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大概的地址,但七丁目的各种俱乐部也实在太多了。
吉茂部长带着儿子吉茂册沿着边上的一条小巷转到大街背后的路上,许多相同营业范围的店群集在这里,至少几百家。
所以虽然明明知道赤霞俱乐部就在附近,但霓虹灯招牌掺杂在“万花丛”之中,实在不易找到。
瞪大眼睛搜索店名的吉茂两父子,好几次就差点要撞上路边的行人。
终于,他们的行为引起了常年守在这里的一个“有心人”的注意。
“请问两位客人,你们在找哪家店?”
一个头上包着围巾,个头不高的小姐,手捧郁金香花篮站在吉茂父子俩的面前,主动打听起他们的目的地。
“我们在找赤霞俱乐部,听说是七丁目中街附近。应该就是这里吧?”
“差不多是这里的,不过是在这栋楼的另一面,我可以带你们去。”
卖花姑娘说着改变方向,给身边的两个人指路。
很快到了地方,吉茂父子俩跟着卖花女来到大楼的正门口,果然十分宽敞气派。
而随着卖花女指了指头上的一块霓虹灯招牌,吉茂父子俩顺着墙上悬挂的一长溜五颜六色的灯箱从下往上看去,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目标物。
第三个霓虹灯招牌就是“赤霞俱乐部”。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最初走过的那条路呢,没想到却看漏了。
也许是招呼牌制作得比较精致小巧的缘故?
总之,真是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状况。
“买一束花吧!把这束花作为礼物送给赤霞夜总会的妈妈桑吧!”
卖花女也知道分手在即,这时充满期望地最后望了一下这父子两人,提出了一个很难让人拒绝的请求。
“你的花多少钱一束?”吉茂册问。
卖花姑娘微笑回答,“一千円。”
应该说,这个价格虽然偏贵,但在银座这种特殊的地方得区别对待。
尤其是这么晚的时候,还有酬谢买花姑娘引路的功劳。
于是吉茂册只稍微迟疑了一下就去摸钱包,他认为还算公道。
却没想到刚打开钱包的一刻,吉茂部长忽然插口,“给她两千円,花就不要了。”
吉茂册被父亲的命令一瞬间搞得很茫然,脸上顿时出现费解的神情。
不过,他的疑惑完全被父亲冷峻的脸压制了。
当发现父亲以认真的眼神地看着自己,态度是严肃的。
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便只有遵照父亲的吩咐,很干脆地又加了张千円的钞票递给那卖花女。
毫无疑问,这对卖花女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
她接过了原比预期要多一倍的钱,很感激地鞠了一躬,就此离开了。
不仅如此,因为出于对父亲的畏惧,吉茂册还硬生生忍住了好奇心,没有马上去问父亲为什么。
结果他的沉默反而获得了父亲一个嘉许的眼神,这让他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而且很快,他自己就发现了不便开口询问的原因。
不为别的,就因为像这一类大楼里开设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即使是在夜里,出入口的大门都敞开着,以方便客人进进出出。
赤霞俱乐部的招牌显示,俱乐部在三楼,他们要上楼去,就得站在电梯前,等待电梯下来。
而且这幢大楼共有十二层楼面,每层楼面都有这样那样的店。
所以电梯门前总共有七八个客人都在等电梯。
都是中年光景,无忧无虑的人,大部分一看就知道是使用公司业务交际费的专业户。
还有两个穿着比较随意的人,不知道是搞音乐的,还是画家。
此外大楼门口,还站着一位瘦高个男侍者。
看上去三十四五岁光景,头戴售票员那样的深褐色大檐帽,身穿售票员那样的深褐色衣裤,脚穿深褐色长靴,似乎刚才一直都在门前注视着他们的举动。
尤其当看到吉茂父子用钱打发走卖花女,一起走向大楼电梯时。
门口的男侍者确定了他们是光临大楼的客人,还动作娴熟地摘下大檐帽,露出板刷式样的发型,深深地向他们鞠了一躬。
“欢迎光临!”
那么想想就知道,在这样众目睽睽下,吉茂册要是开口询问父亲为什么要给两千円,还不要鲜花的缘故,实在有点丢人。
很快,电梯下来了。
身穿制服的男侍者又目不转睛地目送着等候客人全部乘上电梯。
他身体站得笔直笔直,又是在门前一鞠躬。
“请走好!”
就这样,毕恭毕敬的姿态一直保持到电梯门关闭。
结果电梯里还就吉茂父子要去的地方楼层最低。
三楼一到,他们两个最先下了电梯。
等到这个时候,看到楼道里没有旁人了。
压根就不用吉茂册再开口询问了,吉茂部长自己就停住了脚步,主动提起刚才的事儿,低声袒露了自己恰才的用意。
“阿册,你刚才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让你那么做?”
“是的,部长。”
“那你现在想明白了没有?”
“这个……”
吉茂册的愚钝让身为父亲的吉茂部长不得不再次提醒。
“我再提醒你一遍,这里是银座。不是一般的地方。”
“所以……所以……父亲是嫌弃那花束太寒酸,送不出手?”
好在这个儿子还不算傻到家,总算猜到了一点吉茂部长的心思。
否则的话,吉茂部长可真要丧失掉全部的耐心了,未必再愿意跟这样蠢笨的儿子多费唇舌。
“说的没错,那样的花束是送不出手的。只能凑合糊弄糊弄不怎么红的陪酒小姐。你得清楚,在银座的任何一个俱乐部,妈妈桑都是最重要的人物,认识的名流也是最多的。那样的东西真拿上来只会让人耻笑。让自己颜面无光。只有傻瓜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还要多给那个卖花女一千円呢?”吉茂册又问。
“还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这里是银座啊。你应该记得门口的那个男侍者吧?”
“是,记得。”吉茂册老老实实的回答,但还是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
“那个人每天都在这里看大门,负责迎送客人。换句话说,他也是对于这栋大楼消息最灵通的人之一。如果这栋楼里有哪家店的妈妈桑想知道某位客人更多的情况,一定会拜托他留意。反过来,如果有哪个客人想要了解这栋楼里某家店的情况,多半也会去跟他套话的。所以我才这么做,如果我们今后经常来光顾这里的话,那么我们刚才的举动,很可能会借助那个人的嘴传到别人的耳中。毕竟没有店铺不喜欢大方的客人。如果想成为受欢迎的客人,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哦?”父亲的话让吉茂册深受触动,他不禁为父亲的远见卓识而吃惊。
“你怎么这副表情啊?很惊讶?我告诉你,我之所以从小严格要求你的行为举止,就是因为许多的时候,细节能决定一切。啊,对了,把你的打火机拿出来看看?”
“哎?”吉茂册对于父亲又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同样感到突然,他真的追不上父亲跳脱的思路。
但乖儿子的属性使然,他还是照做了。
“果不其然,用的一百円的便宜货。这种东西不要让人看到,赶紧扔掉。”
随着吉茂部长的命令,吉茂册又诚惶诚恐的照做,把手里那个塑料打火机赶紧进行了处理——一脚踢到墙角阴暗处。
但这还没完,吉茂部长随即又把视线放在了他的鞋子上,然后极其不满的拿出了自己的手绢递给他,看了看左右,小声催促“好好擦擦你的鞋子”。
哪怕再听话,吉茂册此时也有点受不了,真心觉得父亲有点谨慎过头了。
毕竟这又不是早上上班,刚刚下过小雨,有哪个上班族的鞋子还能保持得跟早上一样明可鉴人?
何况父亲的手绢可不便宜,一条也要两千円,就为了擦擦自己的鞋……
“部长,这……”
“笨蛋,犹豫什么。我告诉你,这里的每一家店,每一个工作人员,都是以貌取人的好手,他们能凭你的衣着和谈吐就能大致断定你的来历,所以,适当的要装装有钱人是每一位上银座酒吧的男人们必须具备的英雄本色。如果你要想从这里获得一些东西,不想白白花钱的话,那就要学会这种本事。”
“还有,好好给我听着,午夜时分,通常就是银座各种营业场所客人离店的时间。银座酒吧是没有任何明码标价的东西,有的只是一张白色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你今夜要付的金额。这个金额是依据什么标准来计算的?你千万别问,问了就是土包子。告诉你,计算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妈妈桑或者店长的眼色。她觉得你有钱,多收你一些。她觉得你没品,狠收一点。她对你有恻隐之心,那么也许就会少收一点。”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你拿到这种小纸条,都必须毫不犹豫地摸出钱包来付账,如果你的眼睛在小纸条上停留三秒钟,那么你就会受到轻视。如果你胆敢跟妈妈桑说‘太贵,能否打一点折扣?’那么,下次就你再难踏进这一家店的店门。”
随着吉茂部长的一声“听明白了吗?”
吉茂册已经于惊愕中醒悟,真正领会到了父亲这番教训的良苦用心。
他不敢迟疑,应了一声,赶紧躬身擦好了自己鞋子。
这还不算,作为父亲,吉茂部长待他重新站直身体,还特意给他整理了一下领带,这才带他向里面走去。
而此时吉茂册,已经没有了任何轻松的心态,现在他的心里只有严阵以待的重视。
说实话,没想到一次夜总会的会面居然需要注意这多事情,而且从父亲的身上学到了许多课堂里学习不到的知识。
他隐隐有那么一种感觉,好像前面的那扇俱乐部的大门才是真正的成人世界。
和那里相比,什么大学毕业,被银行录用,甚至最近的晋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似乎只有被里面那个世界接受,他才算真正的长大成人。
走廊两侧还有几家店铺,都不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赤霞俱乐部在最里面,店门口是一扇有相当重量的金属大门。
门上横卧着几个用金属材料制作的大字,不是很明显的显示出俱乐部的名字。
而且这几个字下方还挂着一块铜牌,上面写有“会员制”三个字。
看到这个牌子,吉茂部长和吉茂册都不约而同的吸了一口气。
因为这也就代表着,这家俱乐部是对客人有门槛的,生意好是必然的,而且似乎不是那么好进。
就在他们踌躇犹豫的一瞬间,门“啪”的一声已经从里面自己打开了。
然后吉茂父子俩就看到,从门里走出两位上了年纪、大腹便便的客人。
而三个送客的服务小姐,则紧随其后。
她们都很漂亮,姿色都是模特或者演员的水平。
见到吉茂父子,知道是客人,都笑盈盈地鞠躬行礼。
从外面还能看到俱乐部里面宛如卖酒商店。
一长溜、好几层的瓶装洋酒和日本酒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进门的装饰橱里。
虽然还看不到俱乐部里的整个面貌,但嬉笑声、说话声以及碰杯声和昏暗朦胧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宛如一股股气浪从洋酒装饰架的屏风里朝外涌出。
这无疑说明了生意红火的程度。
然而在门后的酒吧里,系着领结、梳着五五开分头的调酒师却露出怀疑表情,似乎发现吉茂父子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脸,于是很快从酒吧里走了出来。
“您……二位是第一次光顾过我们这里的吧?”
“是的,今天是第一次。”吉茂部长答道。
他当然看出来了对方的审视之意,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是住友银行的,想进来喝一点东西。”
然而即便如此,调酒师却仍旧目光犀利地瞟了他们一眼。
“对不起,鄙店是会员制,专为会员或会员介绍的朋友提供服务。因此,请先生原谅。”
这话不免让吉茂部长有点尴尬,也有点伤心。
不为别的,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其实一直享受的都是高级待遇。
特别是当职务高升调任到住友银行本部之后,几乎所有的交际场所,他都是各种人极力巴结的焦点。
然而近几年随着《广场协议》签署,日本银行业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
现在的他不但需要对客户卑躬屈膝,居然连银座一家夜总会也进不去了。
作为住友财团核心企业的高级职员之一,他自认为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什么时候,日本的银行居然衰落成这样了?
一想起这些,他就感到自尊心受伤,心口隐隐约约地作痛。
“瞧你这副模样,好像是拒绝吧?”
吉茂部长语气也不由得强硬起来。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
何况又是在自己儿子面前,那也太丢脸了,还何谈父亲的威严?
所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实在对不起,请原谅本俱乐部作出的规定。除非您是哪位会员介绍或陪同而来。”
调酒师的态度比刚才有了一些改善,但那语气里夹杂着恐吓的声调。
这样的话语,让站在最后面的吉茂册目瞪口呆,多少有点畏惧。
然而姜还是老的辣,吉茂部长却镇定自若亮出了宁卫民的牌子。
“的确没有会员介绍我来,但我认识坛宫饭庄和大刀商社的宁会长。我也知道他在里面。我今天就是才专程过来和他见面的。我想他也许愿意作为我们的介绍人。”
这话还真管用,调酒师立刻表情就有了变化。
“什么,二位和宁会长是熟人?”
“是的,如果你不信的话,不妨去问问宁会长。”
说着,吉茂部长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这个系领结的家伙犹豫了一下,耸了耸肩膀,没有伸手,而是一鞠躬。
“不用了,实在对不起了!两位请跟我来。”
调酒师轻声向井川君致歉。
“请,到这边来。我会替二位通报的。不过,宁会长现在很忙,一时恐怕还无暇和二位见面。二位不介意先喝点东西吧?”
此人刚才的傲慢劲不翼而飞,顷刻间判若两人,眼睛里充满了恭敬的神色。
这让吉茂部长的自尊心终于获得了一点满足。
而跟着他唯唯诺诺的吉茂册也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个时候,他对父亲的话再也没有质疑的成分。
果然,银座的俱乐部真不是一般人能随便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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