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尹罕尼匆匆来到了王宫,主持会议。
其实邵树德高看他们了,以为布哈拉会在半个月内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然后召开大会,形成决议。但事实上,在八月中夏军兵分三路大举进入河外地区之后,又抢了七八天左右,布哈拉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便是冗长的宫廷辩论,一直在九月初,才定下了出兵驱逐游牧入侵的决议。
九月初六,布哈拉的使者突破层层拦截,将消息传递给各城,令其坚壁清野,固守城池,尽最大可能保存元气。
九月初十,部分外地将官入京,召开了第二次会议,定下了作战方略,即哪些部队向布哈拉集结,哪些向撒马尔罕集结,采取什么样的进兵方略等等。
今天是九月二十,第一批部队已经上路了,贾尹罕尼又在王宫内召集各部官员,商讨物资的调运。
波斯体制,中央政府机构分为宫廷、内阁两部分。宫廷只能管王室事务,在上一代埃米尔改革后,也开始插手行政事务,但整体而言,主要还是内阁在管。
内阁的最高职务为大维齐(Vazir),相当于宰相,埃米尔的副手,总揽全国政务,可自己撤换、任免官员,可以指挥军队。
内阁之下有十个部门,分管各个方面。今日贾尹罕尼一开会,各部首脑都来了,比埃米尔召见还要更勤快。
“哈吉布来了吗?”贾尹罕尼入内时,扫了一眼,问道。
哈吉布不是人名,而是官职名字。如果用汉名来翻译的话,大概可译为“侍从长”。
侍从长主要管理宫廷近卫军和奴隶学校。
因为贵族政治的缘故,国家大大小小的事务包括军队都掌握在贵族手里,国王为了对冲贵族的影响力,于是组建宫廷近卫军。
近卫军的主要来源是奴隶。
有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有战争中俘虏的,一般挑选年纪较小、体格强壮的少年,在奴隶学校中训练七年,毕业的人被称为“古拉姆”,编入宫廷近卫军,直属王室。
国王非常信任近卫军,因为他们是打击贵族势力的尖刀。立下功劳的近卫军军官,甚至可以外放当官。
说白了,国王想集权,贵族们又不想交权,于是就存在拉扯了。作为中央集权的标志,近卫军、古拉姆的权力越来越大,有识之士担心,将来集权倒是集权了,但近卫军也不可控了,很可能会废立君主,让国家陷入动荡。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近卫军这一团体与前唐的中官群体有些像。
中官掌握神策军,废立天子简直轻而易举。
近卫军军官掌握宫廷古拉姆,同样可以废立天子,操控朝政。
今日侍从长没来,让贾尹罕尼有些不悦,心中暗想是不是得到了小埃米尔的授意,对他专权不满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绝对是胡闹!
我一天到晚处理公务,差点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艰难维持着大局,一分一毫的钱财都没贪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到底在怕什么?
“不等他了。”贾尹罕尼阴沉着脸,坐到了长桌的上首,道:“穆斯塔菲先来汇报。”
“穆斯塔菲(Mustaufi)”也不是人名,而是职务,可以用“财政部长”来理解。
“大维齐。”穆斯塔菲是一个老头,但声音还算洪亮,只听他说道:“拟追加的军费830万迪尔汗,已经调拨完毕,昨日交割到了穆斯勒夫那边。”
穆斯勒夫(Mashrif)同样是职务名字,很难找到一个对应的汉名。
如果说穆斯塔菲掌管国库的话,那么穆斯勒夫就负责征税以及开支。
穆斯勒夫征收上来的钱,交到穆斯塔菲国库那里保管。
某地或某件事需要用钱的时候,相应的官员报请大维齐批准,再由穆斯塔菲国库将钱划拨给穆斯勒夫,穆斯勒夫最后把这笔钱用到该用的地方去。
萨曼王朝这些年发展得很不错。
先帝时期,年入在5000万迪尔汗银币左右晃荡,而平均每年的开支是4500万,财政状况还算是比较好的——在没有大规模战争的情况下。
这4500万开支中,2000万用于支付军饷和官员的工资。
这次一口气追加830万迪尔汗的军费,手笔相当大了。而这也意味着,今年国库收不抵支,只能动用积蓄了——事实上去年就收不抵支了,毕竟多事之秋。
追加的军费主要用于三个方向:
第一、号召各地乃至各国的狂热吉哈德分子前来助战。
人家虽然是出于朴素的信仰原因来帮你打仗,但也是要支付赏钱的。
如果战死、战伤了,还要给抚恤费。
有人装备不行,甚至没有装备,有的只是满腔的殉道热情,你要不要把他们武装起来?
行军打仗时期,还有吃饭、医药等支出,到处都要用钱。
外国吉哈德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不用本国人流血,出钱就行了。
第二、雇佣国内乃至国外的草原部落兵,让他们为朝廷打仗。
第三、集结贵族们的私兵,包括私人古拉姆、正规军乃至农奴兵,不用出雇佣费,但各项开支还是很多,毕竟贵族们在为你埃米尔打仗啊,不能让他们出人又出钱——这就像长安朝廷让节度使出兵平叛一样,节度使出兵了,朝廷得把开销接过来,而且因为是出境作战,要给更多的钱。
第四、招募更多的军队。
因为战争频繁,波斯国内有大量上过战场的自耕农、农奴、破产手工业者等。以往有事时就招募,出征打仗,无事时遣散,节省开支,这次要动员一批了。
还有最后一点:宫廷近卫军要出征。他们是职业武人,但驻扎、出征是两个状态,开销也完全不一样,必须把这部分激增的开支囊括进去。
“大维齐,官员们已经散到各处办事了,没有一人敢不尽力。”见贾尹罕尼的目光转过来,穆斯勒夫立刻说道:“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尽快。”贾尹罕尼只说了一个词,然后便看向另外一人,道:“沙希布·巴勒德,将你知道的情况讲一讲。”
沙希布·巴勒德(Shib barid)可以译为邮政部长,掌管政府的公文传递、命令下达。
他们在各个城市都有分部,其分支机构的人员不受地方官府的管辖,直接听命于内阁的部长,即沙希布·巴勒德。
除从事邮政业务外,他们还要收集情报,外部情报要收集,内部情报同样要收集,尤其是官员、贵族们的情报。甚至于,这一部分才是重点,收集完毕后,通过秘密渠道汇报给部长,部长再提交给宰相。
“我们想办法抓获了一些敌人,审讯之后,得知此次统兵的是来自东方的无上皇帝。他居住在洛阳的宫殿里,那是一座环绕着水流、绿树和花园的城市。有一天,他发现宫殿的地砖还未铺好,回鹘人告诉他,布哈拉有无数的黄金第纳尔……”
“你是在讲故事吗?”贾尹罕尼问道。
沙希布·巴勒德看着那张没甚表情的脸,下意识一个激灵,立刻说道;“大维齐,无上皇帝已经攻克拔汗那省十几座城镇,总督下落不明。目前他们在集结兵力,四处宣扬向西进攻,这很可能是真的,因为西拔汗那才是这个省的精华。”
“他们有多少人?”
“近卫军三到五万,贵族军两万,雇佣兵一万多人。”
“这么多近卫军?你敢发誓吗?”贾尹罕尼质问道。
其他人也看向沙希布·巴勒德,有些不敢相信。
“尊敬的大维齐——”阿密德·穆尔克插言道:“或许东方国家的制度与我们不一样,沙希布·巴勒德误会了。我们还需要收集更多的信息,才能加以判断。”
阿密德·穆尔克(Amid Al—mulk)这个职务的工作范围是:起草国家重要文书以及负责外交事务。
贾尹罕尼点了点头,认可了外交部长的说法。
真这么多近卫军的话,这场仗就比较麻烦了。以前还可以指望敌人后勤不继,但如今他们采用了游牧的战法,以战养战,不是很好对付。好在天气即将入冬,这是一个巨大的喜讯。
贾尹罕尼对沙希布·巴勒德的说法并不完全相信。
他不觉得东方的皇帝会放着富饶辽阔的国土不要,冒着后路被断绝的危险,继续向西,那是脑子有问题吗?
不过,万一是真的呢?那可是了不得的荣耀。
因此,他早已下令南阿姆河省总督在当地招募突厥雇佣军,至萨巴特、撒马尔罕一带集结,待兵力足够之后,便死死拖住东方皇帝的部队,尽可能迟滞他们的脚步,最后——就让天气来惩罚他们吧。
每多拖延一天,敌人就会越焦虑,士气就会越低落,到时候能发挥多少战斗力,可就很难说了。
“北线的情况如何?”他又问道。
“尊敬的大维齐,北线的敌人可能已经在撤退了。”沙希布·巴勒德说道:“我们从多个方向证实,敌人在掳掠够了之后,已经失去了继续南下的欲望。天气也不允许,太冷了,牧草再也不肯生长,没有傻子会继续南下的。当地的贵族英勇地保住了绝大部分城镇,甚至开始追击敌军……”
“他们有没有抱怨什么?”贾尹罕尼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直截了当地问道。
如果说这个国家哪里最重要的话,除首都布哈拉外,就只有两个省。其一是南阿姆河省,其二是呼罗珊省,这是波斯人口最密集、财赋贡献最多、兵源最广的区域。
这两个省的总督,一直都是由埃米尔的亲属或他信任的奴隶军官出任。
至于北边,固然也很重要,但多是新征服的异教徒地区,绿洲农业也没有南方发达——重要和不重要,从来都是对比出来的。
这些地区的存在,说难听点,就是为了给首都布哈拉充当屏障。
开国埃米尔在位期间,为了保证布哈拉的安全,曾在北边修过长城。
这是一项很沉重的劳役,百姓苦不堪言。
第二位君主尹斯玛仪在位时期,率军大败回鹘,夺取怛罗斯,一度占领八剌沙衮,极大打击了游牧势力的嚣张气焰。
他将国境向北拓展了数百法尔萨赫,将无数的异族纳入统治,一步步展开了波斯化。
他还向北边大力移民,将草原牧人不会经营的绿洲河谷变成了繁荣的城镇、农田和果园。
他是个伟大的人,曾宣布免除百姓们修长城的劳役,任其毁弃。
“当我活着的时候,我就是布哈拉的城墙。”这是尹斯玛仪在位时最振聋发聩的话。
他已经归真八年了,没想到草原势力又再度膨胀了起来。
他们就像波斯身上的顽疾,挥之不去的梦靥,从来没有真正消灭过。
或许,长城又要开始修了。
“迪赫坎们纷纷请求近卫军北上。”见贾尹罕尼发问,沙希布·巴勒德立刻回答。
贾尹罕尼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事实上,在内心之中,他已经否决了这个提议。
主力大军,只能投入到拔汗那方向。
数万最精锐的宫廷近卫军、各贵族倾注心血培养的私人古拉姆、王朝正规军、贵族正规军、突厥雇佣兵、造物主直属的精锐部队、吉哈德分子以及数量更为庞大的征召兵,能打的不能打的,全部投入拔汗那……
使用合理的战术,赢的可能性在九成以上。
他不相信,国内这些打了几十年仗,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精锐武士会拿敌人没办法。
如果能活捉东方皇帝,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很清楚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最迟本月底,所有部队要集结完毕。戴尹之月(10月),就是敌人殒命之时。”贾尹罕尼最后总结了一句,然后便让各部官员们加速办理。
没有必要请示埃米尔了。他才九岁,什么都不懂。
聚集在他身边的那群人,哼!要学问没学问,要武艺没武艺,偏偏还一个个想外放当官,急着捞钱。
国家若落到这种人手上,怕是要完蛋。
贾尹罕尼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大厅,陈设很简朴,也没什么仆人。最里间是一张床,通宵办公的时候就睡在这里。
静静地看了一会墙上的舆图后,他回到桌前,越过呼罗珊省总督,给主要城市的贵族、教长写信,催促他们尽快发兵。
随后,他又让人把Auqaf(实在找不到音译……掌管宗教财产的部长)喊来。
他有预感,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中原很可能已经完全扩张到了附近。以他们的禀性,继续向西扩张的可能是很大的。
这事是有先例的,就在一百多年前。
要想抵御住这股浪潮,必须得到整个造物主世界的支援,无论是人员还是金钱方面的援助,都很重要。
想到此节,他又拿起了纸,给巴格达的大教长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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