯犹豫的当儿,洪光大走了过来,拦在陈根发前面说:“是赶集还是闹社火?人多力量大,想给上面领导施加压力是不?”
洪光大一向跟陈刘二人有矛盾,早在洪光大还没当开发公司经理前,就因一项五十万元的预制件加工任务,跟陈刘两位厂长闹翻过脸。预制厂按期交了预制件,洪光大却迟迟不付款,后来又以预制件质量不合格造成工程返工为由,反过来向预制厂索赔。这事最终还是水利厅出面调解的,预制厂虽然拿到了款,却把洪光大给开罪了。等洪光大当上开发公司经理,预制厂这边,业务量一年比一年少,洪光大宁可把活给到外地的小厂,也不交给陈根发他们做。预制厂最后逼迫关门,跟洪光大有很大关系。但这些,陈刘两位是讲不出口的,洪光大有千条万条理由,随便一条,就能把预制厂的活路给卡断。人家是搞竞标,每次都通知你参加,就是不把标中给你,你有啥法?
“让开!”一看洪光大人五人六地横在面前,陈根发胸腔里的火腾就冒了上来。 本来,他今天带着一千多号工人,只是想问问,流管处凭啥要把他们交给县上,怎么个交法?拖欠几年的工资,怎么算?老职工的退休金,哪里发?还有养老金大病医疗等,这些问题怎么解决?厂子不是没挣过钱,挣的钱到现在有一半还被各单位拖欠着,欠债最多的,就是开发公司。因为开发公司负责全流域的项目建设,预制厂提供给各工程单位的预制件,最终都要跟开发公司结算。这是水利厅独一无二的体制,也是令陈根发们想不通的体制。明明是国家投资的工程项目,转手一倒,就成了开发公司的自主项目,开发公司不给工程单位钱,他们的预制件款就收不回来,三角债拖到最后,成了四角债五角债,现在竟然成了问不响的债。洪光大呢,摇身一变,反倒成了流管处的改革人物,眼下又成了改革小组的成员,再次操纵起他们的命运来。
“请你让开!”陈根发又说了一边。
“让开,你想让我往哪让?”洪光大一点不在乎陈根发,更不在乎后面这一堆人。在他看来,工人任何时候都是工人,是没有资格跟领导阶层讲条件的。
“你让不让?”陈根发的话头已很不友好了,他的目光着了火,胸腔内的火烧得更旺。
“出去,你最好把人给我带出去!”洪光大今天气势逼人,他想在省厅领导面前表现自己。可他没想到,今天的工人们不吃他这一套。
“打这狗日的!”没容洪光大再说第二句,一直搀着陈根发的预制厂材料员小候子吼了一声。这一声吼,像个炸弹,腾就把工人们心里窝着的火给炸着了。没等洪光大反应过来,雨点般的拳头已向他砸来,等曾庆安他们闻声赶出来时,洪光大已被工人们连打带摔扔到了大院外面。
事态闹大了。
林雅雯心急火燎赶回流管处,保卫科的人已将工人们分开,按厂子集中在一起。预制厂来的工人最多,黑压压蹲了一墙根,其他四家厂子相对少点。这也难怪,另外四家厂子的领导眼下都在洪光大的开发公司担任项目部经理,早跟工人不是一回事了。流域内五家厂子的职工,能指望的,眼下只有陈根发。
陈根发被省厅曾庆安叫去了,正在挨批。带头打人的小候子已被扭送到了派出所,跟小候子一同带走的,还有七个人。林雅雯扫了一眼现场,心情沉重。祁茂林走过来,阴着脸说:“现场太混乱了,差点出人命。”
“洪光大呢?”
“送医院了。”
“怎么会这样?”
“工人们一听要把厂子交县上,都不乐意。”
“那也不能聚众闹事啊,动不动就打人,谁教他们的!”林雅雯一边发着火,一边四下张望,半天不见郑奉时的影,心里的疑惑就重了。“郑大厂长呢?”
“你还说他呢,工人们围攻领导的时候,他站在边上看热闹,这阵要处理工人了,他又缩起脖子,不见人影了。”祁茂林也是一肚子火,刚才工人们情绪太激烈,围住曾庆安和孙主任不让走,如果不是保安下手快,小候子就把曾庆安也打了。怕是曾庆安和孙主任都不会想到,小候子是祁茂林的外甥,当初招工,还是祁茂林通过关系把他弄到预制厂的。
“这个孽障!”祁茂林愤愤骂了一句,听见乔仁山在远处叫他,丢下林雅雯走了。
联合工作组的工作逼迫停下来,领导们对这起围攻事件很为光火,尤其曾庆安,他黑着脸批评了一通陈根发,当场免了他的厂长职务。陈根发一点不在乎,他道:“这个厂长还有意义么,厂子都让你们折腾光了,再折腾,就是折腾我们老百姓的命了。”
“你——!”曾庆安被他气的,都不知道怎么发火了。
乔仁山跑里跑外,出了这大的事,他责任最大。一方面他怕冯桥副书记追究,尽管工人闹事时冯桥跟赵宪勇都不在现场,可这样大的动静,他们能不知道?另一方面,他又怕陈根发跟老刘不甘心,这两个人的脾气他知道,臭得很,如果真把他两个逼急,这改革,说啥也进行不下去。他耐着性子,这边跟曾庆安和孙主任做检讨,那边又跑去跟陈根发和刘副厂长搞安抚。内心里,乔仁山是不想揽这档子差事的,他巴不得学郑奉时那样,清静自在,反正流管处破了产,他乔仁山的日子也能过得去。五十多岁的人了,能退就退,不能退,随便找个事做便成。谁知半月前他被曾庆安叫去,如此这般叮嘱一番,说这是冯副书记的意见,让他做好准备,接郑奉时的班。乔仁山服从领导服从了一辈子,厅长亲自找他谈话,焉能不听?没想这是一个罐,套在头上就再也取不掉。
半小时后,孙主任主持召开会议,商量怎么处理这起严重的暴乱事件。“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暴乱,对当事人,决不能客气!”孙主任开口就说。曾庆安紧绷着脸,他的气还没有消,堂堂水利厅长,差点让小候子这样的小混混暴打一顿,这在他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
“郑奉时呢,他怎么不参加会议?”等孙主任讲完,曾庆安黑着脸问。
“我叫了,他说身体不舒服,请假。”乔仁山紧忙回答。
“请假,谁给他准假了?!”他啪地将杯子拿起,又重重地放下。声音惊得所有目光朝他集中过来。“我看第一个该处理的,就是他!”
乔仁山坐立不安,开会之前他给郑奉时打过电话,郑奉时慢条斯理地说:“还开什么会,让他们直接下决定就好了。”乔仁山刚说了句处长你不能这样,郑奉时就将电话挂了。乔仁山知道,郑奉时早已心不在流管处上,免职或是撤职,对他不管一点用。而且,郑奉时现在是对流管处厌烦了,腻了,再也没一点激情了,刚才他站在远处,看戏一样看职工围攻省领导,就是例证。
到底要不要去叫他呢?乔仁山犹豫着。林雅雯突然站起来:“我去叫他。”说完,也不管领导们怎么想,她已愤然走出会常
林雅雯有林雅雯的想法,这种时候,郑奉时不该退缩,更不该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简直就是破罐子破摔!林雅雯希望郑奉时能振作,能本着对流管处全体职工负责的态度,站好最后一班岗,哪怕是头破血流,哪怕是被就地革职,也比做缩头乌龟强!
还有,她现在算是理解了郑奉时的处境,也隐隐懂得了他的苦衷。这几天的座谈会还有观摩,对她的内心触动很大。官场很多事,她原来看得简单,也想得简单,仅仅几天工夫,她脑子里那些想法就变了,动摇了。她也开始彷徨,开始苦闷,但又必须装出一幅振作样。越是这种时候,孤独感就越强,就越渴望有人跟她站在同一条线上。祁茂林虽是跟她意见一致,这些天对她也表现得很友好,很尊重。但她知道,祁茂林是在讲策略,是怕她冲动,尽可能地把矛盾往小里化解,说穿了,祁茂林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同化她。但她能理解,老祁有老祁的难处,毕竟他是县委书记,又是一位老领导,原则比她强。但她真不想妥协,不想无原则地让步。这个时候,她多么盼着郑奉时能站出来,替她,也替流管处这些职工,捍卫些什么。
他会吗?
林雅雯怀着难以述说的心情,来到小二楼,郑奉时似乎料定她要找上门来,门刚一敲响,他便打开了门。四目相对的一瞬,两个人脸上同时掠过一层复杂的内容,仿佛,历经了沧海。其实这些天,他们单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就连互相望一眼的机会都少。林雅雯却觉,他离她那么近,从未有过的近。只有到了深夜,她独自冥想的时候,才发现他原本离她很远,似在千山万水之外,留给她层层叠叠望不透的雾。
片刻,郑奉时说了句:“进来吧。”
林雅雯无言地走进去。屋子还是那屋子,陈设还是那些陈设,只不过主人懒得收拾,屋里罩满了灰尘。林雅雯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
“为什么不去开会?”坐下后,林雅雯问。
“还有必要开吗?”郑奉时在她对面落座,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空茫,无着无落。
“你是处长。”林雅雯说。
“已经不是了。”郑奉时苦笑道。
“干嘛要灰心?”
“不是灰心。”
“是啥?”
“啥也不是。”
“职工们在等着你说话。”
“我说话还管什么用?”隔了一会,他又道:“怕是你说话,也不起作用。”
“不起作用也得说。”
郑奉时又笑了一下,道:“我不是你,我现在只想早点离开这里。”
“离开?”林雅雯纳闷了,她还不知道郑奉时有这想法。“去哪里?”
“还没定,先离开再说吧。”郑奉时起身,要给林雅雯倒水。林雅雯止住他:“不必了,我是来叫你参加会议的,你们厅长冲你发火哩。”
“厅长?你是说曾庆安吧?”郑奉时再次苦笑,那笑里,分明有另层意思,见林雅雯诧异,叹息道:“老曾这个人,以前挺正派的,谁知……”
“现在不是你议论别人的时候,你得站出来,为工人们说句话。”
“说什么?该说的我早就说了,是他们不听,他们要对改革抱希望,怪谁?”
屋子里的空气忽然变重,改革两个字,刺痛了林雅雯的心。做为县长,她不能对这两个字抱任何成见,大会小会,她也一直把这两个字当经来念。此刻,却觉这两个字有些刺耳,有些……
“走吧,不管怎么,今天这会你得参加。”林雅雯起身,用很友好的口气说。
“我不会去,这会跟我没关系。”郑奉时固执地道。
林雅雯忽然就来了气:“别忘了,工人们对你是抱着希望的,还有陈根发,他是为了流管处受的伤,他拖着一条瘸腿,都能不停地奔走,你呢?!”
郑奉时垂下了头。
他的脸变得苍白。
就在两个人僵持的空,林雅雯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孙涛书记打来的,林雅雯紧忙接通。孙涛书记让她马上去沙湾村,说有人向他反映,沙湾村的村民酝酿着要上访。“你告诉他们,我孙涛还没官僚到那地步,有啥问题,等省领导走后,我到村里解决!”林雅雯再也顾不上郑奉时了,合了电话就往外走,临出门时,目光突然触到一张照片,郑奉时一家的合影。这照片她从没见过,上次来他家,好像没发现有全家照。
林雅雯站在照片前,仔细地望了一会,这才确信,飞机上那女人她没认错,是谢婉音。
4
沙湾村村民酝酿上访纯粹是一场恶作剧,流管处紧急召开会议时,七十二赶着一群羊从那经过,看见一院子的人,好不热闹,进村后就说,走啊,我们也凑热闹去。没想,就这么一句话,立马惊动了留守在村里的警察,三个警察一阵慌,生怕村民们真要闹事,就将电话打了上去,结果,事情就传到了孙涛书记耳朵里。
林雅雯赶到沙湾村时,七十二已圈好羊,背着双手,找宋二蛤蟆谝谎去了。村支书胡二魁刚从地里回来,一听林雅雯说村民们上访,立刻红着脖子说:“谁造的谣,村里风平浪静的,鸡都不敢叫一声,骆驼的嘴都让我捂上了,哪个敢上访?”事情查清,林雅雯在电话里向孙涛书记作了汇报。孙涛书记说:“风平浪静就好,你留点心,这个时候,千万别再添乱。”
林雅雯回到流管处,会议已经结束,她问祁茂林,有啥结果?祁茂林恶恨恨说:“啥结果,我妹跑我家闹去了!”林雅雯想,一定是小候子被带走的消息传到了家里,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祁茂林。祁茂林丢下她,连夜坐车往县城赶。车子离开流管处没十分钟,又打来电话,让林雅雯找一下郑奉时,把县上欠流管处的帐查清。
这夜,冯桥书记没回流管处,视察完东坝乡,又到南湖边的棉田里看了看,跟种棉的老农合了张影,然后问孙涛书记:“晚饭在哪吃,要不就在村里吃吧,我也好久没吃沙乡的饭了。”
孙涛书记笑道:“眼下村民们忙,还是不打扰他们了,这儿离五佛近,就到五佛吃吧。”
于是,一行人便驱车去了五佛县城。后来林雅雯才听说,陈根发带人围攻流管处的事,谁也没敢向冯桥汇报,孙涛书记把事情挡在了他这里。当时冯桥并不知道流管处大院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
他真的不知道?
风波是第二天中午平息的。前一天的会议做出了五项决定,第一:免去郑奉时流管处处长职务,由乔仁山同志全面主持流管处工作。第二: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省委省政府关于加快胡杨河流域管理处体制改革、推进胡杨河流域各项事业全面发展的决定,全面启动管理处改革方案。第三:流域内五家中小企业月底以前全部移交沙湖县政府。第四:撤销陈根发预制厂厂长职务,对其所犯严重错误,交由沙湖县纪委处理,刘副厂长同时被削职。第五:小候子等人交由沙湖县公安部门处理,同时要求流管处以此为戒,加强职工思想政治工作,避免类似事件的再发生。
第二天中午,祁茂林还没从县城回来,林雅雯正在胡杨乡跟王树林安排布置下一步工作,冯桥同志还有三个乡镇没视察完,他这次下来,是想把自己曾经蹲过的这片土地走个遍,其中胡杨乡沙湾村放在了最后,林雅雯还是不放心胡二魁这个人,怕他在最后一天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林雅雯叮嘱王树林,一定要做好胡二魁的工作,必要的时候,让他向乡党委写一封书面保证。工作刚安排完,电话响了,孙主任让她火速回流管处。林雅雯回到流管处,就听昨天定的五条有四条又被推翻了。
除了郑奉时免职这一条,其他,全发生了变化。
陈根发和刘副厂长已被送往预制厂,要他们重新核产清资,尤其外欠款这一块,到底有多少,哪些单位欠的,一一向省厅做出汇报。出人意料,工作组做出一项决定,省水利厅先拿出三百万,省财政拿出二百万,用于补发职工工资。大病医疗及养老保险等,由县上跟流管处商定方案,上报体改委,另行研究。
还有一项让人吃惊的事情,小候子几个放出来了,当天上午就被送到了预制厂。派出所的同志啥也没说,把人交给陈根发就走了。
林雅雯正纳闷,这究竟咋回事,忽然看见洪光大从办公室出来,头上裹着绷带,胳膊上打着吊带,腿一瘸一拐,跟在曾庆安后面,不住地点头哈腰。
林雅雯心里明白了。看来,有人还是怕了。
曾庆安这天情绪极为败坏,他跟林雅雯打了几次照面,都阴着脸没说话,仿佛,逼他重新做出决定的,是她林雅雯。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林雅雯后来才知道,洪光大原想把事情闹大,一天一夜他的医药费就花了一万多。谁知一个电话,就让他从医院乖乖回到了流管处,当天,开发公司拿出五十万,做为职工临时救济金,交到了陈根发手里。
工作组的工作这才恢复正常。洪光大的态度出奇的好,拖着伤腿,殷勤而又周到的为工作组服务,脸上再也没了前几天那种不可一世的霸气。见了林雅雯,竟也客客气气,亲热地唤她雅雯书记。林雅雯的心,忽然就变得沉重,不只是为郑奉时鸣不平,工作小组态度的变化,还有省上突然采取的安抚措施,都让她觉得,流管处改革的背后,真的藏匿着不可告人的东西,是什么呢?她陷入了苦想。
就在第二天,郑奉时悄然离开流管处,跟谁也没打招呼,神神秘秘又消失了。林雅雯收到一条短信,竟也是一首词:
绿袖难遮孤苦泪,画锄捧葬落缤纷。
不知本是灵芝草,却借诗文伴此身。
散曲多留愁异客,落花谢尽断肠人。
千秋吟唱悲凉事,自古浓情最怕真。
细一品,原是越剧葬花词,郑奉时发给她这首词,究竟何意?
站在黄昏的沙野里,林雅雯感慨万千,脚底下的这片土地,经历过多少沧桑,多少巨变,每次巨变的后面,难道都有着血和泪相伴的故事?想着想着,她黯然回神,自己怎么也变得酸起来了?这天晚上,孙涛书记将她跟祁茂林叫到身边,心事重重地说:“省上有个新想法,我吃不准,你们帮我出出主意。”
“又是啥想法?”林雅雯情急地问。孙涛书记淡淡一笑:“雅雯你比我还急,往后这脾气得改改。”提醒完林雅雯,孙涛书记道:“省林业厅想把流域内的林地全收回,体改委也是这意见,林地集中管理,集中改造,统一开发。”
“这不行,这样会出大问题。”林雅雯的声音更急了。孙涛书记没在意她,目光投向祁茂林。祁茂林想了一会,问:“八道沙也要收回?”
“八道沙他们没说,林业厅的意思是将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的林地先收回,我算了算,三个湖,属于县上和农民的自有林不是太多,一大半,是流管处的。还有十路滩林场,林业厅也想从市上收回去,当然,他们可能要给一点补偿。”
祁茂林听了,低住头,半话。孙涛书记也不急,这事急不得。林业厅楚厅长把这意见提出来时,他也没急着回答。原想召集市县有关部门的同志议一下,再给林业厅答复,谁知下午在十路滩林场视察时,冯桥副书记突然说:“东一片西一片,不成气候,管理难度也大,应该想个法子,把它们集中起来,统一管理,统一规划。这样,流域的绿化才能落到实处。”冯桥副书记这番话,等于是向他暗示,林业厅的想法可行。孙涛书记这才把他们召来,想提前碰个头。
“集中管理当然是好,林业厅收回去,理由也充分,就怕……”祁茂林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孙涛书记轻叹一声:“这件事怕是很快就要定,你们两个先有个思想准备,不要到时候措手不及。”
“我不同意!”林雅雯硬梗梗就道。
孙涛书记收起脸上的浅笑,正色道:“雅雯同志,有意见可以保留,但事关大局的事,一定要讲原则。”
“孙书记,我……”林雅雯想解释什么,孙涛书记摆了下手,“你这两天表现可不是太好,做为县长,你应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由化、情绪化是会害掉你的,你尽管不是工作小组的成员,但你是县长,要积极配合他们。”孙涛书记批评了几句,又觉自己言重了,换了口气道:“当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的态度我却不赞同,你应该虚心一点,多向茂林同志学习。”
从孙涛书记那儿出来,天已很黑,祁茂林跟林雅雯都不说话,两人心里都在揣着一个疑问,为什么林业厅突然要收回林地,难道真如人们传言的那样,冯桥想把注意力从水利厅这边引开,或者……
快到住处时,祁茂林说:“这事你啥意见也别发表,到时红的黑的,都由我来说,不能把两个人都栽进去。”说完,祁茂林进了自己房间,林雅雯在院里站了一会,反复地揣摩祁茂林今天的话,直到院里起了风,沙尘打进她的眼,才走进流管处临时指派给她的单身宿舍。
第二天,林业厅楚厅长主持召开听证会,参加的人员不是很多,除工作小组成员外,又扩了几位。林雅雯被通知参加,孙涛书记也出席了会议。市林业局局长、水利局局长、十路滩林场场长等也出现在会场上。孙涛书记这天啥意见也没发表,楚厅长征求他的意见,他还是原来那句话,这事急不得,想法归想法,要落实起来,还得个过程。讨论了一上午,也没形成决议,但会议却向人们传递出一个信息,下一步,林业厅要唱主角了。
冯桥副书记此行,算是相对圆满,虽然中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但丝毫没影响冯桥副书记的心情。他对流管处改革充满信心,而且要求市县两级的干部也必须充满信心,临走这天,他提出顺道去八道沙看看。孙涛书记点头道:“也好,八老汉这些年的劳动没白付出,那儿绿树成荫,成了沙漠里一大景。”冯桥深有同感地说:“啥时候,我们脚下这片土地,都变得绿树成荫,你我就算是对得起这片土地了。”
谈笑风生中,车队进入八道沙,绿色扑面而来,空气唰一下变得凉爽。孙涛书记指着蜿蜒起伏苍苍茫茫的八道沙梁说:“这八道沙梁,留下的传说太多了,哪天有机会,请八老汉好好给大家讲一讲。”
“这个建议好,应该让八老汉走出沙漠,走出河西,他们是这个时代的旗帜,是新一代愚公。”冯桥副书记也是兴致勃勃,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领导们相继走下车辆,往前走。远处的沙,近处的绿,村庄,农舍,麦田,隐隐约约的羊群,和风中,骄阳下,大漠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祥和。林雅雯走在最前面,车队还未出发前,她就将电话打给王树林,要他先行一步,抓紧跟陈家声他们通个气。因为冯桥书记的行程中,并没安排来八道沙,她怕八老汉准备不足,别闹出啥笑话。
过了二道子梁,还不见王树林,林雅雯就有些奇怪,按说王树林早该返回来了,他不至于笨到不迎接省委书记吧?正张望着,祁茂林从后面追上来,悄声问:“树林呢,怎么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也纳闷哩,按说不应该这么静埃”
“邪乎了,八老汉不会听着什么吧?”祁茂林边说,边快步往前走,不大工夫,他越过二道子梁,站在了长满红柳的三道子梁前。奇怪,四周还是静静的,瞅不见人影。要说,这沙窝里进了人,八老汉是能感觉出的,平日祁茂林来,翻不过二道子梁,就有人打树荫深处奔出来,今天这么多车,这么多人,这么大声势,就算王树林他们不提前赶来,八老汉也该迎来了。
祁茂林和林雅雯都错估了形势,他们非但没看见八老汉,就连王树林,也不知去向。两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引领着冯桥一行,往八道梁深处走。一开始冯桥兴致很高,每到一座沙梁下,都要激情澎湃说上半天,在四道子梁下,他还谈起了当年带领流管处职工,苦战三个月,压沙造田的感人场景。慢慢,冯桥的脸色就不高兴了,目光来回扫在孙涛书记和祁茂林脸上,意思像在问:“你们说的八老汉呢,怎么这儿连只鸟都不见?”
孙涛书记早已不安,过了二道子梁还没看见陈家声等人,孙涛书记心里就疑惑了,后来见林雅雯跟祁茂林嘀嘀咕咕,发了急地往前奔,那份不安就越发重。到了四道梁子,等冯桥把压沙平田的场面讲完,孙涛书记征求道:“往回走吧,八道梁景色都差不多,再往里走,我怕起风。”冯桥没理他,他对孙涛书记,也明显流露出一种情绪。孙涛书记的步子慢下来,有意跟冯桥拉开一段距离。沙漠腹地偏又没信号,想给前面的林雅雯和祁茂林打个电话都不能。正尴尬着,冯桥已掉转步子,在曾庆安和楚厅长他们的簇拥下,原朝红柳丛走来。
冯桥一行是在二道子梁被八老汉挡住的,八老汉从哪儿奔出来,谁也没看见,一行人走着走着,前面的路突然就没有了,严严实实的,堵了八个人。
一看八老汉的脸色,祁茂林慌了,从人群中跃出,几步窜到陈家声面前:“你们哪去了,没看见省委冯书记来了么?”
陈家声没吭声,也没像以前那样称呼他祁书记,目光,越过他,径直探向冯桥。
八老汉是认得冯桥的,这沙窝里老一点的人,都认得冯桥。当年,冯桥在这一带,的确算条汉子。
“快把路让开,傻站在路上做什么?”见陈家声没动静,祁茂林低声喝道。
陈家声冷冷地哼了一声,腰板子挺得更直了。
这当儿,冯桥已走到陈家声面前,热情地伸出手,笑着跟陈家声打招呼。
陈家声居然视而不见,沉着一张冷脸,恶恶地瞪住冯桥。
“老陈!”祁茂林急得眼里的汗都流出来了。冯桥收回伸出去的手,顺势捋了捋头发,笑道:“看来你们是不欢迎我?”林雅雯也从后面窜过来,使劲冲陈家声瞪眼睛。
陈家声像只犯了倔的羊,脖子里的青筋暴出来,目光如同坚硬的羊角,戳向冯桥。冯桥的脸慢慢阴下去,他已意识到,面前这八个老汉,是跟他找茬的。
“说吧,有啥事?”他淡然问道。
“啥事,林子的事!”陈家声终于开了口。
“林子怎么了?”
“怎么了?让贼偷了,让盗抢了。”陈家声怒恨恨道。
“那得找公安。”冯桥说着,目光转向祁茂林:“老祁,报案了没?”
祁茂林的脸臊红得不知往哪放,陈家声的话,冯桥不可能听不明白,他是故作糊涂。“冯书记,这……”
“好了,有什么事,你们跟县委祁书记反映,冯书记时间紧,不能再耽搁了。”孙涛书记陪着笑脸,想把气氛缓和下来。哪知陈家声一点不给孙涛书记面子:“想走,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甭想走!”
气氛唰的吃紧,在场的人全都面面相觑,想不到一向敦厚老实的八老汉今天会有如此骇人之举。
“什么话,请讲。”冯桥倒是心平气和,见陈家声黑了脸,他的态度反倒变得更加和蔼。
“你跟我说,南北湖的树,谁栽的?还有青土湖,谁栽的?!”
“是啊,说清楚,谁栽的?”其他老汉也凑上来,围住冯桥,七嘴八舌吵嚷起来。林雅雯想制止,已来不及了。她心里连连后悔,方方面面啥都想到了,啥也提防到了,就是没想到,八老汉会凑这热闹。她沮丧地退出人群,心想,闹吧,反正这方面不闹,那方面就要闹,与其遮着掩着,不如就把矛盾闹出来。
八老汉果然是因林业厅收回林地这件事跑来跟冯桥理论的,他们准备充分,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没了控制,八张嘴对着冯桥一张嘴,激烈的争论了半小时。冯桥一开始还显得蛮有信心,说话不温不火,讲究分寸,后来,后来……他终于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无理取闹!林地是国家的,不是你们哪个人的,国家要收回,哪个敢拦?”
“国家?你拿国家吓唬我们?”陈家声往前逼了一步,怒瞪住冯桥。另外几个老汉更野,一听冯桥打起了官腔,立马就撒了野,说出的话,没了边际。
八老汉拿出一本册子,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林地的来龙去脉。这册子林雅雯见过,是沙湾人跟沙漠作斗争的历史记录,上面记载着民国到解放到土改一直到现在沙湾人守护林地的光荣史。册子是七十二家的传家宝,七十二的太爷曾是沙湾村的秀才,民国初期,就受聘看护这儿的林子。七十二的父亲在人民公社时期,曾是公社的护林员。后来因为成立流管处,要把所有林地收归到流管处,跟县上来的工作组闹意见,挨了批评,想不通,喝药自杀了。
八老汉说的没错,这沙窝里的树,都是沙乡人一棵棵栽起来的。流管处成立后,虽是大规模搞过几次种草种树,总体来讲,毁的比种的多。建厂要毁树,修建流管处要毁树,开发农场更要毁树,就连后期给职工搞福利,也要卖树。
“树是我们的命根子,你们三天收回两天下放,折腾得还不够啊?你掰着手指头算算,光你在流管处那些年,毁了多少树?”陈家声的话,已在声讨冯桥了。当年冯桥在流管处工作,为这几片林子的归属权,没少跟村民们发生矛盾。陈家声老话重提,冯桥哪还能受得了?
何况,八老汉又重新提起了“121”,提起了南湖血斗,这些,对冯桥来说,可都是伤疤埃
“口口声声让我们做出牺牲,我们牺牲得还少?为这个流管处,我们让了多少步,地让了,树让了,井让了,我们的死活呢,谁管?!”
冯桥的声音弱下去,八老汉连珠炮一样的质问面前,他终于缄默了。曾庆安刚插了句话,就被陈家声一句顶了回去:“没你说话的份,你心里打什么算盘,当我们不知?”
其他人见状,全都闭起了嘴巴,到了这份上,孙涛书记也不好说什么了。这些日子,为了调研组顺利把工作开展下去,孙涛书记做出的让步,已经够多。他婉言地提醒过冯桥,林地归属权,在沙乡是个敏感话题,能不碰,尽量不碰。冯桥胸有成竹地说:“林地有森林法管着,只要依法办事,就不会有问题。”这阵儿,他的法不灵了,八老汉提出一个过激的要求,要把沙乡人的林地要回来,一棵树也不让上面拿走!
“我们栽的树,得留给我们的子孙!”
八老汉这边的纷争还没平息,一道梁子那边又出事了,胡二魁和七十二带着沙湾村的人,虎视眈眈候在那里,就等冯桥一行从二道梁子翻过来。
消息是司机们送来的,沙湾村男女老少,纷纭而来,拿着绳索,将十几辆小车拴在了一起。
场面再次陷入混乱。
到了这时,林雅雯才知道,王树林为啥不见人影?他压根就没到八道沙来。接完林雅雯电话,正要出门时,乡秘书就跑来说,沙湾人要行动了,他们想把所有的车辆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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