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泽站在城门边,差不多过了两刻钟,等最后一波伤兵进了城,他才抹掉脸上的雨水,站在半截军旗下静下心来思考自己的去留。
于他而言,长安城只是一座破屋子,与西北第一城的荣耀毫无关系。
便是在平日里,繁华的都市也与他无半点瓜葛,若不是如云客栈的掌柜收留他,让他在客栈打下手,他早就变成沿街乞讨的乞丐了。
如果离开长安城,自己能去哪里呢?
留下的话,说不定新城主会给自己带来一些起色。
就在犹豫之间,他余光里看到一个奇怪的身影走近。
在不远处的官道上,有人骑马而来。
不待王明泽看清,那人在距离他不过五步开外的地方,开口问道:“请问,这是长安城吗?”
温润的声音穿透雨雾而来。
王明泽睁大眼睛,打量不远处那个问话的男人。
那是一个容貌极俊的男人,看样子不过二十五岁,头戴一顶竹编斗笠,光洁的额头下是一双黑亮的大眼睛。
那双眼睛里像是藏着一片温暖的静湖,恬静,又深邃。
在此之前,王明泽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双眼,便是长安城大安寺里的得道高僧,想必也练不出那般沉稳的目光。
而与那样一双眼睛相应的,是高挺的鼻梁和单薄的嘴唇。
这是一个俊秀得有些不真实的男人。
他近乎完美的五官会让长安大半女人深陷其中,哪怕是王明泽这样的大老粗,也觉得眼前人唯有“美丽”二字方能形容,因为在他那英气逼人的容颜下,还有一丝令人倍感舒适的阴柔之气,那是独属贵族少女的柔美,带着春意和温暖。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种阴柔之美竟会呈现在一个男人脸上。
再细细看去,男人及腰的黑发被一条黑色的细绳捆在脑后,从两侧散落下的青丝落到他俊逸的脸上,显得既落拓又潇洒,宛若天上仙人。
天上人里面穿一件黑色的长袍,领口处有银丝绣成的藤蔓花纹,系在腰间的腰带上也绣着繁复的图案,是块狰狞的狂兽面具,他外罩一件暗红色的棉袍。这件红袍在灰暗的天气里格外显目,让男人看起来就像一朵盛开在黑色池水里的鲜花,有几分妖艳,乃至诡谲。在红袍宽大的袖口处同样绣了獠牙猛兽的图案,似乎是某个家族的家徽。
若不是方才听过他说话的声音,仅凭仓促一眼,王明泽说不定真会把他看作女人。
他又看向男人胯下的黑色骏马,马背上除了两只棕色行囊外,还有一只长约七尺、宽五寸的暗色木匣子,木匣表面有繁复的浮雕,一头阴刻着衣袖上的花纹,一头闭合。
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见王明泽没有回话,那人仰起头来凝视着雨雾中的黑色城墙,只见墙上的旗帜已经被雨水淋透,紧贴在旗杆上,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破布盖住了城门上的“长安城”三个大字。
雨中的城池像是一座鬼城,看起来很是阴森恐怖。
两队铁甲官兵奉命守在城门口,他们的目光也落到了红衣男人身上。
男人翻身下马,将木匣子斜挎在肩上,一手拽住皮质带子,一手抓住缰绳,在王明泽的目光注视下移动了脚步。
王明泽看到他的靴子踩在泥水之中,却没有泥星四溅,只留下一道比常人更浅的足迹,他的马也是如此,那马蹄印跟猫爪印差不多。
王明泽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是个道士,而且修为了得,懂得隐匿自己的气息,因为当他出现的时候,军营里的秘术师并未察觉到他的存在。
红衣男人走到王明泽身边,又问:“听说长安城的步云酿天下无双,不知这种天气里酿出来的酒味道如何?”
王明泽回过神来,顺着男人的目光望向城内。
他清了清嗓子,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稳:“先生不像是本地人呀,不知您从何而来,带到这里所为何事?”
红衣男人对上他的眼,笑道:“我?一个浪迹九州的旅人罢了,听说长安城的酒水甘醇,就从兖州过来了。”
兖州乃天子所在之地,是为京畿,古称而已,那里都是世家贵族,而男人高贵的气质也吻合了他的身份。
“只是为了喝酒?”王明泽有些不信,大军战败的消息已然传遍九州,眼下从别处来到长安城,无异于羊入虎口。
红衣男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为了喝酒。”
他的回答很肯定,王明泽也再不好多问,只轻声答道:“若是喝酒的话,城里大小酒馆都酿有步云酿,口味各异,都很有特色,不过口碑最好的,当属醉仙楼。据说他家的酒一年只酿一次,用的是河东野的麦子,经过几十道工序加工而成,通常会选在阴雨绵绵的时节里将酒罐子埋进酒窖,过些时日再开窖取酒。”
闻言,男人的脸上现出一个向往的表情:“如此说来我可算来对地方了,不知兄台能否为我带个路?”
长安城遭受暴雨之灾,又听闻败绩,城中可谓是一片萧条,城中百姓虽未离开此地,但恐怕许多人无心经营,也不知道那醉仙楼的老板有没有携带家眷偷偷离城。
再说,新城主纵使有力挽狂澜之力,也不可能在片刻间恢复城中生产。
想到这里王明泽摇了摇头:“先生有所不知,我们饱受淫雨多日,又被鞑靼重创,老城主弃城而去,人心惶惶,新城主方才安定人心,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道那醉仙楼是否还开门迎客。”
“这样啊!”红衣男人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很快又抬起脸来笑道,“无碍,我可以等,住在这里尝尝其他美酒,亦不失为一件乐事。”
王明泽倍感无奈,心想此人估计是个酒痴吧?
他只好在前带路。
两人并肩穿过城墙,慢步走在泥泞之中。
隔着一道雨帘,能够看见昏暗的街道两边有人影走动,也有人坐在路边商铺门口,对着淅淅沥沥的暴雨出神。
作为昔日的都城,长安城内留有不少旧时的巍峨高楼。
城中,以他们脚下的街道为中轴线,贯穿南北,街边建筑整齐一致,留出一条条错落有致的走道,路边稍显气派的院子,便是城中富商大贾乃至高官府邸,至于道路尽头那座雄伟壮观的宫殿,便是昔日的王都,而今城主长安氏的宅邸。
不知不觉中,两人走过了城门大街。
但见昔日车水马龙的街道,已变得门可罗雀,恰恰验证了王明泽的猜测。
酒是喝不成了,王明泽顺路将男人带到如云客栈。
客栈里,掌柜的坐在柜台后面,盘算还剩下多少粮食酒水。
见王明泽回来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喜色,但很快就被淡然压下去,只抬起眼皮淡淡地说道:“明泽,到厨房去热些酒水,一会儿有贵客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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