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朝,皇帝无道,天下纷乱,民不聊生。
某日,大雪漫天。
东土。
洛河镇,阳春酒肆。
夜过子时。
老卢给火盆里加了一把柴,火烧得很旺,盆里响起一阵接一阵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火光跳动,照出老卢纵横开阖的老脸和疲惫的双眸,有几根油腻的白发落下来掉进火堆里,转眼就化为看不见的黑灰,只留下一股烧焦的糊臭味。
他皱着眉头,用烧火棍在火盆里拨弄几下,火更大了,跳跃的火苗快烧到了他的眉毛。他把凳子向后挪了小半步,双手枕在膝盖上,微微闭上眼睛准备打盹。
门外,一片又一片雪花大如鹅毛,从黑魆魆的夜空中缓缓飘下。
雪落无声,天地间一片寂静,可老卢总觉得有声音在四周响起,隐隐的,还听到了水滴落石的声音。他抬起眼皮,看到不远处那片老柏树弯弯曲曲地升上天空。
柏树旁有一座土地庙,庙很小,又破又旧,只供着土地爷,常年不见贡品,也不见有人清扫庙宇。
外面很黑,火光不够亮,看不清土地爷的长相。便是白日里,老卢也不能从那模糊的雕刻痕迹里辨出土地爷的面容。
这些年来,大家连肚子都填不饱,日日如同渡劫,信奉神佛的人越来越多,关照土地爷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唯有老卢偶尔打理一下土地庙,给土地爷上柱香,清扫一下巴掌大的石庙,求他保佑。
老卢眼神不好,耳朵一直很背,声音稍小些他就听不见了,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闲下来的时候他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十几年前村民之间都很和气,不至于像今时这般时刻担惊受怕,一个不慎得罪别人,脑袋就搬了家。
想起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他的心里感到有几分沉重,不由得对着面前的虚空叹了一口气,不过转念一想,好歹还有阳春酒肆,不然自己早就饿死了。
庇佑他的酒肆很小,木制结构,只两层,周围是大片的柏树林。开春后老树发新枝,漫山遍野红绿相映,很容易淹没酒肆,若非进山,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里。
入秋过后,树叶落进,山野枯荒,一条进山的官道会暴露出来。官道一头通往山下镇子,另一头通往山里的村子,那村子叫做犬舍,住的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乃至一些弃婴。
近些年来,皇帝忙着征税征役,造宫室,筑驰道,开运河,修长城,百姓备受煎熬。
东都以外,十室九空。
幼子无父,新妇无夫。
官府为了省事,竟将年轻妇女卖给贵族为奴,把孤儿送到山里等死。
犬舍便是官府丢弃孤儿的地方之一,不过这地方出了名,时不时的有人贩子偷偷进山,抓狗崽一样从犬舍带走不少小孩。
在老卢看来,被人贩子带走倒不失为一件幸事,至少有吃有喝,若是运气再好点,被卖到贵族世家做继子,那可就飞黄腾达了。
事实上,犬舍村里,只有极少数身体健全、样貌端庄的孩子会被人贩子相中,更多的孩子会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每年冬天,粮食短缺,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听到山里发出婴儿的哭喊,一阵接一阵,令人心生胆寒,望而却步。待到春天雪融之时,山里弥漫着浓稠的尸腐味,天空里盘旋着饥肠辘辘的兀鹫,像乌云一般沉甸甸的,久不散去,地上则到处都是白骨。
老卢听镇上的伙计说,被丢到犬舍的弃子们饿极了,以人肉为食,早早的丧失了做人的良知。
近几年民变四起,义军壮大,朝廷要派兵镇压义军,双方都需要补充兵源,孤儿是最好的选择,特别是男孩,他们会由军队抚养长大,练成死士,成为战场上勇往直前的杀人机器。
因了这个缘故,进山的人逐渐多了,隔三差五就有一批孩子被带走。
不过进山抓孩子的人都只在白日里行动,不敢夜里进山。
据说山上住着妖怪,靠死婴的冤魂过活。妖物虽不伤幸存的幼童,却对夜里进山的大人格外凶残。镇上有地主请道法高深的驱魔人前来捉妖,一个个驱魔人有去无回,一来二去,也就没人再敢提到犬舍捉妖一事了。
眼下刚入冬,山里的哭喊声不似往日那般惨烈,新雪过后,几乎无声,不知是孩童都被抓走,还是全饿死了。
这年冬天的雪实在是太大了。
入冬过后,浓厚的铅云长久笼罩苍穹,凝滞在人头顶挥之不去。
来自北方的狂风裹着雪粒,咆哮着掠过一望无际的荒原,所到之处白雪飞舞,风声宛若饿狼的长啸,绵延不绝。回旋在天地间的只有寒风和雪花,连个人声都没有。
店里的小二被拉到军营里了,整个酒肆只剩他一个老头子。
他感到无比孤独,既无人与他说话,也听不到山里犬舍的声音,只好望着不远处的那棵柏树发呆。厚厚的积雪压弯了树枝,有雪团从树上掉下来,砸在庙顶发出“啪”的一声响动。声音被放大许多倍,水波一般,一圈一圈向四周扩散。
眼下黑漆漆的一片,恍惚间听着雪落下来簌簌的响声,多少有些惊悚。
紧随其后的,还有其他声响,似有人走来。
老卢一愣,心一紧,眉头皱下,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
他的身手早就不灵敏了,但还是摸出厨房里的菜刀,握在手里,等着未知的东西出现,准备与对方搏一搏。
这大雪天里,如果来的不是人,必定是山里的猛兽,乃至那传闻中的山中妖物。
畜生饿极了下山找东西吃,自己这把老骨头刚好够塞豺狼虎豹的牙缝。
细碎的响声很快停止,两个漆黑的人影站在柏树下面,吓得老卢心里抽紧,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张开嘴,差点发出呼喊。
他终究没有喊出声。
他很快看清了,那是两个活生生的人,穿着黑色的长袍,袍子披下来一直落到脚,看起来一团黑,鬼影一般。
风帽遮脸,勉强能看见来人青色的下巴和淡红的嘴唇。
为首的是个男人,单肩挎一只六尺长的黑匣子,身后跟一个抱剑的黑衣剑童。
两人一身黑衣打扮,再站远些,就跟黑夜融为一体了。
“客官,您里边请?”好不容易见着一个活人,老卢胆颤着,出门迎上去打招呼。
对方没有回答,一步一步缓缓朝酒肆大门走去,目标直指门后烧得旺旺的柴火。
想来是在冰天雪地里待久了,迫不及待地想暖和一下。
老卢从柜子里取出冰凉的酒壶,放在火堆上烤,低下头继续问,“客官,您喝点酒?”
“不了,来壶茶便是,照酒钱付。”温润的声音在屋子里飞扬。
“好勒!”
“敢问店家,此地距离洛阳还有多远?”
“去洛阳?”老卢应声抬头,看到来人已经在距火盆最近的桌子边坐下,正微微弯着腰,伸出一双干净的手靠近火苗。
风帽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从不带感情的声音里,可知他的表情应该是十分冷漠的。
“客官是有亲友在城里?”
“怎么?没有亲友就去不得洛阳了?”问他话的,是站得笔直的报剑少年。
“那倒不是,只是皇帝下令,洛阳禁严,城门紧闭,不是谁都进得去咯,再则……嘿……”老卢莫名其妙地笑一声,从厨房还热着的锅里盛一盏花生米。“进城作甚?”
说话时,他注意到男人穿在里面的衣裳是一件暗红色的长袍,应是以新丝棉絮做的衣里,衣襟上用银线绣着一道繁复的图纹,衣领上也有同样的花纹,像是某种凶兽。
他收回视线,落在一旁的剑童身上。
剑童约莫十七岁,脸色粉白,大眼黝黑,几乎没有眼白,深邃的瞳子让人只需看一眼,便会坠入其中。他身穿一件黑长袍,白色里衣的领子上,以银丝同样绣着凶兽的花纹。
仔细看两人,皆透露出一股圣洁的气质,给人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像极了道馆里供奉的神仙。
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替客人倒满茶水,讪笑着站到一边。
只见客人抬起右手掀下灰褐色的风帽,露出一头夹杂着银丝的长发。
这是一个老卢从未见过的男人。
掀开风帽后,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轮廓在灯光照下来显得温柔模糊,光洁的额下面一道剑眉舒展,一双漆黑的眸子里熠熠生辉。
这副俊朗的面貌让人难以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加以描绘,逼人英气里夹杂一丝阴柔,淡笑中夹杂一丝冷漠。脸上明明带着笑,却让人想到了外面凛冽的风雪,又给人一种可亲近的错觉。
从散落下来的一缕银丝,可以判定男人约莫三十岁,脸上没有皱纹,皮肤有光泽,眉眼之间尽显贵族之势,可见养尊处优,少食人间烟火。
这样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看样子不像是过路旅人啊!
老卢心里发疑,咽下一口唾沫,笑着弯了弯腰,转身正要去关上大门。
适才举起茶碗的客人看也不看他,轻声念道:“门且开着吧,我们一会儿就走。”
“一会就走?”老卢眯着眼睛看出去,满脸的困惑。
从外面灌进来的风更猛了,吹得他浑身一颤,脖子都缩进袍子里。
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这种鬼天气里还要赶路?
他在门里站了一会儿,不好多问,顺手抓起一张板凳坐在火盆边烤火。
客人喝了两碗热茶,让剑童也喝了一碗,侧脸过来对蹲在门口的老卢笑道:“店家,天这么冷,何不过来喝口茶暖暖身子?”
“也好!”老卢站起身来,佝偻着腰,慢慢过去。
男人伸出手,替他倒了一碗茶水。
老卢注意到,茶碗是方才男人喝过的,但他早已上了年纪,不在意这些礼节,想都不想,接过茶碗就往肚子里。
热茶在他口腔里翻滚一会儿,流进胃里。
他马上就感觉不对劲,明明只是茶,却似烈酒一般在他肚中灼烧起来。
随着肚中温度的升高,老卢的双眼变似乎得越来越明亮,视野清晰了很多,分明看见了男人带笑的眉眼,那双有光的眼中充满了仁慈,跟道馆里的修道者一模一样。
更神奇的是他的耳朵也变得灵敏了,能清楚地听到窗外的风声,还有飞鸟振翅的响动。
飞鸟振翅的响声格外密集。
有鸟包围了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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