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漏过去的胡人竟然是鲜卑残部?他们为什么不来阴山?来阴山不就是落我手里了么?哎……真是可惜了……不过,现在漠北是越来越寒冷,听闻说在坚昆北部还有一群色目人蠢蠢欲动,很有些聚众南下劫掠的意思……所以,这些鲜卑人是想要作自己搞事,还是已经和色目人联合在了一起?』
在阴山城守之中的张绣,皱着眉头对王昶说道,语调之中有些惋惜,有些忧虑,也有些兴奋。他的消息滞后了一些,没能得到最新的情报。
张绣不怕打胡人,就怕没胡人可以打。
这些年来,张绣一直都是在北地大漠历任,从赵云麾下的部将,再到阴山副将,现在就任阴山主将,对于周边的胡人情况,也算是了如指掌。
不过王昶提出了一个新的思路,『如果说鲜卑人和色目人不和呢?』
『嗯?』张绣一愣,然后思索起来,『这个么,倒是有些意思……说说看你的推测……』
『鲜卑原本在匈奴地,和周边的乌桓人,以及匈奴旧部落多有关联,有恩怨,也有交情,但是鲜卑人当中少有色目人,也没有听闻鲜卑和坚昆有过什么交道……』王昶缓缓的说道,『坚昆人中,多有色目人,若是鲜卑和色目人之间有关联,应该和坚昆人也多有联系才是……』
『噫……』张绣沉吟着。
若是从后世的人种分布来看,鲜卑和乌桓相对来说是比较接近的东北渔猎部落派系,而大漠深处的坚昆柔然则是多属于北方游牧派系,和西面的雅利安游牧派系接壤,因此坚昆柔然多有色目人,而鲜卑乌桓之中就少有和色目人接触,也是正常的。
『所以我的猜测……』王昶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是这一部的鲜卑人原本在陇右以北区域,受到了什么变故,很有可能是因为坚昆柔然的部落南下,空缺出来的地盘被色目人侵袭了,然后色目人进一步突进到了这些鲜卑人的地盘当中,鲜卑人或许是不愿,或许是不敌……所以这些鲜卑人也没有和有色目人的坚昆柔然部落接触,直接绕道了过阴山鲜卑故地抵达辽北……不过这都是猜测,具体情况仍需查探……』
草原大漠,就像是堆叠在一起的多米诺骨牌。
张绣点着头,『你这推测,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坚昆人和柔然人还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么?』
『没有,不过坚昆柔然王帐距离北域较近些,所以多半有什么消息也会传递到北域……』王昶说道,『此外,坚昆内部婆石河能力有限,似乎也不能完全控制其余部落……』
『这个能力有限,是个好事情……』张绣点了点头说道,『如今坚昆空有其表,说是七万控弦之兵,其实么……呵呵,就是一盘散沙,毫无威胁可言。七万之中,且不说老弱病残也充数,就说这婆石河,所能控制的也不过是临近交好的三四个部落,合起来顶多就是三万出头,而其余坚昆人多数只是名义上听从婆石河号令,但是实际上既不缴纳赋税,也不上贡人口牲畜,若是婆石河稍微显露一些疲态,这些部落说不得还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所以婆石河至少都要留着一半兵马防着这些人……这样就很好……』
王昶点头,『而且胡人部落有个最大的弊病,就是头狼一死,群狼皆散!若是其部众之中有个狠角色,那么便是会如同聚沙成塔一般,形成威胁难以对付,但是如果这头狼一死……就像是当年的檀石槐……就算是再庞大的部落联盟,也会瞬间崩溃……』
『嗯,讲武堂邸报之中,好像也有提及这个事情……』张绣思索着,『自汉与匈奴相争一来,也都是选择袭击王庭……嗯,若是能和北域联手,破了这鲜卑王庭……』
王昶点头说道:『若是能破其王庭,自然极好,不过这大漠之中,黄沙漫漫,绿洲众多,漫无边际去寻找,颇为不智,所以……要确定其王庭的位置,就算是不能破之,也可以将其驱离……校尉,这如今南匈奴人不妨用起来,毕竟大漠之中,打探消息还是可以一用……除了鲜卑残部之外,还有这些色目人……』
张绣点头,然后又是皱眉说道:『也不知道曹贼……算了,先做好我们的事情罢!』
王昶正准备领命而去,却被张绣叫住,『文舒稍等……』
王昶还以为张绣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却不了看见张绣从一旁的桌案上取了最新的讲武堂邸报,『文舒,最新的这期邸报可是看过了?』
王昶点了点头。
张绣略有一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能否请教一二?』
王昶连忙说道,『校尉客气了,昶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多谢,来来,坐坐。』张绣拉着王昶坐下,然后将邸报拿到了王昶的近前,问道,『这邸报之中,「华夏之体,与蛮夷不同」是什么意思?这个……我看了匈奴人,也是一个脑袋两只眼……』
『哦,校尉,此「体」乃「国体」之意,』王昶说道,『昔日骠骑于长安,曾于青龙寺之中有论,言「国之体制」,故而称之为「国体」。』
『哦哦,原来如此。』张绣恍然,然后又是说道,『那么这个「钱财之用,非仅母子相权之论又是什么意思?』
『母子相权,出自于单穆公谏景王一文。』王昶对于这些典故,自然是比张绣更为熟悉,『景王二十一年,将铸大钱。单穆公阻之,言资币乃天灾降戾而救民之用,故民患轻,则为作重币以行之,于是乎有母权子而行,民皆得焉。若不堪重,则多作轻而行之,亦不废重,于是乎有子权母而行,小大利之……』
张绣歪着脑袋,眼珠子乱转成蚊香状,过了片刻之后才说道,『这个……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懂……』
『啊……这个……』王昶想了想,干脆从身上掏出了一些钱币来,『校尉,所说母钱呢,就是这个金币,子钱呢,就是铜币,光有母钱,也就是只有金币,百姓肯定不方便,但是如果光有子钱,也就是铜币很多,就像是当年五铢钱泛滥……』
『哦!』张绣恍然点头,『明白了,明白了!那么为什么主公会说西域这个钱财之用,可以通万邦,制天下?我看坚昆和柔然之中,嗯……还有更远的部落,有的连钱币都没有,又怎么去制?』
王昶笑了笑,『校尉此惑,于青龙寺之中曾有论之……不过这说来就话长了……』
『哦?说说,说说……』张绣来了兴趣,见王昶似乎有些口渴的样子,便是立刻叫护卫去那些浆水来。
王昶喝了口浆水,然后说道:『若论此事,就要从春秋之时来说了……』
……
……
如果说在最初斐潜建设北屈的的时候,北屈只是作为一个临时集市,一个工匠工房而存在的话,那么现在北屈已经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初等工业城市了。
吕梁山的木材,煤矿,金属矿,岩石矿等等,汇集在北屈,然后在北屈河道两侧修建大规模的水力和火力的工房,几乎是日夜不停的喷吐着黑烟,流淌着铁水。而北屈工城周边的农夫,以及一些手工业者,几乎都是为了供给北屈这些工房工人所需所用而存在的。
这是一个工业城市的雏形。
在北屈之中,大多数的人都是在工房工场之中劳作的工人,他们每天在工房之内出卖劳动力,然后获取报酬,每旬一付,然后这些工人所得到的钱财,又很快的变成了在北屈之中商铺之中的各种财米油盐。
商铺商人拿了钱,便是乐呵呵的又去找乡野之中的农夫采购零散农货,去平阳长安采购大宗货物,将北屈产出的各种钢铁青铜制品运往长安平阳,然后再从长安平阳带会北屈工人们所需的物品,周而复始。
工房工人们很开心。
周边农夫农妇也开心。
北屈城中商贾同样也开心。
所有人都赚到了钱,都获取了利益,都很开心。
那么在这其中,有没有谁是亏了的?
北屈县令张湜其实一直都在考虑着这个问题,但是越想便是越糊涂。
桌案上的账目,明明白白的体现出来,北屈如今人口虽然还不能匹敌那些山东大县,但是赋税却远远超出了那些山东人口大县。
钱财不可能凭空而生,可问题是为什么北屈工城就能收取好多赋税,得到了许多钱财?
关键是之前大汉的赋税,尤其是要收口算的时候,简直是乡乡抗拒,村村嚎哭,甚至一些不小心落单的税收小吏都会莫名其妙的死在山沟沟里面。
大汉的民风,尤其是北地边陲,还是有些彪悍的。
有时候乡野民夫,为了少一个口算的名额,甚至会将初生的婴儿直接就扔了,或是溺死。
对自家孩子都能说杀了就杀了,那么还会对于上门的税吏客客气气?
所以一旦到了收税的时候,都是需要大量的兵卒护卫,成群结队的下乡征收,而这种模式也没有持续多久,毕竟是耗时耗力又不讨好,于是很多时候就将税收任务转包给了劳务派遣……呃,转包给乡野大户,土地乡绅。
外包出去了之后,朝堂官吏顿时一身轻松。坐在高堂之上,便是可以吃吃喝喝,风花雪月,既不用劳顿之苦,又有银钱按时按点送到面前,何乐而不为之?
可惜随之而来的,便是乡野乡绅的势力庞大,随后反噬大汉朝堂。
这一点,张湜是多少清楚的,所以他对于骠骑大将军所令,不用地方大姓收取赋税,而是由巡检征收也是能理解的,可张湜所不清楚的是,为什么之前的乡野百姓对于缴纳赋税那么抗拒,而现在却那么乐于缴纳了呢?
尤其是口算。
张湜这些年来,越来越没有听说什么摔死孩儿,溺死婴儿的事情了,几乎所有农夫工人,对于孩子的出生都是欢天喜地的,甚至还会在满月后主动前来到官府登记户口。或许是官府允诺的满月后一个男丁奖励一壶酒一只小羊,一个女娃奖励一捆布一只小猪的缘故?
这个做法也不是大汉独有,早在战国时期就出现了,可是为什么后来大汉又不做了呢?
这些林林总总的问题,都在张湜的脑海里面,却始终得不到什么答案。
张湜拿着笔,核算着今年北屈的收支,顺手,或是顺口就将毛笔尖放到了嘴里含着。一方面是因为天气寒冷,若是放在外面,稍微时间长了,毛笔就容易冻起来,另外一方面这也是他多年的习惯了。当年还是个穷苦书生的时候,一只毛笔若是冻坏了,少不得要痛惜许久。
『令尊!』巡检统领成赟人未到,声音倒是先传了进来,『据闻说范氏汇集了不少人手,恐怕是有所图谋!』
『哈!』张湜将毛笔喷了出来,然后也不管自己的嘴上都是墨汁,张着一个墨盆大口,鼃牙黑舌的笑了起来,『这些家伙,好生胆大!却不知晓,今日之河东已绝非往昔!都好好盯着!就等着他们来了!』
……
……
河东究竟是谁的?
范先觉得河东应该是他的。
他的祖先就居住在这里,而不管是斐潜还是什么张湜,都是外来人。
外地人竟然骑到了本地人头上?
本地人对于外地人的『仇恨』,其实更多的来自于利益的冲突。
就像是范先最开始的时候,也曾经一度欢迎斐潜的,而现在他却变得非常厌恶斐潜,其厌恶的主要原因是来自于斐潜的各种新的制度。
非常厌恶。
田政是断了他的财路,而巡检则是捅了他的后腰。
因为自从有了这些巡检之后,那些刁民就渐渐的不再惧怕他了,也不再听他的话了。
刁民虽然刁,但是大多数都是愚蠢的,即便是偶尔有个别精明的,也搞不清楚复杂的算赋和律法,只能是听范先给他们进行解释,所以最终都是范先能够从中获利。
举一个最为简单的例子来说,上头有拨款给百姓减免什么,有什么福利的时候,刁民懂得是原本应该如何么?大户会在其中加入一些似似而非的流程,比如让刁民证明他爹是他爹,他娘是他娘,他孩子是他孩子,他自己是他自己,然后要求让刁民自己去这里签个字,哪里去盖个章,就算是什么都办好了,然后最后还要备个档案,等个三五天,一两个月,半年一年才能领钱财,而且还是要刁民自己再跑一趟……
如此一来,刁民就会自己琢磨着三瓜两枣不值得跑那么多趟,于是干脆就不领了。而越是不去领这些原本应有的福利和减免,便是越发的得了范先的心意,毕竟聚沙成塔积少成多……
更不用说赋税口算,在财物之间的换算,一进一出之利差……
巡检来了之后,这些财路就断了。
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毕竟这财路原本就算是多出来的,朝堂之上也不可能天天有福利,年年有减免。收税的权柄也不可能分润给所有的大户。
而另外的一条财路也断了,才让范先撕心裂肺一般的痛苦。
大汉原本有很多隐户,寄户。
这个问题不是在光武之后才有,而是出现得很早,至少在汉武帝时期就已经是大规模的存在了。
历史上,文官若是说起武将来,鄙夷的链条当中必然有吃空饷喝兵血云云,似乎不这么说就不能体现出文官的清贵之处,但是实际上文官可能确实是没有多少机会吃空饷喝兵血,但是文官却可以年年岁岁的吃隐户喝民血,甚至比武将吃得还多,喝得还狠!
这些文官还喜欢戴手套,范先就曾经是一双手套。不论那一个文官上来都插进去,搅一搅,爽了之后抽身就走,然后将范先丢下来……
汉武帝之时,和匈奴作战,最后导致了『海内虚耗,户口减半』,这一句话的前半句是真的,毕竟当时朝廷的文官还不像是后世的封建官僚,满卷的荒唐言就没一点真话,但是后半句是假的。
实际上汉武帝末年,比起武帝初年之时,人口减少程度大概只有400万,既和匈奴年年作战,人口总数从三千六百万下降到了三千二百万。而所谓『户口减半』又是从何说起呢?其实很简单,总人口并没有下降这么多,但是总赋税却下降了一半!
人口实际上没有减半,但是赋税却只有原来的一半,那么这些赋税会到哪里去了?
就像是后世封建王朝每逢灾年,都是地方盛宴!
直至光头强时期,也没有什么改变。前线吃紧,后面紧吃,谁都知道亡国就在眼前,但毕竟还没有到眼前!
这些事情要做成,离不开上下层级官僚和地方豪强乡绅的密切配合,也少不了皇帝的默许和大臣的装聋作哑。等到武帝后期觉得不对劲了之后,再想要改回来,便是只能不了了之了,就像是光武帝也曾经想要『度田』,却差点将自己老命也超度了一样。
范先怒的,就是这一点。
大家都是一样在桌面上吃喝人血,凭什么谁就比谁高贵?
凭什么恶名就都是自己的,然后那些文官一个个装出了人样子,还反过来可以指责辱骂是地方大户做的,和他们全然无关?要不是那些文官点头首肯,那么多的手续那么多的流程走得完么?那么多的钱财就没有拿么?
现在好了,骠骑一来,早些年拿了钱的文官要么跑了,要么倒了,要么不认账了,只剩下范先自己的产业都在河东,既跑不了,也不能倒!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情?
范先自然是不会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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