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许久不拉弓了。”李晏溪眉眼间的色彩逐渐暗淡下去，先前的明朗也渐渐褪色。
“我知道，那时我就在城墙下，我看着你拉弓，一箭穿云而来。”这个话题注定沉重，但是如果避而不谈，那么李晏溪的心结就一辈子都解不开了。
崔安屿拉着李晏溪走到箭靶前站定，李晏溪的那把银色的小弓，被元霖拿着递到了她的面前。
“所以，你是那时候识得我的？”李晏溪拿起那把弓，上一次她想用它射蛇，那么近的距离她的手尚且抖得厉害，如今她是真的再没有勇气弯弓了。
那一箭的光芒，无人能及。
那一箭的阴影，也无人会想。
崔安屿握住李晏溪的手，他手上的力量通过指尖传递到李晏溪的手指上，她的背靠着他的胸膛，任他带着她，弯弓，射出，向着靶心前行。
那是她曾经引以为豪的技能，当初还是母亲手把手教会她这样自保的技能，而后数年，李晏溪几乎是日日弯弓，风雨不断。
她射箭时，心无旁骛，唯有目标。
曾经烈马红衣，冷面银弓，几乎成了吴郡娇女的代名词。所到之处，郡民待命，百官翘首，风光无两。
“比那更早一些。”崔安屿道，更早的时候，他潜进吴郡郡守府，看着红衣娇女将郡民献予她的新鲜蔬果尽数泼洒在雪地上，那时候他尚不懂她，那时候他以为她只是骄纵。
那时的吴郡，下了多年不遇的大雪，雪落在地上来不及化去，结成厚厚的一层冰。吴郡被围了三个月，城墙上屡有交火，官民严正以待，百姓忙于自身的温饱，街上却缺了扫雪的人。
百年富硕的东南郡首，在那几个月，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寒冬。
吴郡郡守李长启虽受封于朝庭，但他是靖国公的门生，与废太子关系密切，朝中的密报都说废太子的财力有一半都在吴郡。
而吴郡郡守的庶子李弋戈，更是为废太子四处奔走，怂恿着吴郡百官有一半都松动了，要降废太子。李长启没有爵位，他身后，李弋戈不能继承他的官衔和职位，他迫不及待地要为自己找一个新的主子。
曹琮瑞即位，李弋戈只是一个遥远郡守的庶子，新帝恐怕连他是方是圆，是扁是平都不太清楚，也不感兴趣。
但是如果他在废太子与新帝争斗落败、仓惶南逃之际，大开吴郡之门，迎废太子以吴郡为根基，登临帝位，与北边相抗，那他就是新政权建立的功勋，不论这政权是否能长久，以吴郡的富庶和废太子在朝中的底蕴，这一世的荣华富贵与权势滔天算是保住了。
城墙下，废太子军旗猎猎，不停地往吴郡推进，他吃了李弋戈给的定心丸：吴郡的城门迟早会打开。
城墙上，百官待命，只等李长启松口，吴郡就此改帜。李弋戈跃跃欲试，不住地在一旁煽风：
“父亲，成王才是正统，当今算什么，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仗着几分治水修田的功勋骗得老皇帝改了传位的诏书，吴郡多年来都是成王的根基，纵使我们如今宣称效忠新皇，他也未必肯信。说不定撤职的诏书就在路上了。”
“还不如就此投效了成王，拥成王上位，成王带的兵马也不少，我们守住吴郡，开辟西南，定能与当今一较高低。父亲，如果成王功成，我们便是开国之臣啊。”
李长启身居吴郡郡守多年，几经起伏，遇事三思，李弋戈的步步紧逼他不是没有听进去，只是他已是暮年，建功立业的渴望远没有年轻的李弋戈那么强烈。
“父亲，从今往后，你也再不用被世人笑，是仰仗女子发家的了。”李弋戈又一记猛药捶打在李长启身上。
这一下，李长启几乎就被说动了，他对吴郡是有感情、有付出的，可是纵然晏昀端身故多年，时人提及他，也依然是靠女人发家的郡守，这是他一生的隐痛。
正当李长启长叹一口气，抬起一只颤巍巍的臂膀准备发号施令、大开城门的当口，忽有一骑自城门内踏雪而来，在寂寥的城门大街上格外瞩目，纷扬的大雪落在来人火红色的裘衣上，红色的狐狸毛簇拥着她一张白皙秀丽的脸，美得分明。
彼时的李晏溪，眸若寒星，英眉怒目，她一甩马鞭，自马背上纵然跃下，全然不顾积雪瞬间湿了鞋袜。
她风尘仆仆，她英姿勃发，一把冷若冰霜的银弓别在她火红的衣物上，分外显眼。
她人未行到李长启跟前，城墙之上已经传遍了她刻意抬高的音线：
“父亲，吴郡子民，不做历史的罪人。”
“如果你们都下不了决心，那我来做这个恶人。”
她站在凌冽的风雪中，红衣萧索，却如一抹东升的朝阳般，给吴郡的百姓，给不愿意倒行逆施的吴郡忠臣，给受她庇护的岭南百万民众，带来了光明和希望。
李弋戈试图拉拽她，被她一箭阻了来路，她冷眉怒对，道：“你不配同我说话。”
有些老臣围在她跟前，指责她一个女子怎么能上城墙，怎么能用箭指向自己的兄长，指责她怎们能干预吴郡的政事，她拿着银弓逼得他们步步后退，
“你们想让我躲在家里，由着你们这些逆党，把吴郡祸害了吗？”
其实她的音量不大，身形也不伟岸，但她有着向死的决心，和誓死而战的孤勇，于气势上就胜了那些卖国求荣者数倍，她往前进，他们就往后退。
也有岭南王族的旧臣、忠勇的将士，一下子就跪倒在她的脚下，涕泪纵横，
“圣女，臣等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们，你会来救我们的。”
李晏溪站在城墙上，回望故国，城池萧索，落雪将所有的凄苦、无依与困顿深深掩埋了。
圣女，这称呼早已随着岭南王朝被大雍王朝征服，改称为岭南十一寨，归于大雍吴郡治下的时候，就应该消失了，可是岭南的旧臣、岭南的子民依旧把晏氏王族当作他们的信仰，把晏氏女当作他们信奉的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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