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国公府,静园,碧湖边,绿荫下,须发雪白不见一丝杂色的寿国公李少游,静静地躺在一架藤椅上纳凉,伴着周遭的蝉鸣,昏昏入睡,若是仔细些,还能听到均匀的鼾声。
公府目前的当家人李宗恺走了过来,脚步静悄悄的。同样熬出头的,不只是新皇帝刘文济,还包括寿公七子李宗恺,在年近六旬的时候,终于把他的六个哥哥全部熬死了,于平康六年,被李少游上表,请立为嗣,成为李氏家族(李洪信-李少游一脉)的话事继承人。
当然,也就是老国公能活,生命力持久,都年近九旬了,仍坚挺地活着。哪怕早薨个十年,这寿国公爵第一继承人的名分都很难落在李宗恺头上。
同是帝国顶级权贵,有的家族已经传至四五代,甚至开始严格执行降等制度了,而如李少游家族,仍处于在辉煌的第一代,即便早已是落日余晖,洒落的光辉依旧足以照耀、庇护所有的后人。
原来,拼到最后,还是看谁活得最久,在大汉帝国的上层权贵圈子里,李氏家族,显然是经营得最好的几个之一。有没有与国休戚的命,或许从第一代就已经奠定了。
而作为即将或者说已经成为李氏家族“话事人”的李宗恺,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当然也非纯因李少游的偏爱,堂堂的寿国公,半个多世纪的观察,看重的岂能是一庸人。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李宗恺最大的成就,就是对南洋封地(公国)的拓殖与经营了。
雍熙时代,在世祖分封外番的基础上,太宗皇帝又进行了一轮持续数年的分封安排,除了宗室诸王之外,最大的进步就在于对一些功臣勋贵的赐封,彻底奠定了当下大汉帝国的分封格局。
虽然化外蛮夷之地的诱惑力有限,但在世祖强行掀起的“大航海”、“大开拓”浪潮下,太宗之举依旧收获了一大批功臣宿旧的忠心与感激。
到端拱元年,如果摊开完整的皇舆全图,就会发现,整个东南亚(已然探明部分)已经被大汉帝国所包圆(包括中南半岛、锡兰岛、天竺一部、南北金洲即苏门答腊与爪哇、渤泥岛即婆罗州、南海岛即菲律宾群岛)。
在这广袤的土地上,各大封国自然是主体,而在封国之下,就是各种大贵族、小贵族、海商家族、地主阶级,包括普通汉民乃至那些戴罪出海的汉人,在封国的体系下都能获得一个“士”的身份。
若从开宝年就算起,前前后后六十年的时间,终于形成了一种轻易不能走回头路的局面。而只要大汉帝国的权威依旧,中央朝廷依旧具备掌控帝国局面的能力,这种对外开拓发展的趋势都将持续下去,就目前来看,这种状态至少还能持续百年。
虽然有些地图开疆的水分,但如今的大汉帝国,已经确确实实地成为了一个东临大海,南尽南洋,北至漠中,西抵河中的庞大帝国,这是一个亘古未有的超级帝国。
在这样的一个非凡且伟大的帝国体系下,坐落在北金洲(南齐国)的寿国公封地,就显得渺小且微不足道了。
但就是这弹丸之地的地方,经过李宗恺及李氏家族二十余年的开拓发展,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坐落在金洲海峡(马六甲)进出口前端的海港城市——寿州(槟城),就这样应运而生。
到端拱元年,由李少游家族主导的南齐国寿州,治下已有超过一万七千的汉民,在整个南洋都是排得上号的新城,在整个北金洲,也仅次于南齐王城昀城(位置大概在吉隆坡)以及良平岛(新加坡)。
没错,在当下的南洋地区,比较城市规模与发展程度,就是看汉民有多少,至于土著人口、农渔业产出以及其他经济发展,都不是主要权重。在汉民以及汉文化狂飙急进对外输出的时代,对发展的衡量标准,就是这般简单粗暴。
而家族封地,二十来年间,李宗恺都曾亲自三次下南洋,如今年纪大了,不能跑了,也安排了两个儿子李德勤、李德芳到封国。
就最近二十来年的发展来看,大汉帝国的拓殖政策,已经进入到了一个良性发展的循环了,以宗族、乃至豪强、地主为主体的开拓,才是更具效率与更具生命力的模式。
当然,也不怕海外封地壮大了,会脱离大陆的宗家,至少当前是这样的。且不说宗族集体对于每个宗族成员的约束力,首先顶头的封国王就不会允许,可作仲裁,再往上还是南洋驻军,再往北还有老大帝国的威慑。
即便再宏观点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南洋诸王国、公国、侯国要想发展,都离不开与大陆的交流,他们或许能对中枢形成一定“倒逼”作用,但其对帝国的依赖性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摆脱的。
在这样的大环境、大趋势下,如果有人胆敢逆势而为,破坏共同意识与规则,不只会遭到唾弃,还会陷入到围攻的绝境。
说到底,中央朝廷的权威、老大帝国的人口与资源,才是大汉影响力持续对外辐射最根本、最有力的支撑。
至于更远的未来,会有怎样的发展与变化,那就不是当下能够说清道明了,百年之后,大汉帝国是个怎样的光景都还说不清楚了。
回到静园内,凉亭边,暴露在夏日之下,李宗恺打量了老父眼,拱手道:“禀父亲,陛下驾临,前来看望父亲。”
没有回声,李宗恺仔细听了听,注意到那鼾声,又大声地禀报一遍。终于,李少游有了反应,发出了一阵类似猪叫的声音,然后醒了过来,睁开迷蒙的老眼,一副迟钝的模样,有气无力地道:“是宗瑞吗?”
“禀父亲,是儿宗恺(李少游长子名为李宗瑞)!”李宗恺大声应道。
“何事?”李少游问。
李宗恺又重复了一遍。
“谁来了?”
见状,李宗恺表现得很耐心,佝下身提凑到李少游耳边,再度拔高声音,把皇帝驾到的消息禀报了一遍。
闻言,李少游身体一绷,浑浊的双眼都生出一种异彩,精神焕发,然后问道:“哪个陛下?”
“当今天子,世祖之孙,太宗之子,端拱皇帝陛下”李宗恺解释道。
“太宗之子,不是平康皇帝吗?”李少游似乎听明白了,这么应道。
闻言,李宗恺又道:“康宗皇帝去岁驾崩,今上已然登基,改元端拱,此番特地出宫,前来看望父亲!”
“哦!皇帝来了.”李少游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抬手便吩咐道:“快给老夫换朝服,大开府门,老夫要亲自迎接!”
就李氏父子反复拉扯的时间,皇帝刘文济已然走了进来,打断了父子俩之间“和谐顺畅”的交流。
近前,平静的目光中透着威严,刘文济仔细观察了李少游几眼,嘴上说着要迎接皇帝,但人都到跟前了,还躺在那里,嘴角甚至挂着点涎水。
“寿公已然衰弱至厮?”刘文济扭头,看着李宗恺。
不知为何,迎着皇帝目光时,李宗恺心中涌起一股极大的压力,当即拜道:“家父年迈,精神难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平日里多念及一些往事.”
听李宗恺这么说,刘文济收回目光,屈腿蹲到李少游身前,主动握住他那布满斑点、枯瘦得有些恐怖的手,以一个温和的口吻说道:“小子刘文济,今日得暇,特来看望寿公,不知寿公是否安好?”
“好!好!好”或许是皇帝权威所致,李少游就仿佛听明白了,嘴里囫囵着应道。
注意到嘴角的滴水成丝,刘文济又掏出一方帕,帮他擦拭干净。一直注意着刘文济的李宗恺见状,慌忙地想要上手帮忙,却被刘文济拒绝了。
亲自帮李少游料理好之后,方才坐在一边的石凳上,表情随和,嘴带笑容地看着李少游。
这段时间,刘文济出宫的频率有些高,当然不似康宗一般好嬉戏游玩,他只是去拜访老臣,尤其是那些历仕数朝老臣宿旧,一慰老臣之心,继续养望,赚取了着“端拱皇帝”的好名声。
而年近九旬,依然健在的寿国公李少游,则是一个不可能避过的人物,就冲刘文济这一番表现,也足显重视。
思虑间,忽见李少游眼睛大睁,精神大振,手舞足蹈地,便开始宣讲起来:“想当年,高祖起兵,世祖年不过十七,老夫年方及冠”
刘文济与李少游的交流,基本是各说各的,李少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刘文济则讲述着他想表达的东西,即便问对之间驴唇不对马嘴,但皇帝光环形成的滤镜下,画面却显得格外和谐。
等刘文济离开公府,銮驾起行之时,刘文济不由怅惘的叹息一声,李少游虽然不属于那种传统的英雄式人物,但毕竟是开国功勋、世祖元从,也曾一度活跃大汉政坛,对大汉的政治、经济、民生都产生过重要影响。
如今老来,落得这番昏昏垂暮之态,实在令人唏嘘。同时,像李少游这样的“五朝老臣”,在帝国也是凤毛麟角了,而每一颗硕果,都弥足珍贵。回宫之后,刘文济便降诏,赐寿国公李少游袭衣、金器、玉杖等物品。
而寿国公府内,送走皇帝之后,李宗恺方才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回到亭间,李少游已然又睡过了,鼾声又起,面态安详。
李宗恺也仔细观察了老父一番,此时心中也充满了纳罕,他不知道,适才自家老父究竟是清醒,还是糊涂
端拱元年,是一个凋零的年份,一大批“上古时代”的老贵陆续辞世,包括好几名重要人物。
首先是广阳侯赵匡义,于当年七月初,在侯府中辞世,无疾而逝,算是善终,享年七十七。关于赵匡义,他的履历与身上头衔,无需赘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刘文济登基后,于府中大笑不止,笑到最后又哭泣不已,最终宿醉。
对素来深沉内敛的赵匡义来说,出现这等异常的表现,这背后显然蕴藏着诸多复杂难言的情绪,而郁结所在,也必然与帝位有关。
刘文济都能做皇帝,那刘文涣呢?这种事情,从来是越想越郁闷的.或许赵匡义到死,心中都还在默默地骂“妇人之见”!
随赵匡义之后,就是寿国公李少游了,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秋寒直接被夺了命,享年八十九。
虽然没有熬过九十,但算是喜丧,毕竟后事早就交待过了,朝廷也会给他该有的尊荣,留下的也是一个底蕴深厚、影响力强大的勋贵家族。
“嗣子”李宗恺袭爵,可以提一嘴,李宗恺的袭爵,于李氏内部也埋下了冲突的种子,且不提李少游那数十名子女,就是长子李宗瑞一脉,就不可能心服口服,毕竟在他们眼里,祖父的遗产,应是他们的。
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则是前尚书令张齐贤了,在登基之前,刘文济有一个重要举措,那就是把曾经被康宗贬出中枢的宰辅重臣们召回京,参加登基大典,以慰老臣、忠臣之心。
张齐贤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对刘文济的作用也是巨大,若不是李沆、吕蒙正已逝,开宝中期的“政坛三杰”再度齐聚中枢,也算一段佳话了,当然对刘文济的支持作用也会更强。对此,刘文济也只能暗觉可惜了。
来京参加完大典,与新皇讨论了一番治国之策,并上呈他总结了一生的治政经验,然后就于礼宾馆内辞世。
除李、赵、张三者外,在这一年,还有一位不那么重要但身份足够尊贵的人物也去了,那便是吴王刘晖。以他颓废、放任多年的生活习惯,能活这么久,本身就是一种意外。
对帝国而言,刘晖并不重要,甚至已经难谈影响,但刘晖的死,却引发了一起波澜。
传言说,吴王并非病逝,而是另有缘由。真实原因,与当初的帝位之争有关,具体细节,则需避讳了.
这样的流言,含沙射影,可谓诛心,皇帝刘文济闻之,一时惊骇不已。“杀叔”这样的罪名,他可不想承担,而这种以污蔑为目的谣言,就更让他愤怒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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