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铤主持河西军务时,郑恢就已在其帐下任书吏,自诩对军争之事还算熟稔。
然而恰是如此,他更清楚人心向背及士气扬挫的重要性。
桐柏山地少人多、兼并严重,致使成千上万的青壮都不得不背井离乡、于异乡最低层去苦谋生计。
郑恢使陈子箫率部两次劫杀走马道,除了震慑邓珪等人外,还有更深层次的目的就是要堵塞商路,使得要依赖于走马道谋生的人越发困顿,则心思怨恨狠戾越盛。
这是桐柏山形势能迅速发酵的关键。
这两三个月来,除开乡里镇埠偷盗抢掠频发之外,入伙落草者也比比皆是,要不是走投无路的人越来越多,虎头寨的人马怎么可能膨胀得如此之快?
而过去十数年间,一为当年王孝成所慑,被杀怕了,二来在唐州兵制变更之后,大姓宗族与淮源军寨互为表里、互为援奥,小股的顽固寇贼即便不甘心屈服,却也不得不藏之山林,与大姓宗族妥协共存。
而深山之中的艰难,令顽寇心间也积淀难以言喻、像活火山一样的戾恨。
在昨日攻破仲家庄之前,郑恢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纵仲长卿、高祥忠所部大杀特杀——这么做,一是要憾动人心,同时也是要三寨联军以及桐柏山里那么多走投无路的青壮年心中戾恨都释放出来,并使其倍加凶残。
有史以来,不少盛名将帅每历苦战,也常纵将卒大掠,道理就在这里。
郑恢以为这么一来,桐柏山里的人心就被摧枯拉朽般摧毁,而相投者云集,形势就将尽落在他的掌控之中。
到时候他只需要逐步拿几个中小坞堡试刀,将诸寨联军稍加整合,将刀刃磨得更锋利,拨除淮源军寨将不费吹灰之力。而在乱刃斩杀王禀之后,再使诸寨联军强攻玉皇岭、歇马山,就能彻底解决掉当年悬案所留下来的隐患。
到这一步,诸寨联军在桐柏山里便扎下根基,非州县所能制,他们就可以抽身而出,等着大戏真正上场了。
他没有想到,一切自以为胜券在握之时,这个“楚山夜叉狐”竟然又将一枚棋子,又再一次打到他的气眼上了。
派出一个莽将,在街市斩杀老鸦潭贼众六人,就扭转淮源随时会崩溃的人心、士气,这手段是何等的四两拨千斤!
郑恢直觉嘴里又生苦涩。
虎头寨、石溪庄、太白顶三寨联军,外加这两天胁裹入伙的,人马有一千七八百众,而大肆招揽之后下,三五日之后人马进一步扩张到两千乃至三千之众,都不是大问题;也可以联络更多家的山寨共进退。
但郑恢知道,现阶段诸寨联军还是乌合之众
淮源人心未溃,甚至有进一步凝聚的趋势,只要叫邓珪召集三五百乡兵寨勇过去协防军寨,郑恢就不觉得陈子箫他们就有多少把握能顺利攻下淮源军寨。
也恰恰诸寨联军现阶段还是乌合之众,诸寨都是为利益联手,能同富贵而难共患难。
倘若攻打淮源受挫,郑恢担忧眼前所谓的大好局势,极可能会迅速恶化。
不行,绝不能让这种情形发生。
“你直接去见陈子箫,将他、潘成虎以及仲长卿等人,都喊来玉山驿议事,”郑恢低声跟董其锋说道,“这两天我们就需要围住淮源军寨,切断其与外界的联系……”
“这么急?”董其锋惊问道。
三寨联军还是乌合之众,哪怕是借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将淮源军寨围困住,三寨联军的人马还需要一定时间的操训、磨合。
照着原计划,他们应该先拿不断那些孤立无援、防御相对薄弱的中小型宗族坞堡练手,而不是直接去围攻看似守军不多、但随时会有大股乡兵集中增援的淮源军寨。
郑恢并不知道大姓宗族目前还是想着自保,就算知道他也不敢冒险,说道:
“人心向背太过重要,倘若叫邓珪在淮源聚集足够的兵力,不仅大姓宗族会派乡兵增援,州县及路司甚至有可能从信阳借道,往淮源增派援兵。我们必须先围淮源,倘若不能攻,便在淮源外围建立据点,洗掠山野!”
信阳即便距离淮源更近,甚至夏秋时小型舟船都能直接航行到淮源白涧河口,但信阳隶属于淮南西路,是不可能直接出兵增援淮源的。邓珪即便派人到信阳及光州请援,光州及信阳也要请示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府,不敢擅自用兵的。
不过,唐州及泌阳县未必敢出兵强攻玉山驿,但只要确知淮源军寨有守住的可能,从颍、光等地借道,往淮源军寨增援两三百援兵,也就是多走四五天路程的事情。
所以形势的好坏,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在州县及大姓宗族的心目里,淮源军寨守住的可能性有多大。
只要他们认为淮源军寨守不住,州县就不敢轻举妄动,而大姓宗族结寨自保、各自为阵,也便能各个击破。
倘若州县及大姓宗族认为淮源军寨有很大可能守住,就会源源不断将人跟物资往淮源军寨聚集,凝聚成更强的力量。
这就是人心向背。
郑恢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即便一时无法强攻淮源军寨,也要行围点打援之策,阻止人及物资有往淮源军寨聚集的可能。
董其锋也知军争之事,听郑恢略加解说,识得势头不加遏制的害处,当下便由郑恢先去见高祥忠,他带上两人折返去仲家庄见陈子箫、潘成虎、仲长卿等人……
…………
…………
百余贼骑在潘成虎的率领下,午后从跳虎滩洇水渡过白涧河,迂回到鹰子嘴。
鹰子嘴距离街市还有十一二里路,但一路都是平缓坡地,快马疾驰都不需要一炷香的功夫,就能从鹰子嘴杀到街市。
虽然白涧河以东,有四五条土路往桐柏山深处延伸,还有渡口通往淮水以北的北岭诸山,但从鹰子嘴往西一路平坡,有百余贼骑滞留鹰子嘴不去,这意味着淮源东面的通道被切断,没有人再敢随便出没。
犹豫着没有撤出的民众,即便不途经鹰子嘴,此时也不敢再离开。
徐怀拉住出了一身汗的骏马,昂首看着在夕阳照耀下似蒙着一层金黄色光泽的鹰子嘴崖。
鹰子嘴崖西首有三四户人家散居山坳里,这时候那里已为潘成虎所部占据,住户也没能逃出来,当然也没有被杀害,而是正被驱使着拿着斧锯砍伐树木,拿骡马拖到鹰子嘴前,看情形潘成虎是要拒马等路障将鹰子嘴的豁口塞住。
“徐爷,咱们是不是能回去了?”从昨夜就极力讨好、午后还讨了个帮徐怀牵马的郑屠,有些担忧的说道。
潘成虎所部不会因为徐怀过来,就全部出动。
真要那样的话,徐怀一个人就能骚扰得他们鸡犬不宁,但他们也不可能对徐怀抵近侦察视而不理。
当即也有二三十余贼驱马过来,在百余丈外的草坡散开阵列,随时有可能抄掠过来。
郑屠户平时也就在街市耍横,哪里见过这阵势,要说不怕,那纯粹是骗他已经死了好些年的老娘。
“没事,我这马跑得快!”徐怀浑不以为意的说道。
“可是我跟陈贵跑不快啊!”郑屠户都要哭出来,徐怀与殷鹏是各骑一马,但他与陈贵却是走过来的,他们得吃多少奶,才能赶在贼骑追上之前,逃入五六里外的街市。
“夺魂枪潘成虎曾被我杀得屁滚尿流,你现在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断然不敢追出来的。你要不信,你们喊话问他们是不是见着小爷,腿脚子都开始在打哆嗦,直想往婆娘裤裆里缩!”徐怀说道。
郑屠户心想脑筋有病,他们四人才会去挑衅数倍于已的强贼。
“时辰不早,我们已确知这伙贼人的动静,也应该回去跟邓郎君禀报了!”殷鹏心里也直打鼓,抓住缰绳劝徐怀不要太浪,“为防贼人持弓箭袭扰过来,你带着郑屠户、陈贵先走,我压后一些再走。”
“今日没能摘得贼人头颅换赏钱,我倒想他们敢追上来!”徐怀将长弓横在身前,笑道。
潘成虎率三四十名残寇投靠虎头寨后,虽然补充了不少人手,但主要是刚入伙的新寇。
特别是眼前二十余骑,面皆菜色,跨下的马匹都是普通牲畜,所背都是三五十步内才稍具威胁的猎弓,长刀也仅是薄薄的铁片。
这些人摆明了是潘成虎想引他入彀的诱饵而已。
要是没有潘成虎等顽寇在后面的山坳里虎视眈眈的盯着这边,徐怀绝对有把握放风筝,将这二十余骑新寇一一放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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