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望仙谷,观星台。
“灼君,你看到了什么?”
“岁墟上升,氐罗下沉,在不久的将来这两颗星辰会相撞。”
“不久又是多久?”
“今年,第三场大雪之前。”
“这样啊!”耸立在山野中的高大石台上,发问的银发男人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极满意地吐出一口酒气,慵懒的目光离开站在圆形图案中央的白袍少年,转向深邃的夜空,笼罩在他那一对瞳孔上的水雾又浓密了些许。
少年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男人横卧在山石的边缘,左手支撑醉醺醺的脑袋,右手高举,把一盏瓷杯缓缓倾斜,连珠般的酒水反射清冽的月光徐徐落入他嘴里,一如天上明月被他吞进肚中。他被酒水染红的两块脸颊像抹了胭脂粉,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正是冬日最冷时候,山顶风大,男人散落到地上的银白长发和灰尘一起在他面前飞扬,原本棱角分明的脸因此变得模糊,披在他身上的灰色大耄经不住狂风的撕咬,呼啦呼啦的在他身上翻滚。
白发男人似乎受了风寒,放下空荡荡的酒壶,右手握拳放在嘴边剧烈咳嗽两声。
叫灼君的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他不住颤抖:“师尊若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不,我突然想与你一起算算那岁墟的前程,氐罗是大星,岁墟与它相撞只怕九死一生,但世间万事万物难有定数,或许它还有一线生机,我要找见那机会。”男人说着站起来,拉紧了披在身上的黑羽大耄,大踏步朝商灼君走过去。
须臾间,缠绕在他身上的醉意被风吹远,蒙在他眼睛上的朦胧也烟消云散。
他变得神采奕奕,宛如跨上战马的大将,威风凛凛不可直视。
男人的脚步在距离商灼君七步远的地方落定,纤细的双手从宽大的袖子里探出来伸到胸前,十指指头相触,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慢慢展开,天上缓慢游动的乌云急速攒动,均匀洒向大地的月光往圆台汇集。自男人身后,越来越多的银白光点落到脚底浅浅的沟壑里开始匆忙流动,阴刻在古老山石上的繁复图案复生一般,呈现出刺眼的光芒。
男人瞪圆的双眼里露出同样银白的光点,商灼君与之对视一眼,一股强大的压迫感顿时从他头顶盖下来,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包围,。
一时间他甚至无法呼吸,窒息的痛苦让他眼前一黑,却无法从老师那双可怖的瞳子里抽出身来。
“师尊……”商灼君半跪在地,黑色血水从口鼻里渗透出来,他想要请求男人停止施法,却没了力气。少年那双柔软洁白的双手紧紧按在光滑的石头上,白皙的皮肤下青筋暴起,似要穿透薄薄的肌肤爆裂开来。
一道道比月光更皎洁的光芒从诡异的图案里射出来,整个祭祀台成了光与风争斗的战场。迷迷糊糊中,商灼君听到了狂风里有万千鬼魂惨叫的哀嚎,又像是万千铁骑齐头并进。
身下的印阵已经被驱动了,再不是男人可以掌控的。
商灼君竭尽全力抬起头来,顶着庞大的疲惫感睁开眼睛,他看到一个银白的星辰自下而上升腾而起,另一个比它更大更亮的赤红星辰缓缓下坠——岁墟上升,氐罗下沉,二者终有相撞的那一日。以他的的实力不足以预见那一幕的场景,但他的师父,这个被称作河洛一族最有智慧的大祭司能做到,借助师父的秘术印阵,他得以窥见天机。
岁墟拖着银白的尾巴撞上去,就像一把锐利的长剑企图穿透坚固的铠甲,然而它失败了,白色的星辰刚撞上赤红星点裂成碎片,夜空里再也找不到一点银色的光亮。
“师尊。”商灼君紧紧咬住下嘴唇,从牙齿缝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抬头去看跟前的白衣男人。在耀眼的光芒照耀下,他清楚地看到男人脸上现出两行清泪,晶莹的水珠从他眼眶里跳出来,顺着好看的面颊散落在狂风里。
他仿佛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让围堵已久的困意侵占大脑。
再次醒来的时候,商灼君发现自己躺在老师怀里。
祭祀台上的印阵恢复成原本死气沉沉的模样,月光也是,稀薄得就像一层银粉,唯独肆意呼啸的夜风依旧疯狂,张牙舞爪地抓扯男人的长发。
男人抱着虚弱的少年往台下走。
商灼君看一眼面若冰霜的男人,垂下眼眸轻笑:“师尊曾经说过,岁墟代表望仙谷,而它碎了啊。”
男人一愣,停下脚步,不动声响地朝山下望去。
终年蒙在他双眼上的水雾越堆越厚,看起来,就像一层白沙罩在他眼珠上。
“命星将碎,师尊是担心望仙谷遭遇不测吧?”商灼君闭着眼睛,语声里没有任何感情。
男人不说话,继续走,
缠绕在圆台上的青色巨蟒扬起它巨大无硕的头颅,朝天吐出一口白气,粗大而结实的身躯松开猎物般的高台,尾巴在半空里一划,沉沉落到树林当中,它把脑袋靠在高台边缘,两只肉角动了动,翻开覆盖在身上钢铁般的鳞片。
大蛇从头到尾的鳞片依次翻露,成了一架长长的楼梯,月光落到铁青色的鳞片上,看起来格外诡谲。
男人脚步轻轻踩在铁鳞上,等到双脚离开蛇尾的鳞片,重新落到厚实的砖石上时,他才低低的叹息一声:“河洛一族逃离中土,避居望仙谷,多年来不问江湖事,若我等当真命中有此一劫,也在劫难逃。”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我们可以请河洛一族所有的修道之士联手——”
男人摇头:“所谓命中注定,便是你无论做什么,怎么逃,怎么避,都无济于事。”
“既然如此,师尊当时为何解除南面防线?留有它,便是天神的手也伸不过来。”
男人悄无声息地行走在树林间,凝固在脸上的冰霜破开,淡淡地笑道:“河洛人天性散漫,在山里待得久了,总想跑出去看看,南方防线挡住了他们的路,岂是我能留的?”
“可是……”商灼君想说点什么,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要说的话化作“哇”的一声,热血又吐出去。
男人脚尖重重沉落,身体飘飘然悬空,像黑鸟那般穿梭在茂密的树林里,朝着远方的山中庭院奔去。
他的声音飘飘忽忽:“灼君,无论望仙谷遭受了什么,你都会义无反顾为我族尽力的,对吧?”
商灼君迷迷糊糊地点头:“自当同生死,共荣辱。”
“好,你且休养一段时日,我会令玄罡伴你左右,严防南方来的客人。”
商灼君还想说什么,男人继续说,“放心去吧!我会一直在暗中协助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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