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匹料子花色不错,应该很衬阿挽,阿挽可喜欢?”
曹月蓉指着一匹烟青色的料子问。
宋挽以前因为不爱出门,性子太内敛沉静,就会有些老成,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更让人觉得稳重,她皮肤白,烟青色的衣服穿在身上不会显老气,倒确实是与她周身的气度相得益彰。
不过宋挽没有买东西的打算,摇头道:“我的衣服挺多的,暂时不用买布匹,谢曹小姐。”
曹月蓉挽着宋挽的胳膊说:“女儿家哪有嫌衣服多的,阿挽这么好看,自然是要多做几身衣服漂漂亮亮的才好啊。”
曹月蓉的态度越发亲昵,宋挽现在没心思陪她演戏,态度疏离的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淡淡的说:“我和曹小姐之前没什么交集,曹小姐今日对我如此热情,不知是因为什么。”
宋挽这话颇为直白,曹月蓉的表情僵了一下,说:“上次大嫂生辰宴,阿挽到曹府来受了些委屈,我一直想找机会向阿挽道歉的,阿挽不会还介意那次的事吧?”
那次宋挽是以婢女的身份随许莺莺去曹府的,许莺莺受的折辱比宋挽更多,这会儿顾岩廷也在,曹月蓉如果真的想道歉,也应该对顾岩廷,而不是对宋挽。
宋挽回头看了顾岩廷一眼。
顾岩廷就站在宋挽后方两三步远的位置,见宋挽回头,立刻走到她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顾岩廷的身形高大,有外人在,他的脸紧绷着,眉眼布着寒霜,压迫性极强,曹月蓉有些怕他,下意识的退后一步,低下头去,心跳快了些,脑子里不合时宜的冒出一个念头:宋挽到底是怎么受的住顾岩廷这个莽夫的?
宋挽柔声说:“夫人之前在曹府受了折辱,曹小姐觉得很愧疚,想要道歉。”
曹月蓉一来就表现得和宋挽很亲近,顾岩廷还以为她和宋挽是朋友,这会儿听到宋挽说话才知道她是曹府的人,脸绷得更厉害,掀眸冷冷的看向曹月蓉,说:“驸马已死,那些事已经过去,曹小姐不必再刻意提起。”
顾岩廷中气十足,每一个字都沉沉的砸在曹月蓉头顶,震得曹月蓉头皮发麻,她捏紧绢帕,鼓足勇气才没有落荒而逃,轻声说:“之前我爹娘也有诸多做得不妥的地方,阿挽若是当真不介意过去的事,改日可否赏脸与我一同出门游玩?”
“现在天气太冷,不去。”
曹月蓉问的是宋挽,答话的却是顾岩廷。
顾岩廷拒绝得相当干脆,曹月蓉忍不住抬头,看着宋挽急切得说:“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些再一起踏青也是可以的。”
曹月蓉的眼神满是期盼,像是快要溺亡的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不肯放开。
宋挽有些奇怪,她才刚刚恢复自由身,在瀚京也没什么依仗,能帮曹月蓉什么呢?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声嗤笑。
那笑声满是轻蔑讥讽,曹月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等不到宋挽回答,落荒而逃。
宋挽侧目,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披风戴着面纱的姑娘。
这姑娘生得白,被披风领子上那一圈蓬松的毛衬得乖巧可爱,一双圆溜溜的杏眸水润轻灵,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这姑娘的性子有些傲,胆子也大,哪怕顾岩廷站在宋挽旁边她也并不害怕,在宋挽看向她时挑眉道:“你看我做什么?我难道还不能笑了?”
宋挽说:“姑娘当然可以笑,我只是不知道姑娘为何要如此嘲笑曹家小姐。”
“当然是因为她活该呀,”那姑娘毫不犹豫的说,“之前她仗着三公主是自己的嫂嫂,每次参加什么宴席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好像自己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今曹家没落,她被退了婚,便打上了国公府的主意,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向你献殷勤?”
原是如此。
卫恒的年纪也不小了,因他身体不好,没人敢上门给他说亲,这次冬桂节上他显露出有好转的迹象,有人动了心思也很正常。
那姑娘说完带着丫鬟走出凌夜阁,宋挽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的背影,注意到她上了一辆华贵的马车,车角挂着的木牌上刻着一个“叶”字。
宋挽脑子里瞬间浮现出叶清灵的脸,这姑娘难道是她妹妹?两人的脾性相差也太远了。
宋挽想得入神,耳边传来顾岩廷的声音:“把这两匹布送到廷尉府去。”
顾岩廷要的是曹月蓉刚刚选的那匹烟青色的布和一匹粉色锦缎。
宋挽讶异,脱口而出:“等等!”
说完,宋挽把顾岩廷拉到一边,低声说:“这里的东西都很贵,屋里的衣服也够多了,大人买这些布做什么?”
宋挽一直抱着暖炉,手难得是暖和的,但她手掌颇小,想圈住顾岩廷的手腕都有些勉强,顾岩廷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她抓住自己手腕的地方,淡淡道:“我有钱,不用担心。”
这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她根本不需要做新衣服。
宋挽刚想劝顾岩廷打消这个念头,顾岩廷看着她的眼睛说:“之前那些衣服都是给下人穿的,你现在不是了。”
顾岩廷的瞳孔很黑,两人的距离有些近,宋挽很容易从他眸底看到自己怔愣的表情。
他的眸光蕴含着极温柔的力量,宋挽有些恍惚,仿佛听到他说:你现在不是下人了,你是我的阿挽。
宋挽的脸不可自抑的发烫,低头避开,发现自己还抓着顾岩廷的手,连忙放开。
顾岩廷有点惋惜,目光追着宋挽的手,见她紧张的绞住绢帕,没再逗她,说:“马上就过年了,没什么好送你的,做两身新衣服穿。”
宋挽其实不大想过年,但顾岩廷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拒绝,只能退一步说:“要那匹烟青色的吧,我不喜欢粉色。”
顾岩廷犹豫了下,说:“粉色好看。”
他还记得她穿那件粉色大氅的时候,毛茸茸的像只小兔子。
宋挽不知顾岩廷在想什么,如实说:“这个颜色太艳了,我不喜欢。”
宋挽已经两次说不喜欢了。
顾岩廷没再强求,说:“不喜欢那就不要。”
顾岩廷原本还想再逛逛别的,见宋挽兴致不高,便打消这个念头,问:“你有什么想去逛的地方吗?”
日头升得很高,驱散严寒和阴霾,将一切都笼在光明和温暖之中。
宋挽看了眼外面攒动的人头,说:“我想去青麟书院看看。”
青麟书院是瀚京最大的民办书院,也是名声仅次于太学院的书院。
它不像太学院那样有很严格的门第要求,只要真的好学,都能凭本事考进这里,有些学子家境太贫寒了,好多先生还会自掏腰包给他们付学费补贴生活。
宋挽的父亲入士前就在这里教书,宋清风在进太学院给赵郢做陪读之前,也在这里念过书。
之前宋挽也想来这里,但宋家的罪名未除,宋挽不敢来。
青麟书院在城西,周围都是住宅,没什么商铺,远离闹市的喧嚣,给人一种世外桃源般的宁静。
马上要过年,学生都回家了,书院的大门也是紧闭着的,没了朗朗的读书声,显出落寞寂寥来。
宋挽下车,围着外墙走了一圈。
她其实没来过这里。
昭陵民风不开放,对女子的约束更严,女子是不能入学堂念书的,加上她自幼多病,鲜少出门,只在宋清风口中听过书院的名字和学堂里发生的一些趣事。
宋清风很喜欢青麟书院,哪怕后来进了太学院,也时常与之前的同窗见面游玩。
爱屋及乌,宋挽虽然没来过青麟书院,却也对这里有着很特别的感情。
如果当初爹爹没入朝做官,而是一直留在青麟书院教书,大家应该也会过得很快乐吧。
可惜,没有如果。
宋挽掐断不切实际的幻想,正准备离开,顾岩廷问:“不进去看看吗?”
宋挽一时没反应过来,说:“门锁着,我们没钥匙。”
话落,顾岩廷揽住她的腰,沉声命令:“抱紧我。”
宋挽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腾空,下意识的抱住顾岩廷的脖子,转瞬间,人已经到了书院里面。
顾岩廷带着她很轻松的翻过了书院的院墙。
书院里静悄悄的,有些日子没学生在里面闹腾,地面都长了不少青苔。
宋挽是第一回做不请自入这种事,很担心被人发现,心跳不安的加快,忍不住说:“门锁着,没人允许,我们不应该这样闯进来的。”
顾岩廷放开宋挽,理直气壮的说:“你不是想进来吗?”
宋挽说:“可是这样是不对的。”
不能因为她想要什么,就做什么。
顾岩廷许是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得到的却是宋挽这样的反应,眸子微沉,说:“那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顾岩廷说完又要揽宋挽的腰,宋挽往后退了一步。
进都进来了,她终究还是抵不过诱惑想亲眼看看宋清风曾经绘声绘色描述的地方。
顾岩廷挑了下眉,没说什么,陪着宋挽在书院慢慢逛起来。
青麟书院建院已有百余年,这百余年间,出了不少文人名士,也有不少高官富贾,学院几经扩建,占地面积很大,布局却相当有讲究,并不像那些高门阔府追求雕梁画栋、奢华尊贵,而是清新宁静,叫人一走入其中便心绪宁静,远离世俗名利的纷扰。
宋清风在宋挽耳边说过很多次书院的景致,宋挽一点点看着,眼前的景象很容易和曾经听到过的字句重叠起来。
宋清风说书院里有一座夫子铜像,他犯错后,总是在那座铜像前被罚站。
宋清风说书院里有一个荷花池,荷花会很快开过,然后他会和其他人一起偷摸着把莲蓬摘了吃,不过到了秋冬季节池子里就会有些难看。
宋清风说书院学堂前后都有门窗,冬天漏风,而且还时不时有负责督察的夫子路过,总能把偷偷打瞌睡的他逮到。
宋清风说过很多很多,宋挽在每一处都能想象出宋清风曾经留下的痕迹。
宋挽一开始会看得唇角上扬,看到后面却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宋清风不在了。
不管她脑子里有多少和他有关的记忆,他都不在了,她再也看不到他兴致勃勃的向自己分享外面的世界有多有趣,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了。
在眼泪快要决堤的时候,宋挽停下步子,吸了吸鼻子,正打算平复下情绪,脑袋被扣住,整个人被顾岩廷按进怀里。
顾岩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想哭就哭,没人会笑话你。”
宋挽本来能忍住不哭的,顾岩廷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甚至让她感受到了一丝宠溺,她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以前她怕苦,嚷嚷着不肯吃药,宋清风从来都不会嫌她烦和矫情。
宋清风走了,她怕自己哭太多会被让嫌弃矫情,也怕宋清风走得不安心,可顾岩廷让她哭的时候,她又觉得好像还可以再放纵自己矫情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
快午时的时候,顾岩廷才带着宋挽从书院出来。
宋挽的眼睛是肿的,眸子湿漉漉的一片,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哭过。
青萼很有眼力见儿的没有多话,让顾岩廷把宋挽扶上马车。
平复下来,宋挽有点不好意思,垂眸低声说:“谢谢。”
她的声音有点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受了欺负。
顾岩廷看着她还抱着暖炉,问:“还有火么?冷不冷?”
宋挽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迷茫的看着他。
这是哭傻了?
顾岩廷叹了口气,直接伸手试了一下。
暖炉早就没了温度,凉冰冰的。
顾岩廷眉心一皱,把暖炉放到一边,再把宋挽的手拢在自己掌心。
她的手果然冷得不像话。
顾岩廷忍不住低斥:“都冷成这样了,自己感觉不到吗?”
顾岩廷的语气有点凶,宋挽缩了缩脖子,说:“我不是故意的。”
因为理亏,手也不敢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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