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春风入室,自带了三分清凉。
崔府三夫人李晏溪歪倚在窗前的美人靠上,本已合上的长睫缓缓上扬,点漆似的瞳仁上染了一层薄幕。
她拢了拢身上的轻裘,薄唇轻启,连声唤侍婢阿珠。
阿珠没有应答。
这不合常理,阿珠是她的贴身丫鬟,往常她小睡,阿珠都是守在内室的,不然就在隔间等候差遣。
她又提高了声量唤阿碧。
阿碧勤快,闲不住事,定然是在耳房帮着李妈妈做些活计,只要嗓音大些,她留神就能听见。
然而,并没有人应答。
反而是外间院子外传来了嘈杂声。
初时听不真切,只感觉是很多人同时发出声响,又不知为何刻意压低了声音。
直到阿碧的声音传来,阿碧的声音李晏溪无比熟悉,纵使压低了许多她也听得清楚:
“还有没有完,你们三爷的那些个破事,能不能不来烦我们小姐!我们小姐昨日才帮你们三爷填了满席楼的窟窿,明日还要去沈家村帮着摆平那帮子被你们少爷强占了房舍的村民,昨晚上忧思伤了神,这会儿刚刚睡了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你们有什么事不能等我们小姐醒了再说吗?”
接着是阿珠的声音,
“就是就是,你们去问问门房,这几个月来我们小姐已经套了七十八次马车了,哪次出门不是为了你们三爷的那些破事,这银子也花出去了,面子也舍出去了,你们这些三爷府里的旧人能不能念着我们小姐一点情面,安生些过日子!”
李晏溪脑中略一徘徊:嫁给京中第一纨绔三个月,见他面的次数不如满席楼的账单多,与他讲话的次数更比不上为他破例的次数多......
因为崔家三爷崔安屿,她这辈子第一次进了青楼、赌场、酒肆,见识了万两银子一桌的霸王餐以及百数头小牛取一小块舌尖肉制成的奢靡美味,见识了什么叫做强占民宅,什么叫做欺男霸女,什么叫做挥金如土......
“按理说,你们小姐如今嫁进了我们承平侯崔府,嫁给了我们三爷,就不再是李家小姐了,而是我们侯府的三夫人,夫人给爷们处理个些许琐碎,不是应当应分的么?”一个主事的仆妇道,听声音应该是露春苑的主事林妈妈。
李晏溪大婚后并没有住在承平侯府,而是随了崔安屿住在城南的一处崔府别院雅堂居里。别苑比侯府自然要简单得多,一共也就八个院落。崔安屿的一众小妾们住在最西边的露春苑和倚景楼,而李晏溪则住在最南边的顾君阁。
她自嫁来,因为崔安屿的关系,日常琐事无比繁忙,因而时至今日,尚未把崔三爷的一众莺莺燕燕认齐全。
这也不能怪她,崔三爷的后院佳丽,不仅是数目惊人,而且在人员流动上,也十分感人。
就说前些日子京中权贵人家突然兴起一阵细腰之风,崔安屿身为京城第一纨绔,自然要引领这一波风潮,于是内院一番人头变动,走得走,卖得卖,又进了一些颜色新的,一时人人羡,崔三爷的风流命,真真是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
“阿碧姑娘通融,这一回,这一回爷真的......妾身等全靠夫人做主了。”崔三爷的一个妾室说到伤心之处,索性哭了起来。
她一带头,一群红的绿的对望一眼,哭成了一阵汪洋大海。
阿碧想再劝她们,但看这声势浩大的阵仗,今日这祸事避是避不过去了。
主屋的帘子被掀开,李晏溪从里头款步走出,淡粉色的曳地长裙随着她的走动翻起莲花般的褶皱,桃粉色的镶边若隐若现,如今她仍算新妇,按照常理着色上该带上几分鲜艳的红色。
只是这些日子来她屡屡被崔安屿架在刀口上,京中诸多高门乃至街头巷尾最为乐道的是:今儿个崔三又给他的新妇惹了多大的麻烦,至于那新妇颜色几何,是否穿红戴绿,哪里还有人关心。
众人一见她露面,便仿佛是见到了救世主般,妾室和丫鬟,仆妇和小厮,高高低低,跪了一地,争先恐后地想要诉一诉自己的苦处。
顾君阁不大,跪了这么些人,很是拥挤,李晏溪酣睡方醒,看着攒动的人头,瞬间有些山雨欲来的眩晕感。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罢了,终是欠了他的。
又扶了扶额头,定了定心神,方开口道:
“领头的说说,今儿个露春苑和倚景楼倾巢而出,是为的哪桩子事?”
墙打出头鸟,她这样一说,底下静了片刻,方才那些泫然欲泣、似有万般委屈等不及要诉说的小妾们瞬间又扭捏了起来,拘泥着不敢先开口。
还是林妈妈把老脸一豁,最先开口道:“夫人,三爷在外面应酬,许是小厮粗笨,让夫人帮着挑两个妾室送去,照顾照顾起居,伺候伺候笔墨。夫人您看,哪两个合适?”
林妈妈这话一出口,露春苑的几位老妾和倚景楼的一众新妾脸上都露了十分的委屈,倚春楼的年岁轻沉不住气,一个黄裳绿罗裙的美人儿辩道:
“哪里有林妈妈说的轻巧,三爷外头红颜知己诸多,哪里就短了照顾起居,伺候笔墨的侍婢了?回来传话的小厮说了三爷如今人在四甲坊,夫人可知这四甲坊是个什么地方?”
这要搁几个月前,别说是四甲坊,就是大雍朝其他的赌坊,路往哪走,门朝哪开,李晏溪都是概不知晓的。
现如今么,她算是常客。
短短数月,从她手指缝里还出去的赌债,不下十笔。
如今京中欢场里人人都知道,崔三的赌债赊得再多都不打紧,只管找他夫人去要便是。
崔三爷背靠金山,在赌坊里如鱼得水,四甲坊将其奉为首席贵客,自然不会短了伺候。
李晏溪点头,示意黄衫女郎接着说,一旁另一个紫色齐胸儒裙的美娇娘等不及道:
“夫人,妾身原在赌场里呆过,那些贵人赌得尽兴的时候,可不只是赌钱,有的甚至赌人。”
见李晏溪有些疑惑不解,紫衣女心道夫人出身贵胄人家,不懂这些欢场里的肮脏,不把话讲得露白些,恐怕是弄不明白,只能又补充道:
“有些甚至会拿家里的妾室做赌注,谁赌赢了便归谁。”
李晏溪睡意被惊醒了三分,她再一次深刻认识到自己嫁了个纨绔,并且这个纨绔一次次刷新她认知的底线。
她以为初打交道,不能以这些表面上的东西完全定义死了一个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是下半辈子都会与她一同被提及的人,纵使他骄奢淫逸,她总是对他存了三分的救赎之心。
却不想,这个人竟然,全无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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