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夕妤浑身颤抖,泪水汹涌地夺眶涌出,止也止不住。
她痛哭流涕的模样被辛子阑看在眼中,令他也在顷刻间红了眼眶。
他突然伸出手,手臂不停地颤抖着,最终抚上她的脸颊。
她的头上依旧罩着那张浅蓝色的头巾,他的目光中尽是眷恋与不舍,却道,“可惜,我无法再看你长发及腰,也等不到你披上嫁衣,风光出嫁的那一日了……”
他的嗓音尚且平稳,可颤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却是那般冰寒。
哭声回荡在宫殿内,黎夕妤抽噎着,想要抬起手臂,与他紧紧相握。
可到了这一刻,她竟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妤,你知道吗,此生能够与你相遇,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幸事……”辛子阑的嗓音终是变得哽咽,他似也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原本蹲着的双膝,此刻竟也直直跪了下去。
他的双肩不停地颤抖着,有泪水自眼角滑落,“我原本,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与你说,可我知道,我已然没有资格……”
他说着,手臂垂落,去拾坠落在地的“羽晖”。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刀柄的那一刻,黎夕妤哭喊出声,“子阑,不要……我不要你死……”
辛子阑的动作顿住,却仅有片刻,终是将匕首握在了掌心,缓缓递至黎夕妤的面前。
“杀了我,你就能带走长生草,回去搭救司空堇宥的性命。”
他将“司空堇宥”一名说得很重,手臂却更加剧烈地颤抖着,紧握着“羽晖”的指节白皙一片。
黎夕妤却缓缓向后倾身,她一边摇头,一边哭喊,“不,我不要长生草了,我不要了……子阑,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你一定不知道,我辛子阑这一生,有多么渴望能够守在你身边。可我不敢奢望一生一世,老天便赐了我这短短的三年。可是三年,又怎么够呢?怎么够呢……”
辛子阑的哭声渐甚,他将手中的匣子放置在身旁的地面上,而后伸出另一只手,去拉扯黎夕妤的手掌。
他轻易地便抓住了她的手,他多想就此紧紧握着她,如她方才所言那般,丢下长生草,带着她离开此处。
可他并未如此做,他将另一只手中的匕首放在了她的掌心……
黎夕妤的手臂更加剧烈地颤抖,她下意识便要松手,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掌。
可辛子阑的两只手突然紧紧地握着她,将“羽晖”紧紧包裹在她掌心。
她预料到了什么,拼命地摇头,努力地向后收手,可她的力道,又怎能大得过辛子阑……
“子阑,不要这么做……我求求你,我们离开!我们离开,好不好……”她的嗓音已近嘶哑,眼眸中透着浓浓的绝望。
二人紧紧相握的手掌颤抖不休,辛子阑却突然勾唇,惨然一笑,“小妤,你可知道,此时此刻,我多么庆幸,如今这长生宫五宫之首的宫主,是我……辛子阑……”
他一边说着,一边握着黎夕妤的手掌,“羽晖”的刀刃对准了他的心口,缓缓送去。
“不……不……”黎夕妤放声哭喊,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拥有天生神力,将手自辛子阑的掌间抽出。
厉莘然始终站在一旁,他垂首望着这二人,竟也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小妤,你忘记先前答应过我什么了吗?”刀刃越逼越近,已触碰到辛子阑的衣襟。
“我希望,能够看见你的……笑容……”
刀刃刺穿他的衣襟,又顺势刺进他的皮肉……
最终,直直刺进他的胸膛……
黎夕妤的哭声在这一刻骤然停止,她怔怔地望着泪流满面的辛子阑,只觉一颗心,便在这时碎成了一片。
在这之前,她如何也想不到,今夜她要杀死的最后一个人,竟会是……辛子阑。
鲜血自他嘴角涌出的那一刻,她突觉视线里一片腥红,大脑于顷刻间变成空白一片。
辛子阑终是缓缓松开了手,然双手却已然被鲜血所染红。
黎夕妤无力地垂下手臂,瘫坐在地,忘记了一切。
辛子阑伸手将匣子拾起,转而抬眸看向厉莘然,艰难地开口,“厉莘然,这回去的路,我便将小妤……交给你了。快,带着长生草……离开这里……”
厉莘然缓缓俯身,颤抖着伸手,将匣子接过。
他双眸腥红一片,紧紧地抓着匣子,指节泛了白。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响起,在“宫”门的正前方,一堵石墙缓缓升起。
厉莘然转眸望去,只见一片夜色中,一轮圆月高悬于天边。
“快走!带着小妤,离开这里!”辛子阑拼上了最后的力气,低吼着。
厉莘然最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犹豫。
将匣子塞进怀中,厉莘然一把抱起瘫坐在地的黎夕妤,抬脚便走。
突然,黎夕妤开始奋力地挣扎,她不安分地扭动着身躯,以双拳捶打着厉莘然,“我不走……我不走……”
厉莘然咬紧了牙关,任凭黎夕妤如何挣扎,他也不曾松开她。
黎夕妤绝望地转眸,她的视线越过厉莘然的肩头,望向渐渐远去的辛子阑。
她瞧见辛子阑没了力气,直直地倒在了地上,胸膛间依旧插着那把匕首,有鲜血汩汩涌出。
可他却转首向她望来,眉眼依旧如画,一双眸子深邃且明亮。
黎夕妤的一只手臂垂落而下,她将手伸向辛子阑的方向,仿佛这样便能牢牢地抓住他。
可直至厉莘然走出宫门,她也没能将辛子阑一并带走。
踏出宫门后,脚下亦是长长的一条石阶,厉莘然向下走去,步伐沉稳且坚定。
渐渐地,那明亮的宫殿开始消失,黎夕妤眼中的辛子阑,也越来越模糊。
到了最终,她所能瞧见的,仅有冰冷坚硬的石阶。
而殿中,再也瞧不见二人身影的辛子阑,竟缓缓勾起唇角,释然一笑。
他缓缓闭上了眼,陷入了无边无尽的黑暗。
厉莘然抱着黎夕妤踏下最后一级石阶后,望着眼前茫茫的漆黑,突然便不知该去向何处。
而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自侧方响起,他转眸看去,便见月色下,一蒙面黑衣人正快步走来。
他蓦然眯眼,向后退了两步,浑身充满戒备。
黑衣人很快便到得他身前,一手提着个偌大的包裹,另一手则摘下了面上的黑巾。
厉莘然定睛看去,面露惊异,“方茹姑娘?”
“快,跟我走,我送你们离开!”方茹压低了嗓音,沉声道。
说罢,她径自向前走去。
可厉莘然并未跟随,他依旧满心的戒备。
方茹停下步子,转身望向他,眼眶竟是一片湿红,“我与辛子阑自幼一同长大,在这长生谷,我们是彼此最信任的同伴。他生怕今夜取得长生草后,你们会遭遇不测,便于四日前嘱托我,在今夜送你们离开。”
听了此言,厉莘然终是点了点头。
他再垂眸看向怀中的女子时,却发觉黎夕妤竟不知何时闭上双眼,昏了过去。
遂,夜色下,他跟随在方茹身后,穿过条条僻静的小道,渐渐远离了这座巍峨又冰冷的宫殿。
黎夕妤睁开眼时,天色已大亮,她只觉天地摇荡,摇得她头晕目眩。
有风吹过,带着阵阵海水的气息,扑进她鼻中。
眼前是蔚蓝的天空,有海鸟经过,结伴而行。
“阿夕,你醒了!”熟悉的男音传进耳中,下一刻,厉莘然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他眸中满是关切与担忧,缓缓伸出手臂,将她扶了起来。
黎夕妤坐起身,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力气,厉莘然便坐在她身侧,任她靠在自己的怀中。
黎夕妤转眸望去,瞧见了无边无尽的大海。
海水泛着波纹,轻轻荡漾。
她再转眸,看向船头。
那里站着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却不是辛子阑。
一时间,胸膛似是被人挖空了般,她只觉浑身上下空荡无比。
“厉莘然,”她突然开口,嗓音竟沙哑得不像话,“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回家。”男子在她耳畔轻语,“回夕荣国,回荣阳城。”
“那……子阑呢?”她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眼神突然变得空洞。
厉莘然不再回话,握着她肩头的手臂,却忍不住轻轻一颤。
黎夕妤瞥向他的掌心,却见其上裹着厚厚的一层纱布,便又问,“你的手……还好吗?”
“还好。辛大夫事先备好了伤药,你不必替我担心。”他长叹了一声,回。
而听闻此言,黎夕妤却蓦然怔住,她努力坐直了身子,转眸看向厉莘然,眼中竟透着几分恼怒,“事先备好?你是说,你一开始便知晓了一切?”
“阿夕,我没……”
“你既然知晓会发生什么,又为何不提早告知我?”黎夕妤突然低吼出声,双拳轻轻握起。
厉莘然双眉一拧,“阿夕,你冷静些。”
“你说啊!”黎夕妤却再度低吼出声,双肩不停地颤抖着,“你为何不提早告知我?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眼前,甚至……我亲手杀了他……”
黎夕妤无力地咆哮着,面容憔悴,显得十分狼狈。
而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女音响起,方茹大步走了来。
“你发什么疯!”方茹怒吼着,眼眶依旧有些腥红。
黎夕妤被这吼声所慑,赫然怔住,转眸看向方茹。
方茹大步走来,而后自一旁的船板上提起一个大包裹,她将包裹解开,仍在了黎夕妤身前。
一时间,无数瓶瓶罐罐倒在船板上,布满了黎夕妤眼前的一方天地。
其内,还有那只精致的匣子。
“你看见了吗?这一切,都是辛子阑事先为你准备好的!”方茹伸手指着那片狼藉,低吼道,“他早就算好了一切,他知晓厉公子会受伤,便事先备好了伤药。他生怕你取得长生草后会遭遇不测,便委托我将你二人一路送回家乡!他不动声色地做了这一切,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晓!”
方茹的吼声回响在耳畔,逼得黎夕妤的大脑嗡嗡作响,身子陡地一颤。
“他是谷主最看好的后辈,你以为那三日我为何要守着你?辛子阑的心思怎能瞒得过谷主,他老人家不愿眼睁睁看着辛子阑白白送死,暗地里自然要对你下手。可辛子阑他不舍得你受伤啊!那几日他无法离开长生宫,只能再度请我帮忙,请我守护你!”方茹吼着吼着,突然没了力气,跌坐在黎夕妤身侧。
“呵……”她积压在心底的无数话语,在这一刻尽数吐出,再也憋不住,“你以为他只是为了替你寻些虫子,而换你展颜一笑吗?你永远不知道他都独自承受了什么……他的心中,分明比任何人都要难过,可为了不令你起疑,他佯装欢欣地为你烧了鱼汤,只是希望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段,为你再多做些什么……”
听她说着,黎夕妤僵硬地眨了眨眼,只觉眼眸酸涩无比。
脑中回想起某些画面,想到那个美妙又梦幻的夜晚,无数光虫围绕在她身侧……
想到那夜与百里先生分别后,跟在她身后的黑衣人。想到黑衣人消失后的一抹桃花香气,原来那夜,是百里先生救了她一命……
想到那分明清香可口,却又无比苦涩的鱼汤……
想到那个貌美的男子,于她额间印下的轻轻一吻……
想到他剖开鱼腹,在瞧见鱼鳔后,向她投来的目光……
原来,在那一个日夜里,他所留给她的,却也只有回忆。
而他的目光中总是透着深深的眷恋,与某些她彼时尚不能读懂的情愫。
可一切归于尘埃后,她终是读懂了他的目光:那真的是在与她诀别……
“我与辛子阑相识了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某个人如此执着过。”方茹的语气渐渐变得平静,她望向茫茫海面,话语中透着苍凉,“自他四年前离开长生谷独自于世间闯荡后,他果真变化巨大,变得不再像他。”
“你一定不知晓,他为了你,都付出了什么……”海风迎面吹来,方茹眨了眨眼,有泪水盈聚在眼眶中,“他虽自幼便在谷中长大,可他却比任何人都要厌恶那里。他知晓自己的宿命,总有一日要去守护那座宫殿。可他不甘,便与谷主定下十年期限,十年内他要独自去外界闯荡,体验一番人世冷暖后,再回到谷中继任五宫之首。谷主同意了,便放他离开……”
“可谁也想不到,他离开不过半年,竟又回来了!”方茹的嗓音渐渐变得缥缈,被海风吹过,飘至黎夕妤耳中,也飘至厉莘然耳中,更飘向了远方。
“他回到长生谷,只是为了带走药田中的十七味灵药。可谷中的灵药,岂是他说带走就能带走的?为此,他不得不向谷主妥协,披上了金袍,并承诺会在一年后回到长生谷,担起自己的职责与使命……”
十七味……灵药?
听到这里时,黎夕妤觉得那颗心又回到了自己胸膛里,并且泛起阵阵疼痛,那疼痛逐渐蔓延,至肺腑。
“倘若我不曾猜错的话,辛子阑不惜赔上九年的自由也要带走那十七味灵药,是为了你吧!”方茹的口吻无比笃定。
是啊……
是为了我……
正因有了那十七味灵药,我心口与后脊的大坑,才得以重新生长回血肉……
黎夕妤在心下回应了方茹。
“可如若仅是这样,又怎么足够?”方茹话音一转,突然变得凌厉。
她看向黎夕妤,眸中已生不出任何敌意,有的仅是苍凉与悲痛。
“待辛子阑回到长生谷后,他本本分分地留在了谷中。可没想到一年后,突有外人闯来,不知与他说了什么,他竟毫不犹豫地便离开了!他那是私自出谷,没有得到谷主的准许,甚至偷偷带走了一株长生草!你可知道,这是怎样的重罪?”
黎夕妤的身子又是一震。
当初百里先生带走了第一株长生草后,便再无人闯得过长生宫。可最终牺牲了辛子阑的性命取得的这一株神草,却是最后一株。
那么还有一株,去了何处?
这是她于昨夜闯宫时便思及的问题,如今终是有了答案。
她突然有了动作,一把抓过那精致的匣子,颤抖着将其打开。
但见其内静静地躺着一株草药,浑身雪白,透着盈盈光亮。
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传进鼻中,那气味竟无比熟悉。
在她刚被辛子阑带离永安寺的那半月里,他每日为她送上的汤药,便散着这样的气味。
甚至,她还记得那汤药入口后的味道,无半点苦意,很是甘甜。
蓦然间,她手臂一抖,那匣子便坠了下去。
厉莘然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了匣子,将其合上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旁。
有泪水自黎夕妤的眼眶中涌出,她瘫坐着,被悲痛与绝望所倾覆。
“接下来的一切,想必你也都了解。辛子阑私自离开后,谷主大怒。我眼看情势不对,便自请出谷寻他。可他宁愿与我大打一架,也不愿离开你半分!你可知道在那夜,我多么想要闯进那座木屋,杀了你!”方茹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他为你做了这一切,独自承受了所有的代价。若不是你非要取得长生草,他即便是杀了两位护法,谷主也断不会要了他的性命。可最终,他却甘愿为了你,付出一切……”
方茹言尽于此,再也不看黎夕妤一眼,蓦然转身,走回了船头。
海风依旧,吹得人心发寒。
这之后,黎夕妤整整五日不曾开口说话。
直至第六日,厉莘然向她送来了水与干粮,她突然开口。
“在出海的前一夜,辛子阑曾在我面前起誓,这一路定能顺遂无虞。可如若我当初知晓他骗了我,那么第二日,我如论如何也不会踏上这艘船。我宁愿随着少爷一同死去,也不愿经历这一切,不愿亲手杀了辛子阑,不愿欠他如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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