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黎夕妤再次来到后院,寻大夫为她诊脉。
“姑娘莫要操之过急,你这身子需得长期用药治疗。好在近日来并未有恶化的迹象,倒也颇令人欣慰。”大夫诊过脉后,如此道。
黎夕妤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却道,“大夫,倘若您肯帮我一个小忙,想必我这身子,会很快好转!”
大夫闻言,眉梢一扬,本想否决黎夕妤的话语,却下意识便问,“何事?”
黎夕妤立时敛了全部的笑意,又刻意压低了嗓音,道,“大夫您也说过,我这一身的心病,需得心药方能医治。我心中牵挂着一个人,已有许久不曾见过他,我甚至不知晓他如今是否还活着……”
大夫听后,倒并未觉得意外,反倒笑着摇头,“现如今的年轻人,总是为情所困,姑娘若当真想要去见你的心上人,那便无须顾及太多。”
对于大夫此言,黎夕妤倒是觉得有些意外。
转而再一想,兴许大夫并不知晓厉莘然铁了心要将她困在这永安寺之事。
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
很快,黎夕妤的面上布满了悲痛,眼中甚至凝聚了温热的液体,无比凄楚地开口,“大夫有所不知,我与我那心上人乃是情深缘浅。此生我不能再去见他,唯愿书信一封,送去千里之外……”
“这……”大夫先是一怔,而后轻轻摇头,叹道,“是老夫冒昧了,还望姑娘莫要心伤。至于书信……老夫……”
“至于书信,我想亲自去往城东驿站,将其送出。”未待大夫说完,黎夕妤便赫然开口,如此道。
大夫又是一怔,只见其双眸微转,片刻后似是明白了什么。
便问,“姑娘可是碰上了某种难题?”
黎夕妤轻轻点头,转而探头望向屋外,见无可疑之处后,便附在大夫耳畔,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如今被困在这永安寺中,无法离开半步。倘若大夫肯相助于我,我定感激不尽。待日后必会报答于您!”
大夫眉头微蹙,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姑娘,想让老夫如何做?”
“大夫只需与这院中的侍卫说一句话便可!”黎夕妤当即便回。
“什么话?”
“夕姑娘病情不稳,有恶化之势,长久待在寺中对伤势极为不利。老夫已决意,这便带姑娘出寺,于应州城中闲逛一个时辰后而返。”
黎夕妤说罢,大夫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却是有些犹豫。
片刻后,只听他道,“姑娘,老夫受献王爷之命,住在这寺中为姑娘诊治。姑娘若是想要出寺,老夫实在是不敢做这个主啊!”
黎夕妤听后,一掌拍在了大夫的肩头,目光坚定且沉稳,“您不必惊慌,更不必担忧。我们出寺,只是为了将信送去驿站,不会有任何危险。更何况,此行离开,势必会有侍卫随行,您大可安心。”
“这……”大夫仍有些迟疑。
黎夕妤沉吟了片刻,又道,“一旦这封信送了出去,我的心病很快便能医治。到时身子有所好转,待献王爷自京城回归后,也必定会开怀不已。到时,王爷对您的奖赏,那可是无比丰厚的!”
这样一番话,终是令大夫不再踌躇,重重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
二人一前一后地踏出房门。
黎夕妤本就身披一件淡粉色斗篷,与她来时的装扮无甚差别。
至于她身后的大夫,却披了件深蓝色斗篷,头顶戴着斗笠,斗笠下有黑纱垂落,将他的面容掩盖。
二人向前走着,到得后院门前时,便被一名侍卫拦了下来。
侍卫狐疑地盯着大夫,上下打量了片刻后,冷冷地发问,“你是何人?”
大夫闻言,连忙将面前的黑纱揭开,露出了一张颇为丑陋的脸。
但见他的脸上,有多处生了脓疮,甚至有脓水沿着脸颊滑落,显得十分瘆人。
“这位小兄弟,实在对不住了,老夫近日染上了脏东西,导致脸上生了疮,不得已才会如此穿戴。”大夫讪讪地笑着,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又有些窘迫。
侍卫见状,不由得轻轻蹙眉,随后摆了摆手,道,“既是如此,大夫理应好生在屋中养病,不必四下里闲走。”
侍卫说罢,大夫连连摆手,“那怎么行!如今夕姑娘重伤不愈,近日来伤势又极不稳定,甚至有恶化之势!经老夫再三思虑,已决意要带夕姑娘出寺,去城中透透气!如此一来,姑娘心境舒畅后,身子必能快速好转!”
大夫说得理直气壮,目光坚定,全然不似撒谎之态。
黎夕妤听着,于心中暗自生笑,可面上却展现出一副病入膏肓的凄楚模样。
侍卫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扫过,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冷冷地脱口而出,“王爷有令,绝不准许夕姑娘离开永安寺半步!”
大夫听后,双眉一拧,显然十分不悦,“你这小兄弟,怎么能如此狠心!倘若这姑娘的病情恶化,不出半月兴许就得没命!到时王爷怪罪下来,你可承担得起?”
很显然,大夫这一番厉声呵斥,令侍卫一时有些怔忡。
怔忡过后,便是犹豫与动摇。
自他的眉宇间,黎夕妤瞧得出那几分慌乱与迟疑。
眸色深了几分,黎夕妤佯装心伤,垂下头去,伸手拉了拉大夫的衣袖,轻声道,“大夫,您无需这般为难旁人,既然王爷下了死令,那我便是死,也得死在这寺中。”
黎夕妤说着,见侍卫的眉梢跳了跳,便轻叹了一声,又道,“这兴许就是我的命,那我……认命便是。”
说罢,她蓦然抬脚,自侍卫身侧绕过,欲回到自己的住处。
大夫见状,无半点迟疑,连忙抬脚追了上去。
他一把拉过黎夕妤的手臂,张口便道,“无论如何,老夫断不能坐视不理。走,老夫这便带你出去,今日谁也休想阻拦!”
黎夕妤的眼眶渐渐变得红润,这一出戏上演得惟妙惟肖,十分成功。
她始终以余光打量着后方的侍卫,片刻后便见其转身,大步走了来。
“既然姑娘的病症有所恶化,那么依照大夫的提议便是!”侍卫沉声道,“只不过,为了姑娘的人身安危,属下需得全程陪同,还望二位莫要见怪!”
大夫听后,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老夫带姑娘出去,本就是为了透透气,这位小兄弟若是愿意从旁保护,自然是再好不过!”
“既是如此,那属下这便去备车!还望二位于此处稍待片刻!”侍卫说罢,迅速自二人身侧走过。
黎夕妤与大夫对视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深意。
又是一刻钟后。
一驾马车自永安寺正门驶出,驾车之人正是那侍卫。
至于黎夕妤与大夫,自然是坐在车中。
应州城中有多处美景,马车走走停停。
这一刻,黎夕妤站在芬芳桃林前驻足观赏;下一刻,她便会守在一片花丛前挪不开步子。
直至两个时辰后,时至未时,黎夕妤方才恋恋不舍地坐回在马车上。
然,就在侍卫欲返程回到永安寺时,大夫却突然道,“小兄弟,烦请自城东而过,老夫有位小侄于驿站当值,近日却生了病,我已开好药方,想为他送去。”
侍卫思索了片刻,便点头应下。
待马车到达城东驿站时,天色已渐渐暗去。
大夫下了马车,缓步走向驿站。
驿站的门面敞开着,他走近后,眸色微微一暗,却依旧不动声色。
“我两个月前寄出的书信,为何还未收到回信?你们这送信的究竟怎么办事的,该不会将我的书信给弄丢了去?”
刚一进门,便见一位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站在台前,正向驿站当值的小伙埋怨不休。
那小伙抬起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陪笑道,“张老爷莫急,这不是因着前些时日皇帝回京,官道需得清让。别说是信使了,就连往来差旅都需得避而远之。张老爷您再耐心等待一些时日,相信很快就会有您的信件了!”
大夫掩在黑纱下的眉梢微挑,双眸转了转,倒是有些惊异。
待那中年男子离开后,他便缓步上前。
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件,置于台上,他低声开了口,“烦请将这封信,送去京城。”
伙计正欲记录时,却突然面露惊奇,似是对于眼前的男子十分好奇。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男子不仅打扮怪异,就连声音也有些怪异,似是……似是像女子!
然他未能疑惑太久,身前的人便沉声回道,“长公主府,要尽快!”
“好……好……”伙计连声应下,一边躬身,一边赔笑。
大夫立即转身,再不做停留,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很快驶出,向着永安寺的方向,飞速前进。
而车中人,“大夫”摘了斗笠,又脱下斗篷,明媚的脸上露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笑。
回到永安寺时,天色已全然暗下。
黎夕妤回到自己所住的偏殿后,竟觉心底一阵怅惘。
不知怎的,她此刻急需与人交谈,哪怕只是客套的寒暄,都能带给她一丝安定。
于是下一刻,脑中闪过文彦的面孔。
黎夕妤无半点犹豫,抬脚便向外走去。
步入院中后,她一眼便瞧见了一名站得笔直的侍卫,便抬脚走向他,问道,“敢问文彦小师傅现在何处?”
侍卫思索了片刻,回道,“文彦小师傅此刻应当在后厨为姑娘煎药。”
黎夕妤听后,点头道谢,转而离开,去往后厨。
她行走在一片昏暗中,步伐不轻不重,心底却是思绪万千。
她不知今日的书信究竟何时才能送去长公主府,却知晓自己即将面临的,会是空前的险境。
一旦那封信送进了厉澹手中,她的计划,便也真正开始了。
至于近些时日,她只需安安分分地住在寺中,静心养伤便可。
如此思索着,黎夕妤便垂下了眸子。
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司空堇宥。
这几日来,她时时想起司空文仕临终前的遗言与嘱托,想起厉莘然将“羽晖”交给她时所说的言语,心底便纷乱如麻。
她无法抑制心底生出的念头,对那念头有期盼更有质疑。
彼时司空堇宥与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宛如无情利刃,狠狠地剜在她心间。
她始终不能忘记他那时的神色,不能忘记他掐灭蜡烛的那一瞬间,不能忘记……他决然离去的身影。
即便司空文仕的遗书别有深意,似是暗指着什么,可她无法忘却那个夜晚,无法忘却那时景象……
如此想着,衣角不知何时被攥在了手中,而她也已到得后厨。
尚未走近,便一眼瞧见了伙房内幽幽燃起的烛光。
黎夕妤不由加快了步伐,推门而入。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文彦正站在一只矮凳上,手中抓着一把破扇,对着灶台上的药炉扇着风。
见黎夕妤到来,文彦的脸上立时笑开了花,“姐姐,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黎夕妤柔声一笑,走至文彦身边,想要自他手中夺过破扇。
文彦竟立时便猜到了她的意图,并未松手,脆生生地道,“姐姐,煎药这事你从未做过,自然也做不来,还是坐在一旁歇息好了。”
黎夕妤觉得无奈,可文彦所言又不无道理,她便唯有坐在一旁的矮凳上,静静地望着他。
只见他额角不时有汗水溢出,他便抬起衣袖擦拭。
他的目光十分清亮,对待那只药炉显得甚是小心,竟也丝毫不曾露出倦怠的神色。
黎夕妤便这般盯着他,盯了足足半个时辰,这药方才煎好。
她的神色有些恍惚,似是透过文彦的身影,看见了旁人。
直至文彦端着药碗走来,在她面前站定,而后问出声,“姐姐,看您魂不守舍的,是在想些什么?”
黎夕妤这才回了神,自文彦手中接过瓷碗,轻声笑道,“我倒是不曾想到,原来煎药,是这样繁复且耗时的一件事。看见你,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位故友……”
“姐姐,您的那位故友,他曾经都做过什么?”文彦眨了眨大眼睛,好奇地问。
黎夕妤却怅惘一笑,转而将瓷碗凑向唇边,将其内汤药一饮而尽。
虽事先经由文彦的处理,可这般突然进入腹中,委实有些烫人。
黎夕妤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瞥向别处,喃喃低语,“他曾经如你一般,每日里为我煎药送药。他分明有着冠绝天下的医术,却为了我的伤势甘愿停下自己的步伐。他为我远走采药,为我下水寻簪……他为我做过的事,不计其数……可我却很少记得他的好,甚至多次伤了他的心。直至后来他不告而别,我方才发觉自己有多么地思念他……”
她这样的一番话,传进文彦的耳中时,已变得模糊不堪。
他不解地挠了挠头,一双眼眸转了转,片刻后竟颓然地耷下了双肩。
他不喜欢看见如此失魂落魄的她,可自从与她重逢后,她却从不曾开怀大笑过。
虽说面对他时,她脸上的笑意会比寻常时候多些,可他却清楚地知道,她即便浅笑着,眼中也仍旧凝聚着化不开的悲伤。
那样的悲伤,他虽然无法领会,可每每瞧在眼中时,都觉心底憋闷,难过万分。
而他也隐约懂得,她之所以会悲伤,全是因着她口中所说过的……“放不下的人”。
“呵……”突然,黎夕妤苦笑了一声,眼角闪过一片晶莹的光亮,而后摸了摸文彦光滑的小脑袋,笑道,“好在你已入了佛门,断绝七情六欲,四大皆空。”
此番话,文彦仍旧有些懵懂。
他不明白,入了佛门、四大皆空,与“放不下的人”又有何干系?
“早些睡吧!”黎夕妤又拍了拍他的肩头,便起身离开了。
文彦怔怔地站在原地,凝望着黎夕妤远去的身影,只觉心底的滋味,更加不好受了。
他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仍旧懵懂。
他只是觉得,每每瞧见姐姐的身影时,都透着孤独。
他想要让她开心些,让她不再那般孤独,却仿佛……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轻轻咬住下唇,目光十分坚定。
无论如何,他都会陪在她的身边,只要能够令她欢心,他愿意付出一切!
半月后。
蛮州。
司空堇宥与张业站在城墙之上,并肩俯瞰远处的战场。
两军对垒,蛮州的将士们死伤无数,而敌方……却仍占据优势。
这一场仗,司空堇宥硬撑着,已持续了七日。
而之所以撑了这么久,全是为了等,等今夜!
距张业观星后推测,今夜子时后,天将降大雨冰雹,狂风四起,恶劣至极。
他便打算利用这上苍赐予的时机,将敌人逼出十里之外。
否则,蛮州城门被敌人踏破,不过时间问题。
“将军,如今距厉澹离开已有二十余日,想必很快便要抵达荣阳城。虽不知他此去究竟有何目的,但这于我军而言,可是一大好时机!”张业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沉稳中透着睿智。
司空堇宥不动声色,沉声问道,“先生可有何妙计?”
张业挥了挥手中的羽扇,压低了声音,道,“几个月前被迫投降的五万大军,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司空堇宥听后,细细沉思了片刻,却缓缓摇头,“不,眼下时机未至,需得继续再等。”
张业却断然摆手,转而望向司空堇宥,“属下自然知晓将军的顾虑,然小动则以,他们总能发挥效用。况且将军莫要忘记了,在敌军阵营中,可是有个人,他对你再了解不过!你若无法摒除从前的惯性思维,势必会被敌人抓住漏洞,到时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张业此言,委实直接。
且他丝毫不给司空堇宥留任何情面,话语犀利又一针见血。
司空堇宥眉头微蹙,虽仍有些迟疑,可对于张业的劝告,他却是认同的。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司空堇宥已全然了解了张业此人。
他绝非只会观星,他的头脑睿智无双,往往能够发现寻常人所忽视的重中之重。
而他与闻人贞,又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
闻人贞擅于暗中使招数,心思深沉且狠毒,会令敌人退避三舍。
而张业此人则光明磊落得多,他每每出招,总是恨不能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可最终的结果,却往往出人意料,打得敌人措手不及。
故而,司空堇宥十分欣赏张业,且这种欣赏,是真正的出自内心的佩服。
而他上一个这般发自内心佩服的人,却是那个被他无情抛弃,又狠心困在了青灯古寺中的……黎夕妤。
思及黎夕妤,心口便猛地抽痛了起来。
司空堇宥连忙定了定心神,转而望向张业,沉声道,“先生所言不无道理,但究竟该如何行事,还需谨慎思索商议后,再做定夺。”
“理应如此。”张业挥了挥羽扇,点头回。
就在这时,有人闯上城墙,正是天宇。
瞧见天宇的那一刻,司空堇宥心头一沉,却蓦然蹙眉,冷冷地问,“你怎会来此?”
天宇作为他手下的顶级暗卫,绝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甚至,若无要事,他仅能于夜间现身。
然此刻,他不但出现了,甚至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待天宇站定在身前时,司空堇宥见他双眉紧锁,目光凝重,便知晓定然是出了大事。
“出了何事?”见天宇迟迟不肯开口,司空堇宥沉着脸,冷声问。
天宇仍旧有些迟疑,却终究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凑至他耳畔,低声道,“少爷,此事关乎永安寺,还请少爷移步军营。”
司空堇宥闻言,心底突生不安,立即便抬脚,向城墙下走去。
二人穿行在军中,步伐焦促,甚至有些凌乱。
回到主帅营帐时,司空堇宥双手负于身后,却背对着天宇,问,“究竟出了何事?”
天宇沉默了许久,终是颤抖着,低声道,“少爷,是……是老爷!”
“什么意思?”司空堇宥蓦然转身,眼眸大张,“我爹他怎么了?”
天宇的脸庞已近于扭曲,他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却自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呈至司空堇宥面前。
司空堇宥盯着那封信,迟疑了许久,方才伸手将其接过。
他努力地令自己保持镇定,缓缓将书信拆开。
待他看过其上内容后,双手猛地一颤,竟险些没能站稳,向后退了两步。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盯着信件良久,眼眶却逐渐变得红润。
“少爷,您……”
“出去!”
天宇正想开口劝慰,司空堇宥却一声厉喝,要赶他走。
“少爷……”
“滚出去!”
司空堇宥更加凌厉地怒吼着,天宇终是不敢再停留,连忙转身退了出去。
待他离开后,司空堇宥又向后退了几步,撞在了桌案上,险些摔倒在地。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喃喃念着,眼眶愈发红润,却是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信上的内容。
可这是厉莘然的字迹,那鲜红的王侯印章,是不会有错的……
司空堇宥独自一人待在帐中良久,直至四个时辰后,天色已暗,帐外有狂风阵阵,他方才开口,唤道,“来人!”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准确无误地传进了守在帐外的天宇耳中。
天宇立即进帐入内,见司空堇宥一派平静,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唯有那一双眼眸,血丝遍布。
“少爷,您……还好吗?”天宇小心翼翼地开口,关切地问道。
司空堇宥并未回应,却摆了摆手,吩咐道,“去将祝寻找来,我要见他!”
“……是!”
天宇离开后,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一身黑衣的祝寻便走了进来。
他站定在司空堇宥身前,随后蓦然俯身,单膝跪地,拱手道,“少爷有何吩咐?”
司空堇宥自桌案上拿过一封书信,递至祝寻眼前,“去寻辛子阑,将这信交与他!”
祝寻没有半点迟疑,立即接过书信,“属下领命!”
自祝寻到来至他离开,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
司空堇宥凝神望着桌案上的烛火,双眸一动也不动。
可随着火焰的摇曳,他眼底的腥红也随之跳动。
半晌后,他捏紧了双拳,咬牙切齿,“闻人……玥!”
时光匆匆,飞速闪过。
转眼竟又是一月。
天气变得愈发炎热,黎夕妤仍旧住在永安寺中,谁也未曾等来。
自当初一别后,厉莘然始终未能归来,黎夕妤虽有些疑惑,却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实则她每日被困在寺中,彻底与外界断绝了联络,她丝毫不知晓,厉莘然此时正在荣阳城,经历腥风血雨。
她同样不知晓,她费尽心思送出去的信件,最终竟未能去到厉澹手中。
那封信送至长公主府后,厉绮迎便差人将其送去宫中,可最终几经辗转,却落在了闻人玥的手中。
自司空文仕离世、厉莘然走后,便再也无人为黎夕妤按摩手掌心。
她每日里按时服药,但凡是大夫开出的药方,她总是毫不犹豫地吞下肚。
可即便如此,却也因着心中思虑过重,而令身子每况愈下。
她四肢抽搐的频率已由最初的两三日沦落为如今的每夜抽搐。
每每到得夜深人静,她即便蜷缩着身子,那痉挛时的痛感仍旧令她难以忍受。
而为了不惹文彦担忧,她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紧紧咬着身上的棉被,直至痛到昏厥……
曾经几度,她因无法承受这样的疼痛,恨不能将“羽晖”拔出,自行个了断。
可终究却又因着心底强大的恨意,她无法自行了断。
无论如何,这一生纵然是下了地狱,她也一定……要拉着闻人玥一起!
她不可否认,她如今之所以忍受着痛苦而活,全是因为恨。
她因恨而活,如同两年前,被家人无情残害时那般,只为了恨……她不甘于命运,便要坚强地活下去。
这日,天空有些阴沉,空气亦有些憋闷。
这样的天气,无疑是要降雨。
黎夕妤如同往日那般,独自一人在院中,手中握着“羽晖”,依照记忆中的招式,反反复复地练习。
从前司空堇宥教授过她基本的防身之术,她却因提不起兴致而从不曾认真练习过。
到了如今,她追悔莫及,便唯有拼命地练。
文彦跑来时,正好见她抓着匕首,刺向一旁的树干。
“姐姐,您这是做什么?”文彦惊呼出声,双眸大张,竟有些害怕。
黎夕妤收回匕首,敛了周身的冷戾之气,大步向文彦走去。
可文彦的脸色已变得苍白,他连连向后退,惊惧不已。
黎夕妤眉头一蹙,一时间有些无措,便唯有柔声道,“文彦,你别害怕,姐姐是不会伤害你的!”
可文彦却仿佛并未听见她的声音般,竟猛地转身,仓促逃离。
黎夕妤的眼皮突然跳了两下,只觉心口堵得慌。
在这佛门圣地,本就见不得血光,文彦怕是从未见到如此模样的她,一时有些害怕,倒也算正常。
她并未思虑太深,握紧了刀柄,继续练习。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突然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刀刃直直刺进土壤之中,她摔了一身的灰尘,却并未急着起身。
只因为,此刻她的双腿,正止不住地颤抖着。
自她配合诊治以来,极少会出现白日里痉挛的现象,而这突如其来的一跌,令她忍不住蹙眉。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子状况究竟有多糟糕,倘若再不能手刃仇人,她怕是要撑不住了。
就在她趴在地上思索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不轻不重,步伐极稳,绝不是文彦。
她正要起身,便听见了一阵咋舌声,“啧啧啧……”
听见这声音的那一刻,黎夕妤心头大惊,连忙便要起身。
可她的双腿仍在抽搐,一时半刻根本无法起身。
她咬紧了牙关,以双手撑地,拼尽了全身的力道,努力地想要站起。
而这时,那人也已走近,连带着嘲讽鄙夷的话语,也一并到来。
“都已沦落至此了,竟还妄想去到皇上身边,黎夕妤,你还真是不自量力!”
这再熟悉不过的女音,是黎夕妤痛恨了数月,恨到几近发狂的人。
她曾在心中设想过无数个与闻人玥对峙的场面,却如何也想不到,此刻的她竟会如此狼狈。
她拼了命,终是令自己直起上身,却仍旧无法站起。
她便唯有坐在地上,抬眸向来人望去。
但见她身着一袭烟灰色布衣,头戴一顶烟灰色布帽,手中挂着一串佛珠,竟是女尼的装扮!
黎夕妤惊讶极了,可掩在袖中的一双手,却紧紧握成了拳。
很快,闻人玥走至身前,缓缓蹲下身子,直视着她,“黎夕妤,我们又见面了。”
闻人玥的声音冰冷无比,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话语中的嘲讽之意更浓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要见皇上,想要留在他身边。不过是为了寻找更好的时机……杀了我!”
黎夕妤听她说着,却不由得笑出了声,目光一片平静,“你既然知道,还敢亲自送上门来,莫不是活腻了?”
“哼!”闻人玥一声冷笑,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这么多年过去了,厉莘然还是半点不见长进!他如今已是自身难保,却在这寺中留下如此多的心腹,实在可笑!甚至,他这些心腹皆是无用之人,我不过佯装成尼姑,竟也能在这寺中来去自如!”
关于闻人玥的后半句话,黎夕妤并未听在耳中。
她双眉一拧,沉声问道,“王爷他出了何事?”
“有人拿出他与司空堇宥私通的证据,皇上已将他软禁在宫中,怕是再也回不来了。”闻人玥眼中的笑意更甚了,可话语却无比阴狠,“黎夕妤,我实在不解,为何这天下的好男儿都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你究竟哪里好!”
黎夕妤握紧了双拳,此刻她的仇人便在眼前,她恨不能一刀砍死她!
当这念头生出时,她竟鬼使神差地,做了!
她猛地自地上拔出“羽晖”,而后向着闻人玥的心口,狠狠刺去。
闻人玥却只是挑了挑眉,眼中闪过几分不屑,蓦然伸手,便将黎夕妤的手腕一把抓住。
黎夕妤立即挣扎,可以她绵薄之力,又如何能够与强悍的闻人玥对抗?
闻人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匕首,顺势仍在了一旁,冷笑道,“如此不自量力的女人,少……司空堇宥竟还会将你当做珍宝,委实可笑!”
黎夕妤听后,嗤笑道,“可你闻人玥不也已如愿以偿?司空堇宥他对你……可还算温柔?”
一番问话,令闻人玥一时愕然。
可她似是不愿与黎夕妤废话,便松了她的手腕,转而捏住她的下巴,冷冷地道,“前几次,皆因奉皇上之命抓你回去,故而我不敢伤了你。但今日……我只身一人前来,要的便是你的命!”
黎夕妤被她捏得有些痛,一双眼眸逐渐染上了红光,咬牙切齿地回道,“即便你不来寻我,我也势必要去找你!闻人玥,你我二人之间的仇怨,是时候该清算了!”
“哈哈哈……”蓦地,闻人玥竟仰头大笑,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般,“你有什么资本与我清算?如今这院中连一名守卫也没有,你又沦落至此,要拿什么……来与我对抗?”
黎夕妤咬了咬牙,不免有些后悔。
先前,她只想独自一人好生练习用刀之法,便将院中侍卫遣散,请他们守在院外便可。
可依照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们仿佛……已被闻人玥制服。
黎夕妤别开脸,挣脱了闻人玥的桎梏,缓缓站起身。
她的双腿已停止抽搐,双拳依旧紧紧握着。
闻人玥也随之起身,黎夕妤凝望着她,竟道,“闻人玥,你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场?”
“比试什么?”闻人玥觉得好笑,便挑眉问。
“就比拳脚功夫!”黎夕妤答得爽快,斩钉截铁。
此番,闻人玥笑得更加猖狂了,她双手抱胸,眼中是掩藏不住的嘲讽,“黎夕妤,我没听错吧?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要与我比试拳脚功夫?”
黎夕妤扬了扬下巴,双眸一眯,冷冷地回,“怎么?你是怕了?不敢了?”
闻人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涌出眼眶,一手捂住小腹,一手指着黎夕妤,“别说笑了!纵是我让你十招,你也休想赢过我!”
“那便让我三十招,如何?”似是闻人玥的话语正合她意,黎夕妤连忙便道。
闻人玥终是停了笑,慎重地打量着黎夕妤,琢磨了片刻后,拍手道,“没有问题!我让你三十招便是!但如若这三十招内,你未能将我打倒,那么黎夕妤……你知道会有怎样的下场!”
听她说罢,黎夕妤双眉一凛,赫然道,“少废话,该接招了!”
话音落后,她的眼角闪过一道暗芒,作势便向闻人玥冲去。
她一边冲,一边挥舞着双拳,本想砸在闻人玥的身上,可最终却被其轻易避开。
闻人玥始终保持着双手抱胸的姿态,好整以暇地望着黎夕妤,眼中满是玩味。
此时此刻,在闻人玥看来,黎夕妤不过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小丑罢了。
而实际上,黎夕妤这毫无威慑的攻击,比起花拳绣腿,还要不济。
她连着六次扑了空,气得直咬牙,就连面容都扭曲到变了形状,双拳捏得咯咯作响,却偏生拿闻人玥没有半点办法!
饶是她扑得再猛,也依旧敌不过闻人玥闪避的速度。
可她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便只能笨拙地攻击。
不,这甚至称不上攻击,倒更像是一场游戏。
一场……恶魔与小丑的游戏。
直至第十八次扑空后,黎夕妤已累得气喘吁吁,她一边擦拭着额角的汗水,一边冲闻人玥低吼道,“有本事,你就不要避开!”
对面张狂的女子听后,又挑了挑眉,竟道,“即便我不闪躲,就你那花拳绣腿打过来,也依旧伤不了我!”
黎夕妤听后更加愤恨,“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说罢,她立即抬脚向前冲去。
而这一次,闻人玥竟当真不曾闪躲。
她的拳砸在闻人玥的肩头,非但未能令对方色变,反倒令她自己的拳头吃了痛。
闻人玥眼中的玩味之意更甚了,“我突然便发觉,如此这般逗弄你,远比残忍地折磨你,还要感到畅快!”
黎夕妤恨极了,眼眸猩红无比,一拳又一拳地砸在闻人玥身上,却皆如打在空气中一般,没有任何威慑力。
甚至,她突然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闻人玥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她,瞧见她的双腿正止不住地颤抖着,脸色也煞白无比,便再次仰头大笑。
黎夕妤便趁着她放肆大笑之际,将手探至身后,触碰到了一片冰凉。
她随即将手掩在袖中,却匍匐在地,竟爬了起来!
“闻人玥,你别高兴得太早……”
她一边爬,一边恶狠狠地说着。
闻人玥又瞥了她一眼,瞧着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刻,只觉好玩得紧。
很快,黎夕妤爬到闻人玥身后,缓缓站起身子。
下一刻,她伸开手臂,抬脚向前冲。
闻人玥丝毫不畏惧她那没有任何力道的拳头,便也不曾转身,更未想过要闪躲。
黎夕妤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戾的弧度,眼底有暗芒涌动。
她的手自袖中探出,掌心中紧紧握着的,正是那先前被闻人玥扔至一旁的“羽晖”!
她颤抖着开口,竟有些气若游丝,“闻人玥,这是……最后一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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