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之后,诸事繁杂,很多衙门要封印放假了。
邵树德特意抽空,设宴招待了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
“回去之后,好生说话。”邵树德说道:“波斯亦是大国,唐时便有王子避难中原。两国商旅来往,多如过江之鲫,即便这会,每年也有五六艘波斯舶前来广州,这样就很好。”
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是真的服气了,更不知道该怎么说。
无上皇帝说话和蔼可亲,而且话里话外完全是一副要交流、不要战争的意思,但就这样一个人,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悍然发动长达数年的战争。
当然,在无上皇帝的嘴里,那就不叫战争,因为规模还不够大。
无上皇帝自有一套逻辑:因为你们策划了喀剌沙的政变,所以我要惩罚你们。
因为你们不断传教,试图收编突厥、葛逻禄、回鹘、样磨部落,令其转信造物主,扩大势力范围,所以我要惩罚你们。
惩罚的目的是阻止波斯势力的扩张。
惩罚完成之后,我们还可以很好地相处,展开一系列的文化、商业、技术交流。
这个逻辑靠谱吗?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道理,但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却不会信。
无上皇帝的话或有几分是真的,因为他真的没有在天山以西扩张领土,做得更多的是扶植傀儡势力,这与传统意义上的郡县化统治是有巨大差异的。那些所谓的傀儡,如果真的要背叛夏国,非常容易。
另者,战争期间,陆上商业交流大受影响,大部分生意让粟特、可萨人赚走了,但也不是没有波斯商人东行。夏国没有为难这些波斯商人,这从侧面印证了无上可汗的说法。
但——他的话肯定没有说全。
昨日,厄尔布鲁士提到喀剌沙人口迅速增加的问题。他认为,如果没有劫掠拔汗那,获得大量粮食、牛羊,他们移民的速度是不可能有这么快的。
再者,抢到的货物、金银器、迪尔汗、第纳尔甚至奴隶,就没有用吗?当然不可能。
长安的奴隶市场,他们已经知道了。每两三个月就开办一次,贩卖来自波斯的男女俘虏。他们赚了多少钱,无人知晓。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些钱可以雇佣更多的人去喀剌沙等地干活,无论是种田放牧,还是兴修水库,都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这些好处,无上皇帝就没有提,但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心知肚明。
“朕是真心想与波斯处好关系。”邵树德说道:“你们有你们的优势,我们有我们的长处。有些东西,在我们这不容易产生、发展,需要与你们交流才能进步。你们那有些东西,也不容易进步,可以学习我们。朕说的每一句话,你们回去后都可以告诉你们的埃米尔和大维齐。波斯的土地已经很大了,没必要再扩张。造物主的荣耀也足够了,没必要再放牧更多的羊。和平相处最重要,大家一起学习、一起做买卖,互通有无,追求真理,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这难道不符合造物主的教义吗?”
二人还是无言以对。
良久之后,厄尔布鲁士说道:“尊贵的陛下,既然已经谈完了,请问何时给你的将军们下令,停止敌对行动?”
“朕的要求得到满足以后,很快就会停止。”邵树德说道。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
满足要求?他们谈成的结果,带回去后就要大半年,然后召集贵族、教长们审议,不知道又要争吵多久,整个过程说不定还有反复。
厄尔布鲁士用脚趾头思考也知道,一定会有人反对,而且还不少。特别是那些领地就在拔汗那、怛罗斯以及离这两处比较近的地方的贵族,他们一定持非常激烈的反对态度。
反倒是那些生活在富裕的呼罗珊地区的贵族们,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在那些人看来,都城在布哈拉本就不太合适,不如迁回尼沙普然(内沙布尔)——这同样是一座名城,比布哈拉更大、更好、更富庶,是塔希尔王朝、萨法尔王朝的首都。
所以,这事还有的争吵呢,没几个月不可能尘埃落定的。
等吵出结果来,再派人到洛阳,无上皇帝最终认可双方的协议,下令停战,很可能一年多过去了。
一年多时间,太长了,变数也太多了。
双方之间真正的和平,可能只会在一方受不了,什么条件都能接受时,才会最终到来。而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又会有多少城市被毁灭、多少人死于战火和饥荒,就只有造物主才知道了。
“陛下何时派人护送我们离开?”塔姆问道。
“使者无需急躁。”邵树德热情地说道:“时已隆冬,普降大雪,路没那么好走。不如在洛阳多盘桓一段时日,看看大夏风物,待到二三月间再离京,大家都方便。”
“这——好吧。”塔姆没说话,厄尔布鲁士答应了。
“朕会令鸿胪寺拨出一些钱款,再派官员、通译陪同,你们若觉得洛阳看够了,可以向东走一走。郑州、汴州、魏州等地都可以去,也不用拘束于时间,若想晚一点走亦可。”邵树德说道:“多走走,多看看,回去后说与贵国君臣公卿,有些决定也更容易做出来。”
“万分感谢陛下的康慨。”二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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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邵树德甚至还在办公,连带着赵光逢、萧蘧、王雍三人也不得休息,被拉到了观风殿问对——从被召见的次数来说,身为门下侍郎的王雍几乎与两位中书侍郎齐平,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注定会产生相当的影响。
“安西诸州,焉耆府是一个重要节点。”邵树德说道:“禁军子弟去了不少,工匠则不够多,三位想想办法。”
“臣遵旨。”三位宰相一齐应道。
顿了一会,赵光逢问道:“陛下方才说,不欲亡波斯,那么在西域到底是怎么个方略?”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
赵光逢的意思是,哪怕战争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但转向的趋势已经十分明显了,你总要有个整体战略吧?
“闭门造车不是好事。”邵树德说道:“朕非不能亡波斯,而是不愿。波斯在,还能镇着点那些牛鬼蛇神。波斯亡了,那些部族没了约束,反而不是好事。故维持一个虚弱的波斯,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再往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朕这一辈子,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如果不计后果,全力发动战争机器,其实是有可能灭掉波斯的,但能得到什么?
土地占不了,必然还是当地人自己统治自己,或者被那些游牧部落入主,比如乌古斯人,或者呼罗珊地区的波斯贵族东进等等,可能性很多。
安西道诸州,自己还没消化完毕呢,没必要再搞太多土地,贪多嚼不烂。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如果儿子、孙子辈有那个豪情壮志,在消化完西域之后,锐意西进,那固然好,但这与邵树德无关了。
保留一个虚弱的萨曼波斯王朝,在当前这个阶段是有意义的。
因为布哈拉可以约束造物主的狂热信徒们,不让他们向东传教。
如果没人约束,那可真是防不胜防,因为你连个对话的对象都没有,去中心化的传教体系,四处开花,更加麻烦。
不要高看官僚系统的能力。有可能教会在某个部落秘密传播十几年了,他们还不知道……
布哈拉还可以与西域进行贸易,流入大量金银,促进西域的发展,吸引更多的中原百姓自发移民过去。
贸易是需要一个稳定环境的,也就是秩序。萨曼波斯可以约束各个部落,提供一个大体安定的环境,促进贸易,成为大夏的提款机。
因为不同的文化、制度和思维模式,布哈拉的存在还可以与中原进行文化碰撞,产生更多的火花,促进科学的发展,这一点也非常重要。
邵树德不确定新朝雅政在将来会不会走样,那么时不时吹入一点新鲜空气也是好的。传统儒学士子,邵树德觉得他们有可能会进行改变,自我进化,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不介意用外国人。
说白了就是竞争。
大夏的新学派系,对波斯没那么讨厌,甚至有不少共同语言。比如明算科学子,天然喜欢与布哈拉的数学家们交流。这种交流带来的积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波斯学者有可能会来中原定居、生活,做学术研究,如果有出色的,甚至可以授予官职。
儒家不改变,我就用全世界的人才,不一定要用你,就这么简单。
邵树德简单地说了一遍,三位宰相都有些高兴。
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当然是反对继续西征的。陇右已经有夫子逃亡,聚集叛乱了,虽然被州兵轻松镇压,但这是一个很不好的苗头。
朝廷从各地征收上来的钱财,流水般进入陇右、河西、安西三道,花费在了遥远的征途上。这些财政收入,本来可以做更多事,结果用在战争和移民上,是否合理?
另者,武夫们通过战争,不断立功,在朝堂上十分“得意”,是不是该压制一下——对事不对人,纯粹是资源的争夺。
从阴暗的角度来讲,开国快二十年了,禁军仍然连续不断地参加战斗,前有征讨室韦、阿保机,后有与波斯长达五年的战争,圣人不断轮换各部,禁军老兵大量退伍之后,新兵们渐渐练出来了,整体还维持着相当强横的战斗力,这可不是好事啊……
武夫战斗力越强,他就越想打仗立功。
如果他不能打了,即便你让他出征,他都不太好意思,不想丢人现眼,战败担责。
所以,政事堂肯定是不想打仗的,这毫无疑问。
“都明白了?”邵树德看了三人一眼,说道:“明白了就好。战争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但要做好转变的准备了。西域需要人,什么人都要。朕闻流放犯人还有少许发配至辽东,都停了吧,全部发往尹丽河谷。河南、河北诸州,有些地方的户口增长太快了,多向外移民。若不愿,让各地州兵督促。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背。一百年后,他们会感激朕的。”
“遵旨。”三位宰相应道。
毫无疑问,大夏朝的移民是比较“过分”的。有些地方承平二三十年了,人口增长极其缓慢,甚至还有所减少。
因为移民的事情,魏博动乱了多少次?州兵、禁军杀得刀都卷刃了,才勉强压住。
移民的百姓路上死了多少人?更是不好统计。
这就是“新朝雅政”,有苦有甜,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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