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鸣先在石庙四周看看。
此地位于高处,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极目远眺,能看到城中央金碧辉煌的皇宫,美中不足的是石庙很小,跟寻常人家住的屋子差不多,造型古风古朴,面宽一丈,柱高八尺。
庙宇当中,正对大门的位置,有一尊齐人高的塑像。
庙里光线稀薄,遮遮掩掩的,地上堆满了干柴,角落布满蜘蛛丝,连塑像也被层层蜘蛛网蒙住,风雨侵蚀,早已让塑像面容变得模糊不清。
乍一眼,陆青鸣居然没有认出来。
待走近了,他才认清塑像,对喜旺解释道:“这是太乙救苦天尊,在道家素有十方救苦天尊的称号。”
“这么说来,他是庇佑咱穷人的神仙?”喜旺说着,以怀疑的眼神审视神像。
“不错!”陆青鸣站在他身旁,单手立在胸前,对着神像鞠了一躬。
天墟宗虽与道家相似,却自立门户,不属道派,自然也不拜道家的神,可今日沿路所见,皆人间苦难,少年于心不忍,心想,若是这一拜能减少百姓几分苦楚,倒也无妨。
喜旺却不拜,也不磕头,只望着神像苦笑,指责道:“如果你真是救苦救难的神仙,为什么不睁眼看看外面,看看呐!供奉你的百姓都过得什么日子啊!”
神不救人,人亦不拜神。
上古时代传承下来的人神关系,已然发生微妙的变化,
“你无情呵,不愿拯救咱们。”喜旺说着,到神像后面摸出一本记账的册子,递给陆青鸣,“这是我兄弟吕一宾记的账目,自今年开春以来,我们挣的每笔银两,给了谁,都记得清清楚楚。”
“哦?那我倒是要看看。”陆青鸣接过去,随手翻开。
账簿上,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不像是小偷小摸之人的风格,该是出自书生之手。
陆青鸣指着其中一处发问:“城东孙大娘,银钿五十枚,城北李老汉,银钿十五枚,为何二人相差这么多?”
“因为孙大娘还独自抚养两个孤儿,而李老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咱们帮助他是因为他年事过高,膝下一子被拉到军营里当壮丁,多年来没个消息,没人照料他,就送点银两,不然老头子都挺不过这个冬天。”
陆青鸣合上账簿,还给喜旺,认真地说:“我一定信守承诺,今日之事,不再追究。”
“我也保证,以后这片兄弟都不会找你麻烦。”
“喜旺叔,我还有两个请求,望您答应。”陆青鸣被喜旺的作为折服,连称呼也变得亲切起来。
喜旺把账簿放回原处,笑了笑:“小兄弟有话尽管说,别像个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的。”
“其一,我想到孙大娘家看看。”
“行,我现在就带你去,她家不远,走几步路就到。”喜旺爽快的应下来。
“其二,我想见见你兄弟吕一宾。”
正要出门的喜旺听到这个要求,停下来,回头困惑地望向少年。
陆青鸣解释说:“我见他的字格外端秀清新,又对大家的义举心生敬佩,想与他结识。”
“嗷,!你这么说我就懂了,交朋友嘛!”喜旺化疑为喜,“走,一道去,他就在孙大娘家附近,顺路看看他也好。”
喜旺说完,在前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从另一条小道走进臭烘烘的小村。
这条路比进来的路还要糟糕,地上全是泥水,能见到的屋子高不过陆青鸣头顶,住在里面的都是些孤寡老人,偶有一两个成人,不是傻乎乎的,就是身体残缺,拖着一条腿在泥水里蹒跚而行。
喜旺说,这些男人都是打仗回来的,负了伤,没法再上战场,朝廷不搭理他们,任其自生自灭,他们都聚在这里,平日里靠乞讨为生。
“都是七尺男儿啊,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谁愿意讨钱呢?都是没法子的事情啊。”喜旺不无感叹地说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陆青鸣何曾想到,作为东土大国的都城,掀开表面的精致妆容,背后竟是这般不堪。
如果说繁华如太华街,是一件华丽的袍子,那么贫民所住之地就是藏在袍子里的虱子。
他望着远处高大巍峨的皇宫,心想在这尊贵的皇城根下,拯救贫苦百姓的却是一群盗贼。
再看喜旺,陆青鸣忽然觉得这个脏兮兮的男人变得格外高大,起先想要恶搞对方一番的念头荡然无存,想起自己的恶趣味,顿觉万分惭愧。
眼前破败的惨像让少年心如刀绞,他沉声问道:“大家活得如蝼蚁一般,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喜旺叔,这样的人生连想象一下明天的场景都会是一种奢侈吧?”
“明天发生什么,根本就无所谓,拥有今天不就好了吗?”
喜旺爽朗一笑,哼起了歌谣:
夜来城外一尺雪 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 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 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 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 千余斤 宫使驱将惜不得/
……
他只顾唱着民间流传的歌儿,哪里会想到少年心中不平,已掀起一阵波浪,久久不能平息。
歌儿唱五遍,两人到了一间茅草屋前。
此刻日照高头,雪水融化,能听到四周一片“嘀嗒嘀嗒”的声音。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婆婆坐在屋前石凳上,正笑眯眯地看着来人。
她已经很老了,像一棵老树,嘴唇干瘪,枯瘦如柴,满头银发,套在她身上的脏旧衣棉袄显得臃肿而滑稽。
喜旺过去,手掌放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喊一声:“孙大娘,近来可好哇?”
“啊?”孙大娘侧耳去听,张开邹巴巴的嘴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喜旺几乎用吼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回答。
“好好好!”这会儿孙大娘听清了,热情地招呼喜旺到身旁坐下,拉住喜旺的手,笑呵呵地说,“要不是你们施舍的米粮,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埋进土里了。”
喜旺不坐,弓下腰,握着枯柴般的手,大声问道:“大娘,你家那两娃呢?怎么没见到他们?”
“小果子他们都到私塾里去了,就我一个老太婆在这里晒太阳。”
喜旺连忙点头,表示听到了。他跟孙大娘聊了一会儿家常,大抵谈起两个孩子的情况,家里缺些什么,说到嗓子沙哑了,才回头告诉陆青鸣,孙大娘有耳疾,跟她聊天得靠吼,她收留的两个孩子都在吕一宾的私塾里念书。
不止是这两个孩子,附近穷人家的孩子都在松下私塾里念书。
“如此说来,吕一宾前辈是私塾先生?”
喜旺摇头惨笑:“我这兄弟命苦啊!原本祖上也是个当官的,可惜到他爹那一代,家道中落,金铢银钿是一块也没留下,只留下来一座空院子。他本人呢!十年寒窗苦读,屡试不中,连个秀才都没捞着,所以我兄弟一气之下干脆办了一家私塾,专收穷人家的孩子。”
听喜旺这么一说,陆青鸣对素未谋面的吕一宾越加好奇了。
两人作别孙大娘,继续朝西北方走。
走到永安巷,到处都是深门大院,地上积雪化尽,屋顶上尚能见着白帽子般的雪。
巷子一丈宽,行人稀少,隔着一段距离,能听到字正腔圆的读书声在巷子里回荡。
声音从一座破败的院子里传出来。
那宅院不曾修葺,围墙缺边,露出几块碎砖来,门前荒草丛生,与附近宅院的阶柳庭花形成了鲜明对比。
院门上,挂着一块写有“吕府”的牌匾。
再走近些,能更清楚地听到孩子们朗读的内容: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书声琅琅,洋洋盈耳。
院门紧闭着,喜旺正要上前敲门,却被陆青鸣一把拦住。
陆青鸣示意喜旺不要打扰师生做功课。
两人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读书声。
稍后,读书声停下了。
一个男孩问道:“先生,我母亲总是说来日方长,可无论时间过得快与慢,我都不知道这一生应该怎么度过,您能告诉我吗?”
另一个温润的声音回答道:“遍历山河,人间值得!你要去探索,多思考,不盲目,不虚度。长木,其实来日并不方长,让自己活得潇洒一点,如意一些,多看看山水,见识人情,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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