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斯使者入觐的前一天,邵树德刚刚见了来自象雄的没庐觉。
“为何来得这么晚?”他有些不悦,直接问道。
沿途驿站都给你们做好的准备,传递消息、招待人员,结果硬是花了一年时间才有答复。
“内部纷扰,难以决断。”没庐觉也有点郁闷:“一些土王对此有异议,我叔父花了很长时间一一说服。”
“可是吉德尼玛衮参与进来了?”邵树德问道。
“陛下圣明。”没庐觉用佩服的语气说道:“吉德尼玛衮先后派了两批使者,几个土王有些反复,叔父不得不想办法说服,费时大半年。”
邵树德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他懒得关心没庐氏花什么办法说服了土王,武力威胁也好,政治勾兑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统一意见,决定奉铁哥为主,完成邵树德“地图开疆”的虚荣心。
“不会再有反复了吧?”他确认了一句。
“不会了。”没庐觉答道。
其实,这种事怎么敢打包票呢?但话赶话到了这份上,你还能怎么回答?要是惹得无上皇帝大怒,他直接联络别的家族,虽然可能无法动摇没庐氏的地位,但造成麻烦是肯定的。甚至于,他找吉德尼玛衮,你觉得人家会不愿意吗?
“那就好。此事宜速不宜迟,这几日就动身吧。”邵树德说道:“从青唐直接南下,入仲云,再西行于阗,这样近一些。”
“好。”没庐觉应道。
他十分顺从,就像铁哥一样。那小子现在什么都答应,哪怕你让他学狗叫,他都答应,只要没有外人。但越是这样,说明其心情越急切,真得偿心愿后会怎样,很难说。
“朕给没庐氏宣威将军、定远将军官职各一,你们看着给谁,报个名字上来就行了。”邵树德又道:“至于你,可为朝议大夫。”
没庐觉虽然不觉得这些官职有何用,但想想总能提升自己身份,将来若有大变,也能多一条出路,于是乖巧地应道:“臣遵旨。”
邵树德哈哈一笑,道:“没庐氏世为吐蕃大族,而今眼看着在逻些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了,不如想办法收缩力量,好好经营象雄。逻些那边,少少留几人,在朝堂上磨磨嘴皮子就够了。象雄那边,可有敌人?”
“回陛下。”没庐觉说道:“按理来说,接纳俄松后人之后,云丹后人便是敌人。但观逻些上下,一团乱麻,他们怕是没多大兴趣对俄松系赶尽杀绝,也做不大到了。如此一来,则象雄三围皆安,只剩些许边患。”
“边患在哪?”邵树德问道。
“在南方。”没庐觉简略介绍了一下。
邵树德听了半晌后,明白了。
吐蕃在喜马拉雅山南麓有大片领土,但统治得并不算稳固,当地土邦王公时常叛乱。尤其是吐蕃内乱大几十年了,很多王公都看出了吐蕃的虚弱,脱离统治是有可能的。
对付这些人,一般从军政两方面同时下手。
政治方面就是大力拉拢。土邦制嘛,各地事务由王公自己做主,只要仍奉赞普为主就行了。
军事手段排在后面一些。因为当地的交通、环境,一般不动兵。只有政治手段无法解决,赞普又不甘心放弃某些土地的时候,才会出动军队平定,顺便震慑一下其他潜在的野心家。
“南边你们看着办吧,该拉拢拉拢,该征讨征讨。吐蕃乱了这么多年,很难统一起来了。但保一方平安还是可以做到的,没庐氏好好做。”邵树德说道:“朕在看着你们呢。如果做得好,便是有本事的好官,朕可以提拔他来中原当官。”
“臣一定将这个消息带回去。”没庐觉心悦诚服道。
邵树德又一笑。
人家可能是真心高兴,也可能是装的,但更大可能是半真半假。
来中原当官有吸引力吗?有的。
都愿意来吗?不一定,甚至可以说大部分都不愿意来。
但这个姿态做出来了,就给了他们一道念想,增强了一点向心力。
打发走没庐觉后,铁哥离京的事情就算敲定了。
联想到前阵子他还试探性请求带长子一起上路,被邵树德拒绝了。
呵呵,想什么呢?长子是你的种,就想带走是么?
这也让邵树德的警惕心更盛。
这个铁哥,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把老婆亲自送到别人的床上,还生下了孩子,这份耻辱都能承受,他还有什么干不了的?
有鉴于此,邵树德决定更深入地拉拢没庐氏。
他有整个天下在手,开出的条件可不是铁哥能比的。你就老老实实憋屈地过一辈子吧,象雄这块地方,你只是过客。或有一场富贵,但仅此而已,作为你乖顺的酬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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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三日,邵树德在上阳宫合欢殿召见波斯使者。
一大早,刘氏就在殿外训斥两个小宫官。
阿迭氏的两个女儿被训得眼泪汪汪,良久之后才离去。
偰氏慵懒地躺在床上,半晌之后才起身梳妆。坐到镜前后,感觉娇嫩的大腿内侧肌肤上有些污渍硬块,于是又去沐浴。
她已经习惯了大夏宫廷舒适、奢华和便利,一步步沦陷在了这种富贵生活之中。
刘氏气哼哼地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偰氏饱满的身躯,再看看自己的小飞机场,心下更恼。
“狐媚子,残花败柳之身,还整天勾引圣人。”她低声都囔道:“一开始要死要活,泪流如注,现在脸都不红了。再这样下去,看圣人哪天就忘了你了。”
偰氏离得较远,自然听不见,跟在刘氏身边的小宫女们却听得一清二楚。
但她们能说什么?这位娘子是皇后收的义女,一来就当上了尚仪局六品典籍,在后宫之中几乎可以横着走,一般嫔御还真惹不起她。
寝殿之外,王彦范已经簇拥着圣驾往正殿方向而去。华盖如云、仪仗如林,浩浩荡荡,威武雄壮。
这就是大夏天子、无上皇帝“朴实无华”的“居家生活”。
抵达合欢殿正堂后,波斯正副使者厄尔布鲁士、塔姆已经等候多时。
见到邵树德后,他俩双手交叉于前,鞠躬行礼。
“免礼。”邵树德坐在龙椅上,含笑说道。
把会面地点定在合欢殿是有原因的。
这个宫殿有主殿一座,偏殿、亭台楼阁若干,位于上阳宫最南端,与其他殿室隔河相望。
合欢殿在唐代并不存在,邵夏建立后才落成,风格与中国古代其他殿室迥异。
通体采用条石、砖块及大木建成,由已故的摩尼法师带着他的一帮学生们设计。
主殿十分开阔,采用大穹顶结构,没有一根廊柱,视线无遮无挡。
采光还十分良好,可以说比紫薇、上阳二宫任何一座殿室都要明亮。
邵树德后世曾参观过故宫,作为举办朝典的最高规格的太和殿让他十分失望。
他从没想到这座始建于明永乐年间的宫殿内部空间这么小,采光这么差。比它早三百年的锡耶纳大教堂都比这座宫殿大,内部空间还更为广阔。
唐代宫殿的规格比明清稍大,但本质上是一样的,因为即便到了明清,建筑技术基本上是停滞的。后世建筑学科的教材,讲中国古代建筑的只有薄薄一小部分,讲完后就大篇幅提及了中世纪中东、欧洲的大型建筑,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建立在经验之上,没有建筑、数学、力学理论指导设计的事物,就这个样子。这也是他一定要点出数学这门学科的主要原因,要科学理论指导,不要经验堆积。
“朕看过国书了。”邵树德说道:“这座宫殿怎么样?”
老实说,塔姆有些震惊,厄尔布鲁士也有些傻眼。
合欢殿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登高望远之时,他还真没发现这座建筑。看到它,两人觉得似乎到了布哈拉。
“这座宫殿,为朕培养了一大批人才。”邵树德说道:“最开始设计的时候,朕就和他们说,不要害怕失败,塌了就找原因,但一定要有收获。他们没让朕失望,历时数年,完工了。当然,与圣索菲亚大教堂比起来可能是小巫见大巫,甚至还不如怛罗斯的景教教堂大,但朕很满意。”
“陛下知道圣索菲亚大教堂?”塔姆麻木了,问道。
“当然知道。”邵树德笑道。
这座建筑在四百年前,由物理学家尹西多尔、数学家安提莫斯设计,历时五年完工,随后屹立一千五百年,其内部空间之大,足可以将故宫的太和殿装进去,且因为大量使用琉璃窗户,采光良好,是东罗马辉煌时代的象征。
“作为一个富有四海的君王,我觉得伟大的无上皇帝陛下也需要这么一座宫殿,来纪念自己的黄金时代。”塔姆很快反应了过来,立刻说道。
翻译说完后,邵树德哈哈大笑,道:“可这样的建筑,与我们的文化不符。朕建合欢殿,已经破坏了上阳宫的整体风格。风格这个词,很难解释,你自己领会吧。”
塔姆是聪明人,听完之后,又道:“尊敬的陛下,风格完全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在设计时就计算好,不一定要用穹顶的。”
“哦?怎么设计?”邵树德问道。
“陛下知道圆锥曲线吗?”塔姆问道。
专业的数学术语,翻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甚至找不到对应的汉语词汇。
邵树德让人拿来纸,塔姆也不怯场,直接画了起来。
“原来是此物。”邵树德说道。
国子监教材《几何》中讲了这些,但比较粗浅。毕竟摩尼法师不是专业的数学家,他的知识比较有限。
邵树德不知道后世阿拉伯人什么时候开始运用这些知识,但一百年后巴格达出版了一些数学着作,学者们利用圆锥曲线解三次方程,后来这些书籍传入欧洲,几百年后,欧洲人在此基础上发展了抛物线理论。
当然,若仅仅是抛物线也就罢了。但是,当中国发明的火药传入西方后——
大航海时代,数学上的抛物线又衍生出了弹道学,是每个充当舰长的贵族海军军官的必修科目……
毫无疑问,系统的科学理论是极端重要的。
没有科学指导,你连开炮都只能凭经验,更无法迭代改进火炮设计。
人家的炮管是什么样子,你就只能原样模彷,比如作为海军舰炮的“红衣大炮”被明朝照搬成了陆军炮,但人家其实有更好的轻便陆军野战火炮。
你不会设计,是因为你不知道原理,只能逆向工程,这个太要命了。
邵树德看完后,沉吟不语。
“陛下……”塔姆轻轻唤了一声。
“建这类建筑,要朕花费好几年的岁入啊。”邵树德叹道。
几年的财政收入有些夸张了,但花费绝不可能小的。一旦动工开建,整个国家都要大受影响,短时间内确实没有能力对外发动战争了。
“伟大的君王需要独一无二的纪念。”塔姆半真半假地说道。
“你是星宿幸会之主,一统整个东方,让所有人安居乐业。”
“你是慈祥的天国使者,北国健儿的君长,让粗犷的草原部落变得文明。”
“你是王中之王,沙漠和绿洲也是你武功的收获。”
“你是如此伟大,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历代的精华、艺术的奇迹、天才的成果,还有那文献典章、着作书籍,都需要你来保护。尊贵的陛下,你太需要一座恢弘的殿宇来陈列、展示这些了,即便到了一千年后,这座殿堂也不会成为巍峨的古迹,而是仍然健在,供所有人瞻仰、赞叹你的无上功绩。”
邵树德被说得心花怒放。只见他站起身来,捋着胡须,神色间跃跃欲试。
厄尔布鲁士、塔姆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暗喜。
“但是——”邵树德一皱眉头,又道:“朕缺乏人才。设计这么一座宏伟的建筑,可能需要到巴格达聘请数学家才有可能吧?”
“陛下知道哈兰城吗?”塔姆问道。
“不知。”
“哈兰城诞生过两位数学家,即白塔尼和泰比特。”塔姆说道:“布哈拉就有他们的学生,还有从布哈拉走出的花拉子米,也有学生在本地做研究。如果陛下需要,我可以让人送一些着作过来,陛下一看就知道了。”
白塔尼着有《恒星表》,在巴格达天文台工作期间,曾出书驳斥了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很多错误。他发现了地球近日点,认为地球在一个椭圆轨道内运行——很明显,这触犯了《造物主经》,于是他不得不补救,用科学理论来说明造物主创造万物的“事实”。
后来,哥白尼曾多次引用白塔尼的着作来驳斥教会的“地心说”——当然,哥白尼同样“有罪”。
白塔尼在数学上的成就,主要是发展了球面三角学,后来传至欧洲。
泰比特最出名的大概就是“亲和数”(泰比特数)了。这人翻译了很多古希腊的着作,同时因为科学研究,被老家的造物主庙判决有罪,于是逃亡到巴格达,继续从事研究。
花拉子米更不用说了,中亚当地人,他在一百年前出版的代数教材和例题集风靡一时。
“朕看不懂着作。”邵树德问道:“能不能请人来讲解?朕很感兴趣。”
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有些为难。
名气大的数学家,一般都是贵族的随从或顾问,把他们请过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若不来,朕怎么修宫殿?”见他们不语,邵树德问道:“还是说,要朕派人去请?”
厄尔布鲁士、塔姆心神一凛。
“派人去请”的含义可多了,派几个人是请,派几万人也是去请。
这些蛮子,就是粗鲁!
“陛下请勿急躁……”厄尔布鲁士说道。
“朕急着修宫殿,速速派人回去传讯。一人带十匹马,快去快回。不然,朕就要出动大军了。”邵树德一甩袍袖,很不高兴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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