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挽狂澜(下)
投降这种词前头再加上一个‘又’字,实在是怎么听都很别扭,不过对于女真各部而言,其实倒没汉人那么多的道德负担。
不就是挨了大明一顿揍嘛,多大事啊!甭管建州、海西还是野人,女真各部谁没挨过大明的揍?反正也打不过,投降怎么了?不投降难道打算学王兀堂、王杲、阿海那样被直接打灭,永世不得翻身?
投降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大明是否乐意接受。
而眼下,很显然朱翊钧并不乐意。
这很好理解,原本此次战争就是一场惩罚战争,现在不仅惩罚的目的没有达到,算起来甚至是李成梁被努尔哈赤给摆了一道,惩罚者与被惩罚者来了个身份互换,在这种情况下,努尔哈赤想要见好就收,朱翊钧当然不肯。
眼见得高务实微微点头,肯定了他提出的疑虑,朱翊钧当时就冷哼一声:“他想学张绣,朕却没打算学曹操。”
高务实沉吟着,没有立刻作答。
朱翊钧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带着三分疑惑,问道:“怎么,难道你觉得我也应该学曹操接纳张绣一样接纳努尔哈赤的投降?”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不然,皇上与曹操当年所处的局面并不相同,曹操几乎可以说是非接纳张绣不可,但皇上却未必一定要接纳努尔哈赤,至少现在并非一定要接纳。”
“哦?这又是为何?”朱翊钧有些好奇起来:“宛城之战以后,曹操与张绣之间那可是结下大仇的——杀子之仇啊,他都能接纳张绣,朕却为何不必接纳努尔哈赤?”
高务实道:“张绣之投曹操,是因为贾诩知道私仇在曹操眼中不算什么;曹操之纳张绣,则正如贾诩所料。”
建安二年,曹操率军讨伐占据宛城的张绣,张绣率部降曹。曹操摆酒宴邀请张绣等人一并参加。但宴请张绣的过程并不轻松,因为大将典韦始终持着大斧站在曹操身后,还时不时“举斧迫视”,因此酒桌子上张绣本来就心里很不畅快,他不敢直视曹操。
更让张绣后来匪夷所思的,则是曹操对他的叔母邹夫人一见钟情(不久后就想办法把她纳为小妾),又加上曹操利用黄金等贵重财物拉拢张绣的心腹胡车儿。这一切都让张绣的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羞辱、愤怒、猜忌等,像波涛一样在张绣心中激荡。
曹操是明白人,他也知道张绣心怀不满,所以没过多久,他就对张绣动了杀意。但是消息很快泄露了,亦或者被贾诩察觉了,因此张绣决定先下手为强——起兵反曹。
过程不必细说,总之就是张绣奇袭曹营,曹操爱将典韦战死,曹操的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也都惨死在张绣的屠刀之下,而正是他们保护曹操躲过了这场劫难。
在这次战役中,曹操兵力损失有限,但重要人物的损失则十分惨重。他失去了一员忠诚骁勇的大将,还痛失爱子、爱侄,甚至就连他的夫人——卫夫人也与他分道扬镳。按理说,此时的曹操心头应该充满了怨恨。
那么,曹操为什么没有怒而兴兵,非要坚持杀了张绣以解心头之恨呢?可以顺着时间来梳理一下当时的情形。
宛城之战后,张绣重新和刘表结成联盟。但谋士贾诩陈述利弊、积极献言,在建安四年,力劝张绣重新降曹。
建安四年,这个时间节点非常重要,因为就是这一年,袁绍的河北大军开始南下。曹、袁大军的对峙乃至生死战已经迫在眉睫。由于张绣驻军的位置还是比较重要的,因此曹、袁双方都有拉拢之意。
张绣夹在中间,应该如何是好?贾诩提议:应该跟着曹操干。
一听贾诩的建议,张绣立即目瞪口呆。他问贾诩:眼下的局面,一来是袁强曹弱;二来是我和曹操素有仇怨,甚至还是深仇大恨。所以,这个时候我怎么能投靠曹操呢?
然而贾诩并不这么看,他对张绣说了三点: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跟着他可以赢得人心,这是第一个原因。袁绍兵强马壮,不在乎我们这一点人马,我们就算投袁也无足轻重;而曹操人手单薄,我们投靠过去,他会很是高兴,这是第二个原因。凡是古往今来成就大事业的人,都能明志四海、缓释私怨、弃利重义,而曹操就是这样的人,这是第三个原因。
于是张绣听贾诩之劝投降了曹操,而曹操也用超常的气度化解前嫌,他不仅执着张绣的手一起参加宴会,还和张绣结成了儿女亲家——让自己的儿子曹均娶了张绣的女儿,并封张绣为扬武将军。
建安五年,张绣参加了官渡之战,力战有功,升为破羌将军。建安十年,张绣跟随曹操在南皮击破袁谭,再次增加食邑,一共2000户——当时天下户口剧减,十户只剩一户,而彼时曹军将领之中还没有谁封邑达到1000户,唯独张绣特别多。
高务实将这些细节简单说给朱翊钧听了,然后道:“由此可见,曹操当时的情形与皇上如今并不相同。曹操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来对抗近在咫尺的袁绍大军,而且对于他当时的实力而言,能够与张绣化敌为友乃是宛城问题最佳的解决之道。
反观皇上,实力百倍于努尔哈赤,即便是察哈尔决战,我大明也并不需要努尔哈赤相助。所以皇上对努尔哈赤的要求其实很低——只要他不捣蛋就行。”
朱翊钧释然道:“不错,正是如此。只是努尔哈赤这厮胆大妄为,总想着在周边扩展势力,若如今不早些加以遏制,将来说不定便会小患变大患,这也是我此前之所以要敲打他一番的原因——现在我也依然如此认为。”
“皇上圣明。”高务实点头道:“臣也赞同皇上的看法,并因此认为这场仗既然已经打响,就必须以胜利告终——不是努尔哈赤趁胜请降的这种胜利,而是真正将他击败并削弱其实力之后的迫降之胜。”
“好!好得很!”朱翊钧闻言大喜,道:“既然你我看法一致,那现在要讨论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依我看就一条:接下来怎么打。”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这却不然,在此之前,臣认为还要弄明白一件事:努尔哈赤为什么敢于效仿张绣。”
“嗯?”朱翊钧一愣:“此言何意?”
高务实解释道:“皇上应该知道,臣对努尔哈赤除了他刚刚袭职那短短一段时间以外,其他时候一直以压制为主,而与此同时,宁远伯对他倒是以支持为主,且他与宁远伯之前多少也算有些旧情在……如此,努尔哈赤为什么还要下这样的狠手对待宁远伯?”
朱翊钧看来此前倒没有太关注这样的细节,亦或者说他对努尔哈赤这样的区区小酋从来没有真正放在眼里,所以关注就比较少,思考得也不算深刻,所以在听到高务实的这个问题之后,他认认真真思索了一会儿,才迟疑着道:“还别说,这事儿的确透露着一些古怪。”
当然古怪,按照刚才高务实的说法,朱翊钧马上就带入努尔哈赤的思维想了想这个情况:能够影响他努尔哈赤乃至建州兴衰荣辱的两人,其中一个是一贯压制自己的,另一个是一直支持自己的,现在支持自己的那人因为朝廷的命令来讨伐自己,他还给出了一个并不算十分苛刻的解决办法,那么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
朱翊钧觉得,倘若自己是努尔哈赤,那怎么看都应该接受这个条件,这才是最佳选择。毕竟在这两个可以决定自己部落兴衰的大人物里,这位提出投降条件的大人物对自己更友好。
他虽然也提了投降条件,但另外那位可是根本连条件都不提——换句话说就是要彻底打败之后再随心所欲地宰割。只要不是疯掉了,那当然应该选择前者。
然而努尔哈赤不然,他既不选后者,也没选前者,甚至完全辜负了前者对他的善意,欺骗并狠狠打击了对方一番。
在朱翊钧看来,这不仅是狼心狗肺的问题,更关键的是在情理上说不通——两条大腿你谁都不抱,你想做什么?
当然,也许努尔哈赤是想自己做大腿,可……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配不配?
诡异就诡异在此。
朱翊钧把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然后道:“我总觉得这个理由不太充足,你有什么其他看法么?”
高务实沉吟道:“其实臣与皇上的看法总体来说颇为类似,只不过有一点点细节差别。”
“什么差别?”
高务实目光一凝:“努尔哈赤‘两条大腿都不抱’,会不会是故意做给谁看的?”
“嗯?做给谁看?看什么?”朱翊钧皱起眉头,明显有些不解。
然而高务实并不继续解释,只是等着皇帝自己想明白。朱翊钧想了一会儿,思索着道:“你是说,他故意让我认为即便李成梁与他更亲近,但这亲近本身并无其他问题,尤其是并不存在互相勾结?”
高务实微微点头:“臣的确由此怀疑,不过皇上,这件事单纯只是某种推测,究竟是与不是,还得看日后的情形发展,眼下并不能确定。臣之所以提出来,更不是要给宁远伯添一条‘欲加之罪’。”
朱翊钧颔首道:“我明白了。”然后顿了一顿,把话题转了回去,道:“继续说这场仗接下去怎么打吧。”
高务实便不再提这个问题,也顺着皇帝的意思道:“其实‘接下去怎么打’刚才已经说过了,剩下三路大军只要做到声息相闻,逐渐合拢包围圈,不给努尔哈赤各个击破的机会,这场仗的胜利就差不多已经是板上钉钉,无非早晚而已。”
“可是,我记得李成梁早前也要求四路大军应该声息相闻,但最终……哈,他自己倒被击破了。”
高务实摇头道:“他那个声息相闻显然流于形式,甚至可以说是流于表述,实际上根本不曾做到——另外三路大军或许都把‘声息’报于他知道了,可惜他却只是利用这一点,自己加快进军速度,打算去独吞迫降努尔哈赤之功,以至于反而中了努尔哈赤诡计而功败垂成。”
朱翊钧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声息相闻”这个要求本来没错,错的只是李成梁居心不良,害人终害己。
或许,这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注:我知道这句话还未出现)
“既然如此,那接下去的仗就让曹簠指挥吧,他本就是辽东副帅,李成梁既然败了,他接手也理所当然。”朱翊钧点头道。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问道:“皇上对于此战成功之后对努尔哈赤的惩罚,可还有什么更加确切的要求?”
“这个……”朱翊钧皱眉道:“按理说这厮实在应该严惩,但若是杀了他,我又有些担心建州从此多事。”
高务实欣然道:“不错,皇上所虑甚是,臣也同样有这种担忧。努尔哈赤一死无所谓,就怕建州上下不服,如王杲死后又有阿海之逆一般。如此迁延日久,恐怕就要影响到察哈尔决战了。”
朱翊钧却皱眉道:“那你以为怎样处置合适?”
杀又杀不得,但不惩罚的话,这场仗又相当于白打了。朱翊钧想来想去,倒觉得李成梁失败之前所提出的对努尔哈赤的处罚其实还不错:归还其他部落的领地,也挺像是大明的一贯风格——存亡继绝。
然而高务实却提出了另一个思路,他说道:“臣以为,可以把努尔哈赤的官职暂时免去,但考虑到建州之稳定,这官职还得继续授予建州之人——譬如舒尔哈齐。”
朱翊钧听得一愣,然后恍然道:“哦,舒尔哈齐,就是努尔哈赤的那位弟弟是吧?”
高务实立刻点了点头。
“嗯,我看可以。”朱翊钧微微颔首,然后眨巴了一下眼睛:“这还是个反间计?”
高务实笑了笑,答道:“是不是反间计其实现在也不好作答,不过臣以为这至少能给建州左卫内部找点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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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下午堵车把我堵傻了,平时三小时的路,我走了将近八个小时。从头到尾没上成高速,一路上所有的高速入口全部被封闭,然后在各种国道、省道、县道、乡道乃至“无名公路”上乱窜,等到家之后就已经很迟了,所以之前本章弄了下防盗。
现在防盗内容已经撤了,明天应该可以正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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