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把头缩进双臂间,躺在雨水里瑟瑟发抖,几乎是下意识的,从他嘴里不断发出幼兽般的低咽。
那一声声轻微的叫唤在雨夜里听来格外凄楚。
十一方才走出两步,蓦地停下脚步,在雨中呆呆地站了片刻。
她终究是放心不下,眉眼一沉,回头凝视着男孩。
在内心挣扎一番后,她无奈地叹息一声,转头对丫鬟吩咐道:“搭把手,把他带到干净的地方,免得冻死了。”
丫鬟小鸡啄米般点头:“嘻嘻,我就知道姐姐心地善良,不会见死不救的。”
“贫嘴。”十一白了丫鬟一眼。
两人上去抓住男孩的双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翠云阁的屋檐下。
男孩浑身都湿透了,他穿得少,在冰凉的雨水里泡久了,嘴唇被冻得乌青,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尽是鸡皮疙瘩。杂役们下手极重,棍子折断了两根,打得他鼻青脸肿,手脚上都留下了深深的血痕,他感受到从全身各处传来剧烈的痛感,发出可怜的呻吟。
从鼻孔和嘴里流出来的血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衣服上,染红了胸前一片。那张本就有些肮脏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双眼也被人踢伤,浮肿起来,像两颗肉丸子挂在脸上,煞是骇人。
火辣辣的刺痛感从他全身各处传来。
他感到浑身无力,双腿已经失去知觉,手也抬不起来,只能无力地耷拉着,仿佛变成一滩烂泥,任由别人扶着自己沿着墙角躺下。
四周已经没有欢呼声了,也没有棍子砸下来。
男孩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他渐渐恢复了意识,勉强能抬起眼皮。
其实那不过是面前挤出一条眼缝。
从眼角缝隙里,男孩看见两个女人蹲在身前,正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
十一解下身上的绒毛斗篷盖在他身上,捏着手帕,仔仔细细地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两人望着奄奄一息的男孩,一时无言。
作为寄宿在青楼的女子,仅靠一身皮肉为生,已是十分下贱,稍有差池就会落得比乞丐不如的下场,哪里还敢犯众人之怒收留男孩?
丫鬟站直了身子:“姐姐,凤鸣院与我们向来有些恩怨,那徐老头该不会借此刁难我们吧?”
“无碍,葛妈妈也不是吃素的,有她替咱撑腰,又何必在意那糟老头子。”
“可是……”丫鬟停顿一会儿,俯在十一耳边轻声说道,“葛妈妈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这点你也是知道的,往后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好。”
“也是。”女人笑道,“倒是青萍你开了窍呵,变得这么懂事理。”
青萍吐出舌头扮了个鬼脸:“还不是姐姐教导得好。”
主仆说话间,男孩剧烈咳嗽了一声,十一赶忙俯下身去查看。
她不懂医术,只知男孩疼痛难忍,一想到各自处境,女人鼻头一酸,眼里不由得渗出些泪花:“他也是个苦命人,若不是命硬,只怕早就……”
后面的话十一没有继续说出,她让青萍掏出几块银钿,亲手塞到男孩肮脏的手里。
两人又陪了男孩一会儿,直到男孩发出均匀的呼吸,似乎恢复了正常,她们才起身离去。
青萍后脚踏进翠云阁大门之时,男孩又睁开双眼,望着她们的背影,肿起来的双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
可惜他说话的声音太小了,无人听清。
剧烈的疼痛,又让他很快抱着斗篷沉沉睡去
项松阳站在对面屋顶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一夜,雨很大,闷雷滚滚,一道道闪电自天幕落下,不时照亮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看到这里,项松阳已然明白了。
眼前这个小家伙还不知道自己是妖怪,不知道周边天气是自己影响的。
古籍记载:水兽好为害,禹锁于军山之下,其名曰无支奇。其形若猿猴,金目雪牙,轻利倏忽。
有无支祁的地方,就会有大雨,要破解他们的魔咒,却有十分容易,那就是净化他身上的妖气。
他举起右手,掌**现一道咒印。
咒印徐徐落到小男孩身上。
笼罩在他身上的黑气也在渐渐消失。
到了辰时,男孩身上的黑气终于消失了。
此刻,雷声消逝,雨点越来越小,遥远的东边现出鱼肚白。
天居然放晴了。
乌云散去,地平线上出现了一轮红日。
久违的金色阳光洒在城楼上,引得城中鸡鸣声此起彼伏。
城墙上的官兵最先注意到这一现象,即刻鸣锣欢呼,早醒的人们奔走相告,将这一喜讯散布到城中各处。
对于被饱受暴雨折磨的长安城而言,没有什么比重见阳光更值得庆贺的了,哪怕知道鞑靼的大军就要来临,他们也要为这一时刻欢呼雀跃。
喜讯传到花街之前,那个瑟缩在翠云阁角落里的男孩抱着斗篷,拖着一条腿,沿着街边艰难爬进一座小木屋里。
木屋坐落在花街路口牌坊左侧,原本附近青楼的马棚,很是破旧,不足以避风遮雨,木板搭建的四面墙壁破开几个窟窿,雨水从屋顶漏进去,大门歪歪斜斜的,稍一用力就会掉下来的样子。
男孩就住在这里。
他开门的时候,对面街边的项松阳眯起眼睛,望见了屋里的状况。
屋里只有一张土砖堆砌起来的床,床上铺了些干草,此外再无他物。
男孩将斗篷盖在身上,很快又睡过去了。
花街外面,刚醒过来的人们在为长安城逃过了暴雨一劫而庆祝,而破屋里寒冷依旧。
项松阳面无表情地走过庆贺的人群,转了两个街口,寻到一家药铺,向掌柜的要了些跌打药,又买一只瓷罐,在药铺里熬好草药端到破屋门口。
男孩没醒,屋里传来他轻微的鼾声。
没人注意到这个地方。纵使平日里,花街也只在夜里热闹,眼下街上只有倒泔水的杂役路过,至于毫不起眼的破屋子,根本无人关注。
项松阳侧身站在门口,把药罐子轻轻放在门后。起身的时候,他特意环顾了木屋一眼,屋里透风,地上还有积水,屋里氤氲着潮湿的水汽,这样的环境无疑会让伤口发炎。
他对准石床,手指一弹,将两枚金铢射到男孩枕头下。
男孩只翻了个身,在睡梦里发出一声呻吟,并无知觉。
他与青鸣确有几分相似啊!项松阳望着男孩发呆。
良久,他后退一步关上门,一个人回到了客栈。
守了男孩一夜,项松阳已经很疲惫。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时,阳光洒在客栈台阶前,一架马车经过,车轮滚动,带起一撮灰尘,空气里都是太阳的味道。
掌柜的像昨日那般坐在柜台后清账。
堂口坐着四五个客人,皆是城中跑商队的旅人,也有两个书生模样的男人。
思凡在临窗桌子上架好琴。今日她换了一件素色短袍,系一条淡黄腰带,头上仍戴着斗笠。坐在她身旁的孙老头注意到二楼投下来的目光,朝项松阳行注目礼。
项松阳点了点头,下楼梯向掌柜的要两斤牛肉,特意嘱咐要用油纸包起来。
等王明泽切肉的空当里,他背靠大门,望着堂口的女人不语。
只见对方指间跳动,悦耳的琴声便从琴弦上向四处散去。
听到这琴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项松阳的脑海。
听着曲儿,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独自坐在高阁里的女人。
可惜那个女人已经去世很久了!项松阳自顾自地叹息一声。
一曲毕,举座叫好。
王明泽也从厨房里出来,递上滚烫的牛肉,好奇地问了一句:“公子何不坐下喝一杯?”
“不了,今日还有要事要办。”项松阳接过牛肉,神秘地笑了笑。
出门前,他还特意向王明泽打听了城里有名的鞋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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