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过往，竟已经年。
曾经碾落成泥的少年，如今官袍加身，立身在军前，举手投足间贵而自矜。
他唤崔安屿一句：“东家。”
算是成全了一段，受他庇佑的过往。
崔大人一笑道：“姜大人怎么还提这么遥远的旧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如今故国多舛，还要多仰仗姜大人。”
姜尚说：“崔大人昔日的举手之劳，是姜尚的一条性命，鼻息尚存，不敢相忘。”
世人道其狠辣无双，世人道其背主弃义，却不知只是他心里的恨过于沉重，铭心刻骨。
他记着恨，也记着恩。
姜尚和崔安程两道人马夹攻，数月攻不下越县，谈及此事，崔安程难掩失落：
“愚兄才疏，有负君王重托。”
崔安屿安慰道：
“兄长切莫妄自菲薄，越县之地，山地崎岖，道路错综，林木旺盛，且官道不清，种族杂居，很多地方朝庭的手根本就伸不进去，是天然的易守难攻之地。”
当年吴郡之围后，废太子行踪也是掩藏在越县的深山老林里，至此不见了踪迹。这么多年，崔安屿布了眼线，偶见其爪牙活动，却一直找不到废太子的根基之地。
“越县多山，山路盘旋而曲折，反贼的人马在暗，我们的人马在明，往往我们得了反贼的踪迹，人马到了这座山头，反贼的哨兵在另一座山头就望见了，等我们一路山路追赶过去，人早就跑没影了。”崔安程向新来的钦差卫队描述道。
这个情况，崔安屿是知道的，他在越县修渠建坝扎根了许久，越县的地势已经被他摸了个大概。
“山高路远，我们的人马，并不能完全覆盖越县的各个山头，想要拿下越县实在不易，可能需要朝庭派大兵来助。”
姜尚补充道，他自己是雷厉风行的狠辣之人，他带的人马也个个骁勇善战，可是在大山里兜兜转转地作战，一拳头下去打不到肉地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军报一天天地往来，朝庭现在是个什么形势在场地诸人心里都明晰。
若要朝庭派重兵来围剿，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个年头？
崔安屿问：“越吴江大坝，是我们地人占了吗？”
崔安程答：“钦差大人信里特地言明地嘱托，愚兄不敢怠慢，幸不辱命，如今是我的人马在日夜看守越吴江大坝。”
崔安屿便笑了：“哥哥还说自己有负圣托，实则如今天下的形势有一半仰仗了哥哥。”
崔安程还没弄明白自家弟弟这高帽子是怎么落到他的头上的，崔安屿已经携了李晏溪往前面走去，他对她说道：
“走，爷带你去看看爷亲自修建的大坝。”
钦差卫队风尘仆仆一路，刚脚踏实地上了岸，这会又马不停蹄地追随西蜀太守崔安程的脚步，去查看了当世水利上的里程碑：越吴江大坝。
李晏溪站在越吴江大坝下，明白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小厮元霖说的，他说：爷为了你，受过上天入地的苦。
到了此刻，李晏溪亲身以自己的渺小去感受越吴江大坝的宏伟，环顾两侧奇峰林立、峭壁对峙，才能感受到，为了她的一句“愿越吴江不再有水患”，崔安屿付出了多少。
崔安屿指着越吴江大坝上方的一个湖，对李晏溪说：
“它叫晏溪湖。”
国事和军务面前，这是他们仅有的一点旖旎。就在李晏溪望着那方碧色的湖泊，陷入深深的沉沦的时候，崔安屿又说：
“但是，如今我要炸了它。”
它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但李晏溪能够读懂他的悲怆。
这座高山湖泊是他亲手所修，其中历尽的千辛，就算外人努力回想，也不能涵盖其七八。正是历经了重重磨难，他才会用他一生的挚爱去命名这座湖泊。
如今，他轻而易举地说出，他要炸了它，实则他的心，是在滴血的。
前方军情紧张，瞬息而万变。御史中丞崔大人下定了决心，此番一定要揪出反贼逆党的老巢，坝可再修，湖可再造，但绝不可再留三年前的祸患，内战的隐忧。
几日后，越县官府的榜文传遍越县的各个角落：朝庭要炸了晏溪湖，淹了整座越县，朝庭的人马已经占据了几个地势高的山头，安扎了营帐，要越县的子民百姓奔走相告，迁居到这几处山头上。
越吴江大坝一垮，整个越吴江必将再度泛滥，灾祸也会危机越县下方的吴郡。
李晏溪想起了母亲纵情一跃，以身相殉越吴江的惨烈，不由闭上了眼目。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李晏溪问崔安屿，她所深知的崔安屿并不是一个会为了战局、为了胜利，而不顾子民安危的人。
可是崔安屿摇头了，他说：
“与其让吴、越两地的百姓在反贼的剥削下生不如死，还不如放手一搏。而且我信任我建造的这座大坝，我相信它能够经得起晏溪湖水的冲击。”
只要越吴江大坝不倒，越吴江的泛滥便处在一个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并不会造成大面积的伤亡。
反贼藏在暗处，唯有水流无孔不入，崔安屿要用晏溪湖的水灌入他们的老巢，把他们全都逼出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臭小子胆越来越肥了，小时候还只会炸蚂蚱，这会都学会炸湖了。别以为打了几场胜仗、当了几年大官就了不起，你那些调皮捣蛋的伎俩也就骗骗那些没眼见的，关键时刻还得看你师傅我的。”
官府的榜文还没有把反贼逼出来，倒是逼出来一个萍踪难觅的老头。
来人正是崔安屿的授业恩师，岑万林。
老头子说：“这个湖名字好，炸了不吉利。瞧把你媳妇心疼的，到底是没本事！”
岑万林一口一个“臭小子”，一口一个“没本事”，把御史中丞崔大人的颜面踩到了土坑里，可崔安屿此时却高兴得像个孩子，蹭到岑万林身边，一双桃花眼乐得明媚生辉，恭敬道：
“还请恩师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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