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兵出去不一会儿,一个胡子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便被带了进来。从他略显惊慌的脸上可以看得出,这一路上是受了不少惊吓。
永田理盯着人看了片刻之后,才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待到屋中只有二人后,这才伸手指了下办公桌前的椅子,对小心翼翼坐下的人放缓了声调问道:“看先生似乎是读书人?”
他这反常的温和态度让本以为进了龙潭虎穴,心正忐忑不已的中年男子有些意外,但还是赶紧点了点头:“回老……太君的话,小的读过几年私塾,后来没考上学,就回家里继承了祖业。”
“喔?不知道先生有何手艺?”永田理温和地笑着,甚至还起身为对方倒了杯水递过去:“秋老虎,燥热难受,喝点水会舒服一些。”
这温和的态度与之前抓人士兵的态度完全不同,此时自感如沐春风的中年男子也算是明晃晃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喝了口水才慢慢详详说道:“小的叫陈达修,家祖传七代的裱画技术。除了裱画,修复古籍字画的手艺在天津卫这行当里也算是排得上字号的。因之前祖父重病,生怕客死异乡无法归入祖坟,无奈之下,我只能是先关了店铺送他老人家回老家。”
说到伤心处,他忍不住摇头叹道:“结果没想这一去大半年,回来就成了这般模样。”
想到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的种种情景,陈达修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要不是祖传的吃饭家伙什还在店里,我也不会冒险重回天津卫。”
“陈先生此言差矣,战争虽然危险,但是现在天津城却是安全的。在我们帝国军人的保护下,大家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永田理微笑着坐到了陈达修对面:“便是先生不提徐家,只要能证明你曾经住在天津,宪兵们就会放了您的。”
一听还有这样的好事,陈达修倒是有些意外,赶忙起来冲着永田理鞠躬道歉:“我是刚回来的,这一路尽看到打仗了,不知道你们是这样的,真是对不住!”
眼见这人像是读书读傻了般,一副不谙世事的呆愣模样,永田理的心里不禁又起了丝疑惑,出言试探道:“陈先生平日里与徐家打交道做些什么呢?”
永田理的问题显然是挠到了陈达修的痒处,不假思索地答道:“与他们打交道,当然是裱画,修补字画古籍之类的。您大概也知道,徐家在天津卫里,字画书籍的收藏量那都比得上一座学堂的书了。这收上来的一些书难免有些破损的地方,就需要找我来补,如果有哪位大师,或是老主顾在雅集上写了字,这也是需要裱起来,不然对他们来说不礼貌,还有……”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永田理听着陈达修的絮絮叨叨,脸上不但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神色,反而饶有兴趣听着。到了好奇的地方还会插嘴问上几句,也由此得知南派北派裱画有何不同,甚至不同时期裱画的风格的些微不同差异。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永田理请陈达修稍等一下,起身到里面的办公室里取出了一幅画:“都说会看画才会裱画,我去年年底曾经无意中得到过一幅画,还想请陈先生帮着掌掌眼。”
陈达修瞅了一眼画轴上的暗记,本来是想出言拒绝,可是看到对方身上的军装后,才想起自己现在还在日本人手里,忙不迭点头答应。先是起身把手中的茶杯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又用衣袖把茶几擦干净了,这才示意永田理把画放在了上面。
到了这时,永田理才开始相信眼前这个中年人至少是行内中人了。这对画的保护,还有货不过手这规矩,倒一丝不苟的遵守了。
不过陈达修小心地展开了画卷后,只扫了几眼就摇了摇头看向永田理,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位……大老爷,您这画……我看不准。”
换成不懂中国文化的人来听,只怕当场就要翻脸。
什么叫看不准?看不准还留你干什么?说不得就直接拖出去叫人给毙了。
可是身为中国通的永田理却能听出其中的潜台词:陈达修这句话的意思是,眼前这幅画是……假的!
他嗯了一声,神情淡定地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见永田理还追着不放,陈达修苦笑了一声,抬手指向画卷中某个位置:“最明显的,就是这一处了。以后您收字画记住了,但凡看到有这样,或是类似的标记,您都不用再看,直接拒收就对了。”
显然是犹豫了片刻,但想到此时还是身在虎穴,陈达修咬了咬牙对永田理说道:“这个是……”
“传说中的扬州刀是吗?”永田理没让陈达修把话说完,微笑着接了一句。
这下让陈达修倒是意外:“草率了,草率了,原来大老爷您还是位行家。”
“行家不敢当,平日里与徐家少爷徐光庆的关系尚可,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随意解释了几句,永田理又将注意力放到了画上:“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看出这幅画是假的呢?”
此时见永田理也算是行内人,陈达修不再敷衍,干脆把画提溜起来凑到窗边阳光下看了看墨色,又贴上去闻了闻才回头冲永田理说道:“要说起来,这位造假的人也是个高手,或者说,其实这幅画的作者并没有想造假。他只是因为太喜欢,所以才会这样费尽心力的去临摹。”
“此话怎讲?”
提起自己的擅长之处,陈达修倒是没了恐惧,直起腰侃侃而谈:“这位画者用的是一方古墨,甚至用的纸也是上好的宣纸。而且从这笔力中,可以看得出来这位画者功力不浅,甚至学识甚佳。所以试问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去做仿画?想来应是他的画被人得了去,落到了一些心术不正的人手里,最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说到此处,陈达修也是心生怜惜,摇头叹了口气:“可惜了,本来是幅好画,被这样一弄,反倒是显得是画蛇添足了。”说完,他犹豫片刻才看向永田理:“这位大老爷,如果您真心喜欢这幅画,我倒是有个主意。”
永田理一听,倒是有些好奇了:“喔?你说来听听。”
“我把这幅画揭下来,重新裱过,再找人题一幅字,直接说明这是一位无名氏的仿画,倒是还可以让这幅画正名,算起来比它顶着假画的名头更值钱一些。”顿了片刻,又是想到了什么,陈达修有些谄媚地冲永田理笑着:“您不是说和徐少爷有几分交情吗?他脾气好,又向来重情义,那一手好字,可是得过施老太公称赞的。您要是让他替您写个题跋,想来他肯定不会拒绝。”
“光庆啊?”听陈达修提到徐希,永田理不禁想起昨天听到的事,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疙瘩。不过他也不想在陈达修这个外人面前表现出来自己情绪,只是沉默不言收好了画,然后将它递给了对方:“这幅画,就拜托陈先生您费心了。先把它揭下来裱好,我再拿过去让光庆替我写题跋。”
陈达修能听出永田理的潜台词:这话一出,也就意味着他可以离了这虎穴了!
这个中年男子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的,更是一叠声应道:“哎,好!以我的手艺,三天功夫足够了。您放心,整个天津卫里,单论揭画和裱画这手艺,我也是排得上字号,肯定让您满意。”
冲着陈达修抱了抱拳,永田理沉声说道:“如此甚好,三天后,我在这里恭候您的大驾。”
待送走了陈达修后,永田理站在窗边看着那中年人小心地把画抱在怀里离开,他的嘴角也噙上了丝冷笑:“与徐家关系不错?就是不知道你是选择感情呢…….还是选择性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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