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自天际而降,被狂风吹拂着,落在苍茫大地,倾覆城池。
院中有人掌了灯,高悬在屋檐下,照亮漫漫寒夜。
黎夕妤站定在毓宜身前,目光错开他的身形,看向了别处。
手中的信笺已落满飞雪,渐渐染了湿气。
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眼眶却温热得与这冰冻三尺的严冬显得格格不入。
她便如此站着,身形挺得笔直,若非是那一双仍在颤抖着的手臂,怕是会被人误以为是被冻僵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毓宜的嗓音再度响起,“夕姑娘,如今便到了你自己做抉择的时刻。倘若你愿意遵循司空堇宥的心意,我会即刻派人护送,将你平安送去辛大夫的故乡。”
听着他的话语,黎夕妤终是有了动作。
她将信笺收起,揣进自己怀中,转而望向他,眼眶依旧红润,神色却平静到令人心惊。
片刻后,只听她开口,道,“殿下,我决意离开。”
毓宜先是一怔,似是不曾料到她会作此抉择。然片刻后却轻和一笑,点头道,“既是如此,还请姑娘先行回屋歇下,待明早天一亮,便会有车马停在这院中,送你离开。想必正如司空堇宥所愿,辛大夫定会倾其所有,好生待你。”
黎夕妤却蓦然摇头,转而望了望天色,竟道,“趁着天还未亮,烦请殿下为我备一匹良驹,我将连夜启程。”
此番,毓宜终是明白了什么。
他敛了笑意,双眉微微蹙起,有些迟疑地问,“夕姑娘,你这是……要独自一人,去往何处?”
黎夕妤并未隐瞒,立即便回,“去往战场,去寻少爷。”
她的话语坚定如斯,神色虽平静无波,却令人感受得到自她周身散布而出的极其强烈的坚毅。
那是不逊于男儿的刚硬,那是独属于她黎夕妤的,倔强与坚韧。
毓宜凝视她半晌,后开口,问道,“夕姑娘,你可考虑好了?当真要奔赴战场,令自己身陷危机?”
“还请殿下赐马。”黎夕妤蓦然俯身,拱手朝着毓宜行了一礼。
毓宜见状,深知她绝不会再改变心意,便道,“既然姑娘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再多加劝说。只是姑娘既要去往战场,那么这条路……仅有你自己去闯了。”
毓宜说此番话时,神情无半点变化,可黎夕妤却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几分为难。
她自然明白,毓宜身为瀚国王子,他所做的一切决定都需得以整个瀚国为重。他的一言一行,每一个抉择,都关乎了瀚国的命运。
故而,倘若她愿意去往辛子阑的故乡,他可派出大批的人手。
可如若,她要奔赴战场,他便不得不去考量这其中的厉害干系。
对于他的考量,黎夕妤自然理解,也不会生出半点怨怪的心思。
“如此,便是最好。”片刻后,黎夕妤勾唇一笑,再度拱手,“多谢这一月来殿下的关照,倘若有幸,还盼日后能再相见。”
黎夕妤已等不得太久,毓宜便立即命人前去备马。
待一切准备妥当后,二人并肩走至府邸门前,却见门外正立着两匹马儿。
黎夕妤心中有些疑惑,便挑眉望着毓宜。
“虽不能送你去往战场,但去往易宁城城门的这一段路程,倒是可以陪同。”只见毓宜温和一笑,率先翻身,坐在了马背上。
黎夕妤微微颔首,领了他的好意,便也上了马。
二人二马奔走在茫茫雪地中,因着黎夕妤心中焦急,故而速度始终很快。
待寅时将至,二人抵达城门口。
守城的侍卫见来人是毓宜,不由分说地便打开了城门。
黎夕妤坐在马背上,与毓宜道别,“殿下,多谢您愿陪我这一程。至于伯父,还望您能依照少爷的心意,好生安顿。”
“……断不负所托。”毓宜重重点头,拱手拜别。
黎夕妤不再迟疑,蓦然拉扯着缰绳,身下的马儿便迈步跨过城门,去往远方。
天色昏暗,风雪肆虐,黎夕妤身披厚重的斗篷,一手抓着缰绳,另一手则执起马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身下的马儿。
她心急如焚,丝毫不觉天寒地冻,饶是寒风无情地钻进她衣襟,她也无半点知觉。
此时此刻,她脑中仅有一个念想。
那便是:回到司空堇宥的身边,越快越好。
在临行前,毓宜曾向她嘱咐过,两军交战点位于夔州城外的荒野,而司空堇宥率领的大军被敌人围剿,最终被困于一座山头,不知进退。
黎夕妤便这般冒着风雪,不停地催促着身下的马儿,牙关紧咬,拼尽自己一切的力量,只为能够快些见到司空堇宥。
待天光破晓,视线逐渐变得清明,她终是抵达夔州城边。
又奔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她终是瞧见了浩瀚大军的影子。
她无半点迟疑与犹豫,翻身下了马,冒着会被敌人所擒的危险,正欲动身靠近那黑压压的军队。
却突然,肩头蓦然一沉,有人伸掌,拍了她。
心头一惊,黎夕妤下意识便自袖中拔出了“羽晖”,转身便要刺向身后的人。
可她刚有所动作,便再度被人擒住了手腕,随后耳畔响起一声轻呼,“夕姑娘!”
听着这熟悉的呼唤,黎夕妤怔住,立即定了定神色,去直视眼前的人。
但见此人身穿一袭黑袍,大半的容貌都掩在了斗篷下,却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子安,你怎会在此处?”黎夕妤收回匕首,惊诧极了。
却见荆子安眉头一拧,反问,“我倒是想问问姑娘,您又怎会在此?”
黎夕妤颇有些窘迫地垂首,不答反问,“子安,你告诉我,眼下战况如何了?为何我听不见半点杀喊声?”
荆子安转而望向远处的战场,压低了嗓音,回道,“如今两军对峙,只等少爷做抉择。我虽不知他有何打算,但想来他断不会令万千将士白白丧命。故此……”
荆子安未再说下去,黎夕妤的心却蓦然提至嗓子眼。
“故此,”她接过荆子安的话头,说了下去,“少爷他会,选择……投降?”
“姑娘也无需这般担忧,以少爷一贯的行事作风,他必然还留有后手,眼下纵是投降了,也不过虚与委蛇,他未必就会输。”荆子安不咸不淡地说着,分明是安慰的话语,却听不出半点安抚的口吻。
黎夕妤深深地凝望着荆子安,只觉短短的时日,他便全然变了一副模样。
“子安,你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姑娘,眼下我要去做一件十分要紧的事,不知您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二人竟齐声开口。
黎夕妤先是一怔,随后她渐渐意识到了什么,眉头一蹙,问,“你要给小桃报仇?”
“没错。”荆子安答得果断。
“你想如何做?”黎夕妤又问。
荆子安望着她,目光坚韧,与初见时如出一辙,“倘若姑娘能够替我引开众人的目光,那么此事,便可事半功倍。兴许还能一解少爷的难题。”
原本对于荆子安如此草率的计划,黎夕妤并不认可。
但当她听见那最后一句时,竟再无半点迟疑,立即便重重点头。
总归今日,事态倘若没有转折,那么司空堇宥势必会选择保全万千将士们的性命。
而她之所以匆忙赶来,本就是为了站在他身边,与他携手并进,同生共死。
故,当她再度坐上马背,扬起马鞭,不顾一切地向战场冲去时,嘴角是带着笑的。
她很快便接近了敌军的队伍,因着目标太过显眼,已被敌人发觉。
“什么人!站住!”
当她妄图闯入敌方阵队时,便被敌人毫不留情地拦截。
敌军将士们纷纷举起长枪,恶狠狠地指着她。
“我是你们皇帝一心一意想抓走的人。”黎夕妤面无表情,平静极了。
无论她今日是生是死,只要能够给司空堇宥带去哪怕一分一毫的希望,她也心甘情愿。
而对面的敌人们显然不信她所言,将长枪举得更高了。
黎夕妤见状,蓦然嗤笑了一声,开口道,“你们既是不信,不若将我押去圣上面前。左右我只身一人,又未曾携带任何武器,如何又能对这万千大军造成威胁?”
听了她此番话,将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了半晌后,便有人开了口。
“你下马,跟我走!”那人生了一副粗糙的眉眼,单是看一眼便觉凶神恶煞,令人心生惧意。
黎夕妤乖乖下了马,很快便有几人上前,将长枪架在她的脖间,押着她向队伍的最前方走去。
随着他们的走动,队伍中渐渐出现了些许骚动,所有人都以打量的神色向她望来,眼中有疑惑更有惊奇。
她被敌人押着,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抵达队伍前端。
前方出现一条算不得宽敞的道路,那是敌方士兵受命于人,刻意让出的一条路。
她停在原地,抬眸望去。
不远处立着几道熟悉的身影,分别是身穿黄金战甲的厉澹,闻人兄妹二人,以及庄暠,与那名白发男子。
她一眼便对上了厉澹的目光,瞧见他眼中颇具打量的意味,眉梢微微扬起,周身所散布着的,皆是高傲与自负。
黎夕妤察觉到周围的所有人都正望着她,却有那么一道目光,灼热且熟悉,令她心头一震。
她不动声色地转眸,循着那道目光,视线越过厉澹等人,望向再远些的位置。
那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笔直地坐在马背上,身穿银盔铁甲,胯下是千里良驹,容颜熟悉入骨。
瞧见司空堇宥的那一瞬,黎夕妤的心跳蓦然停滞了片刻,她只觉双腿发软,险些未能站稳。
而他双眉紧锁着,目光又太过炽热,其内掺杂着不可置信与深切的责备,令她不敢再与之对视。
她的目光下移,瞧见了身披银甲的竺商君,它挺着胸脯,高昂地挺首,仍是从前那般威风凛凛的模样。
在司空堇宥身侧,是季寻与邹信等人,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泱泱大军。
只不过,黎夕妤注意到,夔州的兵马正以十分快速的趋势,由队伍两侧,向敌军而来。
他们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各个丧失了一切的斗志,竟是……缴械投降了!
黎夕妤正心惊时,前方响起了厉澹的声音,“原来是黎姑娘,怎么,你只身一人也胆敢闯进朕的军队?”
被这番问话拉回了目光,黎夕妤毫无畏惧地迎上厉澹的双眸,竟缓缓勾唇,道,“皇上不是一心想抓我?如今不用您再多费心力,我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说着,赫然抖了抖双肩,眼底是一片深暗的光,又道,“皇上这是有多放心不下?我一人来此,您却要放任将士们时刻以凶器指着我。”
她话音落后,瞧见厉澹的眉梢挑得更高了,转而挥了挥手臂。
下一刻,脖间的长枪纷纷移开,再也无人押着她。
遂,她缓缓抬脚,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皇上,此女心思深沉,狡猾得紧,您可莫要被她蒙骗了?”黎夕妤正走着,忽然听闻一道熟悉的女音响起,正是闻人玥。
黎夕妤立即望去,冷冷地盯着闻人玥,掩在袖中的一双手,蓦然便握成了拳。
雪花早已落了她满身,她踏着满地的积雪,听着那“沙沙”的声响,神情平静,面容无波。
片刻后,她听见厉澹开了口,冷笑道,“她不过独身一人,而朕有三十万大军,她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黎夕妤听着,目光愈发深邃,可袖中的“羽晖”,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滑落进掌心。
夔州的士兵仍在归降,司空堇宥身后的人马,也一点点减少着。
他终于,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究竟是被逼无奈,还是另有图谋。
黎夕妤走过的路,雪地上的脚印很快便又被新雪覆盖,但她的前方,再无人敢阻拦。
直至她到得厉澹身前,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他,感受着他胯下战马喷薄而出的气息,一颗心竟空前地平静。
“很好,你的胆量,比朕想象中,还要大几分!”厉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黎夕妤,眼角眉梢中所含着的,无不是尊贵与高傲。
当然,眼眸深处所凝聚的几分敬佩与狐疑,也同样被黎夕妤瞧了个清清楚楚。
“皇上,如您所愿,我来了。”
黎夕妤蓦然勾唇,扬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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