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双方的实力一旦过于悬殊,战场形势便往往十分无趣。所谓虫臂拒辙,鸡肋承拳,何足一表。
桑名吉成在刘綎部强大的炮火攻势下很快弃守晋州,东逃釜山方向,一路上唯一的庆幸也就是明军似乎并无兴趣将其剿灭这一条了。
作为这个时代的日军,桑名吉成及其所部倒也有些优势,那就是脚程极佳,纵然这是由于日本缺乏战马而又多年混战造成的,但客观上加快他逃窜至釜山的速度。
刘綎在夺取晋州之后,一面命部下打扫战场,研究城防修复问题,一面派人通知高务实,并表示希望经略行辕从泗川北移至晋州,以便确保经略行辕更加安全。
高务实在收到消息后,对刘綎部勉励了一番,但却拒绝了转移经略行辕的提议,要求刘綎按照预定计划开始向东进行火力侦察,向釜山施压。
与此同时,他还大胆分兵,调动酉阳、乌蒙、东川三支土司兵西进,目标分别为攻取顺天、光州、潭阳。从这个做法来看,他是打算用这数千人拿下半个全罗道,确切的说是全罗道南部地区。
日军兵力集中于北线,南部守备空虚异常,既然连晋州都只有区区千人左右的守备,相对重要性更低的顺天、光州、潭阳等地兵力自然只会更少。
不过考虑到土司兵攻坚能力不足,高务实下令高胜义将北洋舰队携带而来、原本就是做战损补充准备的陆战火炮调集了三十门分发给三地土司。
不料三位土司都表示麾下无人会用,于是高务实又命高胜义抽调舰队中的陆战队炮组,组成了三十个炮组去帮忙操作这批火炮,三位土司谢过之后便各自向西进发。
一万五千人的土司军队只剩六千在泗川,加上高务实的亲兵、随从等,大抵算是七千人。看起来是高务实身边力量被削弱了不少,但其实以泗川这个小城而言,七千人的军队挤在这儿还有些嫌多。
刘綎得知消息之后也没有因为高务实身边兵力减少而担心,反倒是放心下来了。他之前担心的原因与其说是高务实身边的力量不够,不如说是由于登陆后只控制了泗川、晋州两地,作为指挥官的“视野”不够大,处于“战争迷雾”中,因此会担心泗川遭到日军偷袭。
土司兵马相对悍勇不假,但军纪的严格程度那就参差不齐了,如果遭到日军较强兵力的偷袭,会不会“出事”在刘綎看来没法保证,这就是他此前担心的点。
现在不同了,他自己坐镇晋州,乃在泗川正北不远,同时负责向东侦查,也就是即将掌握东部方向的战场态势。另外近一万土司兵西征拿下南部半个全罗道,意味着他们可以为晋州、泗川遮蔽西线,在这种情况下,日军只要靠近就会被发现,自己也就来得及应对,高务实自然也就没有危险了。
当然,严格的说还有更南面来自海上的危险,不过这一点刘綎管不着也不必管,日军要是能突破平倭舰队前、后两支舰队的防线登陆在高务实眼皮子底下,那这场仗简直是活该要输。
另一边,指派完任务的高务实一直呆在泗城,看起来相当摸鱼。直到次日下午,马千乘亲自跑来报告一件怪事,说有一名倭人带着几名随从前来求见侯爷,问高务实见是不见。
马千乘为此还特意解释了一番,说自己之所以来禀告这种咄咄怪事,是因为那名为首的倭人自称拿着高务实亲赐的信物——那是一把由京华钢铁厂打造的唐横刀,刀身上有京华钢铁厂精品赐刀象征的地域加短编号:日本·零零贰。
京华钢铁厂一般并不直接负责武器制造,京华的武器制造厂通常都会分立,如开平的京华枪械厂、京华火炮厂这种。
所以说,京华其实极少生产冷兵器。不过话虽如此,京华钢铁厂却偶尔会奉命生产一些冷兵器,这些冷兵器基本都有特殊性质,小部分是用于赠送,大部分是用于下赐。
马千乘还多亏了西南土司之间有些私下联系,通过黄家的关系才知道一些内幕,比如高务实就有给他在南疆的家丁将领赏赐唐横刀的习惯,偶尔也会给南疆当地出身的一些将领赐刀。
马千乘知道,高务实给南疆当地出身将领赐予唐横刀时,就会有“南疆·零零壹”之类的刀身铭文,这个铭文所带的数字,是他赐刀的排序。
理论上来说,数字越小说明那人在高务实面前地位越高,或者立大功的时间越早——这里的“立大功越早”有时候就是指投靠时间越早。
同样的“配方”如果平移日本,那不就是说今天来的这位倭人是曾给高务实立下过大功亦或者投靠甚早的?那这……应该可以算是自己人吧?于是马千乘虽然很疑惑其中的内幕,但还是立刻亲自来见高务实了。
果然,高务实原本还有些懒懒洋洋,一听来者手持“日本·零零贰”,立刻认真起来,脱下道袍换上了蟒衣才出来见客。
意外的是,这位手持“日本·零零贰”唐横刀的日本人居然颇为年轻,看起来甚至不到三十岁,让高务实见到时不禁微微一怔。
高务实当然知道“日本·零零贰”唐横刀是赐给谁的,他的主人应该是此时征朝日军第五军团军团长岛津义弘,而岛津义弘年纪可不小,他此时已经六十出头了,在日本已经属于高寿。
高务实的身份很容易看出,那一身坐蟒袍在大明可没人敢乱穿不说,就是他久居上位的气度也很难模仿。或许是看出了高务实的意外,那名年轻日本人恭恭敬敬上前以明礼跪拜,口中道:“秦弓月君后裔岛津忠恒奉父命拜见南宁候,侯爷万安。”
哦,原来是岛津义弘的儿子。
高务实露出笑容,温和地道:“原来是岛津少主,不错,不错……令尊近来可好?”
之前特别说过,岛津家目前的体制即便在日本也是独一号的,即所谓“岛津双殿体制”,大概情况就是岛津义弘掌握岛津家的军事权,但是领地内实权则仍然由岛津义久所控制,如果简单来说就是岛津义久与岛津义弘兄弟同为家督。
至于高务实称岛津忠恒为“岛津少主”,这事也要略作解释。由于岛津义久无子,所以一开始他将自己的三女龟寿姬嫁给了岛津义弘的次子岛津久保,并指定久保为其继承人。
但是接下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壬辰倭乱的第二年,也就是日本文禄二年,随着岛津义弘出征朝鲜的岛津久保在朝鲜病死,岛津家的指定继承人就这么没了。
作为“双殿体制”结合点的人没了怎么行?于是岛津义久命女儿龟寿姬再次下嫁,人选也不必多想,正是岛津义弘三子岛津忠恒,并由此指定忠恒为继承人。
岛津忠恒个头不高——可能在日本人里不算矮,但在高务实面前却矮了一个头,他看起来也并不同于其父后世的绰号“鬼石曼子”、“鬼岛津”给人的印象,其长得并不凶厉,细目长脸,眉宇之间还有些清俊,若非发型之故,换身衣服恐怕就和普通明朝读书人差不多了。
这个形象让高务实有些意外,毕竟岛津家在日本一贯是以能打著称的,而其能打的特点又常常与主将带头冲锋分不开,所以原本高务实以为岛津家这几位话事人不说五大三粗,那也应该是精悍凶狠的模样才对,谁知老话果然没错,人不可貌相啊,这岛津忠恒居然有点书生相。
岛津忠恒听高务实发问,依然老老实实拜伏在地,回答道:“多谢侯爷关心,家父此时人在汉阳,近况说好恐怕也未必多好……毕竟天兵已在麻提督率领下大举南下,目前已经推进至开城附近。”
“哦?”高务实微微挑眉,又问道:“既然令尊人在汉阳,你却为何今日便能来泗川见我?”
“侯爷容禀。”岛津忠恒说道:“晚辈此次来朝,得父亲吩咐与安排,被留在釜山担任守军次将。两日前侯爷一举攻取泗川,虽然此战自是摧枯拉朽,但仍有日本物见番士卒见势不妙,在开战前便观望旗帜之后往釜山报信,故晚辈于当夜便已知晓侯爷驾临泗川。
当夜釜山便紧急召开军议,晚辈自告奋勇,率领部分岛津精锐西来物见……西来侦查,故昨日晚辈便已经到了马山,今日便得以面见侯爷。”
高务实心中微微吃惊,问道:“你此来可曾遇到过明军哨骑?”
岛津忠恒的回答十分聪明,他说道:“回禀侯爷,最晚昨日便已有天兵哨骑在马山一带活动,不过晚辈此来所率人马不多,一共只有三百余人,到了马山之后再次化整为零,故晚辈亲率的部分仅仅二十余人,且装作朝鲜流民模样……
以晚辈来看,天兵东向侦查,想来应是查看日军大队人马动向,或者还有威逼釜山之意,但既是如此,对晚辈这般小股朝鲜流民自然不放在心上,此乃人之常情。”
高务实心中暗赞,岛津忠恒这番话一来显示了他的智慧,既能猜出明军意图,又能灵机应变完成战术渗透,二来他还不忘给刘綎所部哨骑一个台阶下,以免双方还没打交道就先得罪了刘綎这位明军大将。
有点意思,岛津家看来的确有些过人之处,至少这岛津忠恒虽然年轻,却一定是有点本事的。不过正好,他要是个没本事的废材,自己反倒要担心后续的棋不好下了。
高务实满意地点点头,道:“岛津少主智勇双全,我甚是高兴。不过你此来见我毕竟危险,不知其中有何必来之因?”说到此时,高务实似乎才发现岛津忠恒还一直拜伏在地,后知后觉地打断道:“诶,怎么还跪着?来人,给岛津少主赐座。”
岛津忠恒忙道:“侯爷面前岂有晚辈座次,晚辈站在就好。”
“远来是客,岂有站着的道理,坐下,坐下答话。”高务实摆了摆手道,但他话虽然客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岛津忠恒只好客随主便,在高务实家丁送来的锦凳上坐下小半边屁股,然后才道:“晚辈驽钝,此来主要是想请侯爷示下,此次侯爷登陆泗川、攻克晋州,是否是为了夺取釜山?如果侯爷有此打算,晚辈虽只是釜山次将,手中兵力也不算多,但自问还是能在此战之中发挥一些作用的。”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我是来突袭釜山的,理由是什么?”
“切断日军与本土之联系,将目前日本在朝大军当做瓮中之鳖。”岛津忠恒严肃起来,沉声道:“一旦完成此项作战,那么丰臣氏可用之兵便已十去六七,之后侯爷将朝鲜彻底平靖,渡海登临日本,还有谁人能与之相抗?”
高务实笑了笑,摇头道:“令尊尚在汉阳,我若按你所言夺取釜山,切断了在朝日军与本土之间的联系,令尊可也就被截在朝鲜了。”
岛津忠恒仍然一脸正色,道:“那又如何?晚辈举旗相助天兵之后,家父自然知晓时机已到,届时他若有机会,自会立刻在汉阳发动兵变,万一无甚机会,那也必然趁机出城找麻提督投诚。”
“你就不担心令尊安危?”高务实仍然一脸温和的笑容。
他原本以为这话问出来之后岛津忠恒多多少少会有些担忧之色,谁料根本没这回事,岛津忠恒毫不迟疑地道:“以家父之能,再坏也不会有甚危险,纵然不能帮天兵立刻抵定汉阳,也能造成很大的混乱,之后的情况哪怕再糟,他带兵杀出汉阳、找到麻提督投诚也绝无问题。
而在麻提督与家父合力之后,趁着汉阳混乱空虚,只要立刻南下——哪怕绕过开城南下——也一定能惊退汉阳日军。届时汉阳已失,开城南北皆敌,同样只能弃守奔逃。如此局面之下,天兵骑兵正是大展拳脚之际,随后的大胜完全可以想见。”
这番话说出来,高务实对岛津忠恒更为欣赏了,要不是自己有更加深层次的考虑,他这计划还真是行得通的。
“那么,如果我要你继续做丰臣秀吉的忠臣呢?”高务实微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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